我們都是看了晚報上刊登的招聘廣告,找上門去的。這是一則黑白廣告,在第三版的下麵,大約占1/3版麵。版麵設計新穎,別致。挺招人眼。粗線條的黑框,左上角有一把椅子,是老板坐的那種真皮的旋轉椅,正對著讀者。旁邊一行醒目的大字: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動地球。

    簡單明了。人生的舞台就在那裏。名譽、金錢、權利和欲望的實現,都會在這個舞台上得以施展。下麵的文字,要招一百名員工,各種職位都有,依次羅列出來。與眾不同的是,它清楚地告訴你,員工收入是可以計算的,叫下要保底,上不封頂。著實誘人。我們記下了應聘地址。有的將地址抄在一張小紙片上,有的幹脆撕下來,謹慎地揣在身上。

    這天,正是廣州炎熱的夏季,熱氣跟著人跑,叫人煩躁。有一個滿頭大汗的青年,或許該叫他中年人,他剛滿三十歲,左手拿著一張報紙,右手拎著下麵有滑輪的旅行包,在高架橋下麵的路口,逢人就問。大約問了兩個人,都在搖頭。他焦急的左右張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走到馬路對麵。一位矮胖的婦女從他身後的巷道裏走出來。下身穿一條後麵分叉的黑裙子,上身配白襯衣,還打了一根黑領帶。像在附近銀行工作的職員。

    這位青年再一次堆上笑容,上前打聽。他在報紙上指指點點。婦女低頭看了一眼那張報紙,隨手朝邊上一指,說道:

    “喏。”

    他立刻轉身,望一眼,又迴頭,似乎還想問清楚。正好是交通紅燈,幾輛車停在斑馬線哪兒,婦女已經過馬路了。

    旁邊一幢高樓,就在他身後。他仰頭朝頂尖望去,試圖看清高樓的層數,但它太高了,又籠罩在一片刺眼的陽光下。太陽在樓頂偏西一點的位置上,形成一團火紅的圓盤。他忽然就笑了,想起自己離家到廣州前夕,父親在晚飯後,說到頭次進城的經曆:我那時十多歲,到省城是榮耀,在丁字路口的百貨商店逛了一圈,出來仰頭望商店有多高,把帽子都看落了。父親看見的商店才五層,帽子就落在地上,要是到這裏來看,豈不是要躺在地上看。

    高架橋欄杆接近三層樓的位置,樓與橋之間有一排高大的枝繁葉茂的梧桐樹,遮擋了視線。沒有風,樹葉不動。蔚藍的天空有幾朵靜止的雲。一輛轎車在橋下違章掉頭。也有兩三個青年在橋下的陰涼處,急切地想過馬路,等待穿梭的車子留出空擋。他確定是這地方,便走了進去。

    電梯口有好些人。女人在前麵,男人圍成半圓在後麵,都在仰頭望著電梯門楣上顯示電梯起落的數字。他有狐臭,一出汗就揮發。顯然,他忙得沒顧忌到。旁邊的女孩閃開,他就跨前一步。電梯裏大夥都不吭聲。有人皺眉頭,鼻子抽了兩下,斜眼看他。大多都在12層邁步出來。這叫他感到意外,反而落到最後一個出電梯。

    電梯對著的牆壁下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上麵有一塊招牌,紅紙黑字:登記處。一個白胖的青年撲在桌子上登記來訪者,電梯湧出來的人分散開來,有些先到樓道裏麵去看一眼虛實,也有先看看邊上的資料介紹,隻有兩人直接上前登記。其中就有狐臭青年。他在表格裏填上來自四川,年齡三十,姓名許坤,應聘推銷員。但他十分猶豫。於是問對麵。

    “我要是想應聘經理咋辦呢?”

    對麵的工作人員沒迴答他,問他要個人簡曆和身份證複印件。他蹲在地上,放平旅行包,拉開拉鏈,裏麵有一大堆複印好的資料。

    “這就行了?”他又問。

    工作人員叫他到中間那間會議室等候點名。轉了一圈的人,又迴來登記。樓道裏有人在閑聊。兩側的牆壁上張貼了紅、黃兩色的條幅式的標語。有一條落在地上,被人踩過。他拖著旅行包,輪子發出咕咕的聲響。

    “夢想成真。”他嘀咕著標語上的一句話。

    在會議室裏,他確定了自己沒白來這一趟。看樣子,這家公司是認真的,場麵不小。整個樓層都是他們的?如果是這樣,就是大公司了。會議室裏擠滿了人,都在圍觀擺滿四周的板報。靠窗戶的兩塊板報,圍了三層,個子矮的根本看不著。他個子高,一米七八,在廣州城裏,走在大街上,一般都是平視前麵人群的頭頂。

    板報上介紹企業總部的情況。有許多圖片。大夥都在注意看其中的兩張。懂事長接見員工的照片和員工培訓及頒獎的照片。他直接就分開人群,走攏了看,看得津津有味。心頭浮現出自己過不多久就是其中一員,正好是領導接見的頭一個。那種情況,先進工作者多半要上去講話。他琢磨著,是我的話,該講些什麽呢?不多久,他又退出來,去廁所。

    不知是因為人多,還是這家公司一慣的招聘辦法。點到名的,十人一組,在樓道裏排好隊,依次走進樓道盡頭的小會議室。隔不多久,又出來,下一組進去。有一位皮膚白淨,臉盤大方、清秀的姑娘,甩著一根獨辮子,跑進跑出的點名。她的個兒高,穿一件雪白的短袖連衣裙,一雙中跟皮涼鞋露出了塗過油的腳指甲,這在當時是頗為時髦的。不僅如此,腳指甲上還塗上了各種顏色的點點繁星。小腿勻稱,胳膊圓潤,眼睛明亮。點名的時候,站得筆直,胸脯挺得老高,稍為一笑,豐滿的嘴唇就露出潔白的牙齒。看人冷靜又柔和。

    吵鬧聲中,有人喊道:“靚女,該我了。”

    她不搭理,繼續一頁一頁地念著麵試人員的名字。

    許坤看呆了!堵在門口不知道讓開。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姑娘,就跟畫上的一樣。正是他喜歡的那種:白淨的臉蛋,長長的睫毛,潤滑飽滿的鼻子,嘴唇線條清晰、性感。

    “你能讓我嗎?”姑娘攤開兩手,含笑地問道。

    他不知所措地點頭。姑娘經過他麵前,留下了淡淡的他從來沒有聞到過的香水味。過後,他迴味了許久,終於想起,好象逛商場的外國人身上有這味道。

    終於輪到他了。主考官坐在長條形會議桌,背靠寬大的落地窗的一麵。兩臂交叉,右胳膊肘架在左手腕上,煙卷夾在食指和中指上端,姿態優雅,神情有點疲倦。頭上繚繞的煙霧,好一會兒才散去。

    一快進去的有個女孩緊張,兀自站著,不曉得坐下;也有人不小心,弄倒了靠背椅。大夥都不吭聲。

    主考官在煙灰缸裏掐滅煙頭,撮了一下手指頭,說道:“給你們三分鍾的自我介紹時間,然後我將問三個問題,這次麵試就算結束。”

    說完,他摘下手腕上的手表,小心輕放地將表擱在桌子上的筆記本前。大夥的目光落到了表上。那表一定貴,表殼金燦燦的。

    靚女馬上介紹道:“這是我們蕭總,我姓王。”停頓一下,她又說:““請從左至右挨個開始。”或許,她覺得還沒表達清楚,又拿筆頭指著對麵的右邊,補充道:“就從這邊。”

    大夥頓時緊張了,都惦記著自己的表現。頭一位發言的最緊張,哆哆嗦嗦好一會兒,才迴到正題。她是一個瘦小的姑娘,年齡不大,估計才從學校裏出來,沒見過這樣的場麵。

    蕭總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穿一身筆挺的黑西裝,領帶的打發新穎,領結紮實,翻轉的幫口很長。鼻梁飽滿,鼻子中央像被什麽東西敲過一家夥,鼻骨突出,把他整個臉架子都撐開了,看上去蠻帥氣。

    他注意傾聽,盯著你,像能洞穿你的心思。桌子中間擱了四盆塑料花。綠葉上麵和枝椏的夾縫處有灰塵。窗外斜著射進來的刺眼強光,在他的頭上形成一道耀眼的光芒。他的耳朵被陽光穿射,像花紋玻璃般透亮。幾乎看不清他的麵孔。

    王小姐,正專心地記錄談話。

    許坤呢?走了神。既沒有在看對麵的任何一位,也不像在思考。輪到他了,對麵敲了一下桌子。

    他從恍惚中拉迴心思,沉吟一會兒,才把已經背熟了的簡曆重複一遍:我剛滿三十歲,中技文化,來自內地,當過工人,在車間裏幹過宣傳工作。最大的優點是話不多,能打堆,最大的特點是不怕吃苦,擅長寫毛筆字。最大的缺點,沒有小心眼,直率和好高騖遠。

    說完,他微張著厚嘴唇,期待地看考官,像話還沒說完。手掌不住的微微顫抖。

    “完了?”考官問。

    他挺了一下胸脯,雙掌握成拳頭狀,說道:領導,我大老遠跑來找工作,是迫不得已。你不曉得,因為一個誤會,廠子裏冤枉我貪汙126塊錢的團費,一氣之下,不等他們處分我,就跑出來了。那個。。。。。。我找了好幾家,都不合心。。。。。。嗬嗬。。。。。。其實是別人不要我,嫌我文化低。。。。。。

    說完,他低了頭。下嘴皮翻上來蓋住上嘴皮,嘴角肌肉往兩邊扯。接著,從擠壓的喉管裏,說道:“不怕你笑話,我要找錢吃飯,請,請領導考慮我的情況。”

    中間有人在嗤笑。

    考官似乎也想笑,但變得更矜持。問他喜歡什麽形狀的物體。他似乎沒聽明白,考官解釋道,比如像家具,有方的、圓的、橢圓的、菱形的,長方形的等等。

    他坐得筆直,兩個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僵硬著脖子迴答:“都喜歡。”

    考官看著他,遲疑了一小會兒,空氣頓時緊張起來。考官又問:

    “你喜歡什麽顏色?”停頓一下,補充道,“比如,蘭色、紅色、紫色等等。”

    “都喜歡。”他還是這樣迴答。

    “你必須有選擇的迴答。”考官糾正他道。

    他略微想了一下,十分為難地說:“領導,我真的什麽顏色都喜歡,確實要選的話,就是鮮豔一點的顏色。”

    初試結束,大夥都得到了通過。發了一張複試通知單,上麵寫著:恭喜你通過了我公司的初試,請你明天在某時準點到達某地,參加複試。

    複試在一所培訓學校的教室裏進行。許坤對複試最沒把握。他來這座城市找工作,經曆了太多的失敗,幾乎無一例外地敗在筆試上。當初,他把自己看得太高,打算應聘廠長,經理,結果一旦考到專業知識,就啞殼。經過失敗的總結,他認為,廠長、老總沒希望,資曆和能幹的人太多。進廠當個工人沒意思,成天活受罪;不如改行賣東西,這個行當,他覺得不困難。不就是賣東西嗎?有天晚上,他在旅社的窗戶前,大聲地說。

    這裏,跟車間辦公室差不多。一樓過道兩側是教室,有五六間教室的門口把手的牆壁位置,貼上了毛筆寫的複試點。他在其中一間教室緊裏的位置,撿了一個靠窗戶的位置坐下。昨天迴去,他就激動,一夜輾轉反側。想複試的情況不多,想王小姐的臉貌和神情偏多。“真漂亮!”他入睡前嘀咕道。“哪裏鑽出個這麽一個靚妞!”

    陸續進來一些人,有些麵孔眼熟,教室開始升溫和吵鬧。教室前後都有黑板。後麵的黑板剛出過一期“五一專刊”。這個他熟悉。在車間裏的時候,他就負責車間的三塊黑板報。他要根據領導的意思,總廠和車間的一些會議精神,抄錄在上麵。不足的部分再收集報刊雜誌上的花邊新聞和茶餘飯後的笑話。有時,實在找不出有價值、逗樂的上手材料,就蹲在一邊瞎遍。重要的是,在車間門口的圍牆邊出黑板報,上下班的人們都會主動跟他打招唿,領導過來也會問候幾句,車間的小工人更是圍在邊上看熱鬧,多麽榮耀!但廣州的學校,這個專刊搞得不怎麽樣,他撇了一下嘴。

    應聘人員裏,有戴眼鏡,打扮時尚的青年,也有老成持重,頗有老總派頭的,還有吊兒郎當,穿一件背心和休閑短褲,趿拉著拖鞋的。他把自己排在後者之列。因為,他已經完全放棄自己的好高騖遠,決心從第一線幹起,他的水平和兜裏的金錢隻允許他從眼前和現實考慮。否則,他將連乘車迴老家的鈔票都不夠了。盡管,他不甘心。

    王小姐咋還沒見著呢?他把頭伸出窗外,在樓道裏尋找。他想在這家公司,一個是為了有個落腳點,解決暫時的窘困,另一個,在昨晚的興奮中,有一個莫名其妙的細微情感在唿喚,他好想再見靚妞。

    那天,王小姐點名時,在會議室喊王小姐“靚妞”的,鼻子有點紅,像酒糟鼻的黑臉膛青年,走了進來。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在門口掃視一眼,看見後排還有許多空位,直接朝許坤這裏走來。許坤盼望他坐到自己旁邊。

    他穿一件長袖白襯衣,大熱天,竟然緊扣袖口,矮小敦實。對坐在中間的兩位笑一笑,用廣東話咕噥兩句,手指向後麵。許坤不知道他們說什麽,但曉得對方是廣東人,就生出一絲反感。他在廣東找工作三個月,除了街坊裏的老年人和善可親以外,其他人沒給他留下什麽好印象。都是些勢利小人,一副瞧不起內地人的神情。但紅鼻頭就在他旁邊的位置坐下。

    “你是哪的?”紅鼻頭用夾生的普通話問。

    許坤裝著沒聽見。

    “喂,老哥,你是哪的?”

    “內地的。”許坤不得不迴答。

    “哪個內地?”

    “四川。”

    “四川喲,”紅鼻頭立刻改換了腔調,用並不怎麽地道的四川話說,“我有幾個朋友也是四川的。”他似乎對自己會說四川話而驕傲。也注意到許坤的意外。接著問道:“你應聘啥子?”

    前排中間的青年,頗像香港演員梁家輝,長臉,細長的小眼睛,下巴方正,站起來,轉身隔老遠扔給紅鼻頭一支煙,許坤接住了,遞給紅鼻頭。

    “你們一起的?”許坤問。

    “前天認識的。”紅鼻頭邊點煙,邊迴答。

    這時,王小姐抱著一摞資料和一個白胖的男青年經過窗前,許坤馬上住口,扭頭看去。王小姐換了一身淺色的西褲和粉紅的翻領襯衣,還是那雙中跟皮涼鞋和一根又黑又粗的獨辮子,垂落到腰部,辮子尾梢紮著一根纏繞金絲花線的皮筋,像個村姑。但走路的姿態和蘊涵的靈氣,決然不是村姑的味道。

    許坤的眼光尾隨著王小姐,同時還要裝得隨意的樣子,直到王小姐在前麵講台上分發卷子,後來交代結束以後,如何等待錄取通知,在黑板上留下單位的電話和她的電話,然後問大夥清楚了嗎?

    紅鼻頭大聲說:“靚女,清楚了。

    王小姐朝他們這邊望過來,稍微笑一笑。許坤立刻便觸電了。渾身緊張。心想,她注意我了。而且,看了紅鼻頭以後,那眼神分明是專門看我一眼。她要是親自過來發卷子就好了,我可以就近看看她,直視她,叫她不好意思,記住我。

    “你的名字是啥意思?”紅鼻頭問他。

    他見王小姐又抱著餘下的卷子離開,才轉頭詫異地看紅鼻頭。

    “什麽?”他問道。

    卷子上總共兩道簡答題。一道是問“請說說你的名字的含義”,另一道是“簡述你對業務員工作的理解”。

    許坤看清楚了,又迴味了一遍,覺得簡單,不像前幾次應聘,要迴答數學題和那些專門術語。但他父親確實沒給他講過自己名字的含義,當初也沒有想著要問。隻記得父親說過,他以前的名字叫許東,後來叫許海,再後叫許坤。改成許海的原因他知道。他上麵兩個姐,挨個下來叫許芳、許紅、許東。文化大革命那陣子,有人對他父親說,老許,你家三個孩子的名字要不得,“東方紅”太陽升,你知道是啥意思嗎?父親轉頭跑到派出所把老三的名字改成許海。為什麽又改成許坤,他就不知道了。

    於是,他琢磨了半晌,不曉得該不該如實迴答。他想瞎編一個,就像在車間出黑板報那樣。坤,估計是扭轉乾坤的意思,我也正需要扭轉乾坤,這意思好。但他寫上去,又把它塗掉。側頭看紅鼻頭,他在劉積的名字下麵,寫了許多文字。這家夥叫劉積呀,名字倒沒有麵相那麽張揚。

    劉積的一張臉可以用一個“小字”來概括:一雙單眼皮,塌陷的鼻梁,鼻孔像突然高出在中間的山丘,薄嘴皮和小嘴巴,但脖子粗,耳根下麵有一道淺淺的刀疤。抓鋼筆像捏毛筆般握著,寫字也跟在刻字。他轉頭對許坤露出狡黠地一笑。

    許坤寫下了:忘記問父親給我取名字的含義。他想,這是事實。

    “老哥,你就這幾個字啊——”劉積問他。“多編一點呀。”接著,就把他的卷子啪的一下拍在許坤的麵前,搶過許坤的卷子,要給他遍。

    “業務員要講營銷,”他說道。“你光說‘打得粗,吃得苦’,不行。”

    許坤湊攏去,看他在自己卷子的空白處,又加了許多文字,幾乎跟他的卷子內容一樣。

    “我幫你交。”他說。窗口邊,香港演員“梁家輝”已經在催促他快點了。

    一周後的一天,許坤起床不敢下樓,擔心撞上旅社老板娘。昨天,是他給自己確定的等待被錄用的最後期限。事實證明,他等不到自己設想的希望,悅耳的電話聲。複試迴來以後,他就反複叮囑老板娘,是他的電話,一定要叫他,如果他不在,也要問清楚事情的原由。他沒有明確地告訴老板娘,是找工作的錄用通知。他拖欠了旅社一周的房租,對旅社老板,一個油光的肥胖男人說,單位上拖欠了他的工資,估計就這幾天發下來。結果,一天拖一天,老板總拿懷疑的眼光打量他。隻要他拎著東西出門,老板必然要攔住他詢問,湊攏來,找個理由也要翻看他的東西。有天,他在樓上吃完方便麵,將塑料袋丟在門口的垃圾簍裏,聽見老板對他女人說:“你要注意盯著那小子,隻準東西進,不準東西出。”

    他受到了打擊,心往下沉,苦惱不堪。人活成這副模樣,怎麽迴去見“江東父老”。可是,明天,明天的工作在哪裏?我總不能上工地去背水泥吧?

    這是一家三層樓的私人旅社。他沒有看見營業執照。旅社主人一家四口住三層,二樓有四間房,一個狹小的衛生間。他住的這間最小,裏麵擺了兩張床,沒見有人來住另一張床。中間擺了一張三抽桌,一個塑料開水壺和兩個玻璃杯子擱在一個邊緣脫了瓷的盤子裏,在門邊有兩個摞起放的塑料盆,大的洗腳,小的洗臉。是一間黑房子,白天要點燈,價格便宜,每天20元,燈線在門邊。唯一的窗戶被主人橫七豎八地釘滿木板,封死了,再在外表貼上報紙。四壁倒是潔白、光滑。

    當初,許坤在棟棟高樓後麵尋找稱心的便宜的旅社,經路邊打掃衛生的老太婆指引,找到這裏。隻圖便宜。他歪頭從衛生間的窗戶望過去,封死的窗戶正對的是一堵正在流著肮髒汙水的長滿青苔的屋基。老板娘年輕、熱情、友善。和大多數廣東女人一樣,渾身是肉,皮膚黑,胸脯扁平,屁股卻滾圓。

    “要嗎?”老板娘問他。

    他猶豫了。房間潮濕,床鋪都是潤的,還有一股陰溝的臭味。但其它房間就貴了,至少都要80元一天。老板娘給他打折,不低於60元。幹淨的床鋪,有沙發和電視,陽光從藍天上來,揮灑在窗格和地麵,清淨、溫和。街上的吵鬧和噪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來。他又在附近轉了一圈,據說這裏就是廣州的平民窟,住著打工仔和以賣笑為生的坐台小姐。交錯的陰暗巷道,偶爾可見穿著坎肩睡衣的年輕女子在小賣部前,叼著一支香煙。她們不大留意男人,對從身邊走過的男人視而不見。許坤問了她們。

    “到處都是。”其中一個說道。“街口有一家中介。”

    這個姑娘麵容嬌好,身材也不錯,高挑個兒,花朵睡衣裏隱約透著胸罩和小短褲。接過剛找零錢賣來的兩盒煙,那牌子的煙許坤也抽過,五元一包。許坤道了謝,繼續走,身後傳來嬉笑。

    都不合心。高不成低不就。許坤在房屋中介門口掂量了許久。燥熱的空氣幾乎叫人窒息。隻好又迴到黑房子。其實,住慣了,什麽味道也沒有。有一天,一覺醒來之後,他鼓勵自己道。就像你站在垃圾堆邊上照相,本來惡心,上了相片就不覺得了。習慣成自然。這是他父親經常說的話。

    老板娘不像她男人,隨時都在催要房租。真有這個意思,也是先問一下他的情況,才婉轉地說,有好些人都等著要租呢!

    “放屁,一派胡言。”許坤鑽進房間裏就這樣想。“我邊上的床位就沒人來。我來住已經算對得起你們了。”

    今天,或者說昨晚,他已經打好算盤。應聘沒有希望,身上隻剩二百五,隻好厚著臉皮迴家。火車票不到兩百元,留點零錢吃飯。想著不得不迴家,路上要吃翻胃的方便麵,他難受極了。與當初傲然地奔赴廣州,便有一種淒然的痛苦,揪心地難受。夜深人靜,趁房東一家人歇息以後,偷偷溜出旅社,直接就去火車站,賴脫一分錢算一分錢。他甚至惱恨這家招聘的生物科技公司。要不是你在那天出什麽狗屁招聘廣告,我也不至於看見,我也就走了,萬事皆休。你一麵試,二筆試,三等待,害得我挨了一天又一天,心頭還沒有譜,搞到最後,好嘍,房租倒堆成一大砣。害人不淺。

    “今天不上班?”老板娘招唿兩個孩子吃飯,問他道。

    “哦,”他囁嚅道。“不上。”

    “你們單位也是,好象人都是鐵打的,不吃飯似的。”老板娘笑著對他說。“天天吃方便麵不行的。”

    老板娘招唿他吃早餐。他想,晚上就溜走,吃一頓也不打緊。桌子上兩盤泡菜,一鍋稀飯。一男一女兩個七八歲的小孩圍在矮桌子上,埋頭吃飯。小男孩對他說:

    “許叔叔,我爸說要你今天還錢。”

    許坤屁股還沒落凳,忽的漲紅了臉,十分尷尬。

    “小孩別亂說。”老板娘招唿道。她的臉也紅了。

    許坤硬著頭皮吃了一碗稀飯,就推說沒有胃口,迴到房間,直罵自己沒出息,臉都丟盡了,血往上湧。他考慮拿一百元去交一部分,臉麵也好看些。就這麽點錢,他捏在手裏,舉棋不定,心裏七上八下。最後,生存的需要戰勝了臉麵。他安慰自己,等我迴去了,一定把欠下的錢寄還給他們。現在可不能說,也沒得商量,別人是不會答應的。瞧,老板那摳門的樣子。

    他聽見樓下電話響,心頭忽然就驚跳了一下,聽見老板娘喊:“許坤,電話。”

    前一次也有人打電話找他,那是唯一一家招聘單位,不要你了還通知你。他生氣地把電話砸了。

    “媽,叔叔砸電話。”小男孩叫道。老板娘慌張地從廚房探出頭。

    這次,老板娘把電話遞給他,立在他旁邊,謹慎地注視他。

    電話裏先問他是不是許坤先生。優美、動聽、柔軟的女音。他趕緊迴答是的,是的。對方又說了恭喜你被我公司錄用,請你於明天9點到某地參加公司的崗前培訓。最後問,你還有什麽問題嗎?

    他愣了一下,心神被喜悅包圍著。馬上迴答道

    “啊,啊,沒有問題,真的沒有問題。”

    對方掛了電話。他握著電話不放手。老板娘在一旁。

    “你女朋友?”老板娘問。眼神異樣。

    他忽然覺得老板娘很漂亮。眼睛柔和光亮,純真的少婦。皮膚雖然黑一點,不是他喜歡的白淨女人。她把頭發紮在腦後,裸露脖頸,圓潤的脖子叫許坤想得更多。偶爾有這麽一兩次,許坤拖著疲憊的身體迴來,就見少婦彎腰在廚房裏忙活,滾圓的屁股正對著大門。客廳安靜,一切擺設沒變,中間擺了組合的圍成一圈的沙發,陽光斜著伸到了門檻裏,牆壁被曬熱了。他放慢了腳步,盡量不要驚擾少婦,假裝在廳房裏找著什麽。——啊,沙發上有薄薄的一層灰,茶幾上也有灰;他仔細察看。順著茶幾平麵,他偷眼瞅屁股。通常,那一晚,他會暫時丟掉失敗的煩惱,玩味美臀的厚實與深處。在兩半像電風扇的夾縫處,有一葉小舟,也有桅杆,飄忽在風吹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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