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兩輩子,張昌宗都是這個樣子,要為了一個老太太去改變嗎?


    張昌宗捫心自問。想了想,還是從內心表示拒絕,且不說活了兩輩子,這是他最舒適的姿態,隻說為了一個他連性情都沒摸清楚的老太太就去改變自己……感覺忒諂媚,忒過討好了。


    且等兩人的性情,彼此都摸得差不多了再說,那時候的改變,就是為了替婉兒師父孝順老太太而做的遷就和退讓,是孝順,也是磨合後的退讓。他小他讓一點是可以的。時機不一樣,性質便不一樣。這般想著,張昌宗也就沒多說,依舊好吃好喝,嬉笑怒罵,自由自在。


    第二天,老太太起得比張昌宗還略早些,張昌宗起來的時候,老太太已經在廊簷下拿著器具在碾茶葉。


    張昌宗一邊活動筋骨一邊湊過去看,問道:“太太要煮茶湯嗎?可有需要弟子幫忙的地方?”


    老太太一邊輕輕地推動碾茶葉的碾子,動作嫻熟自如,有種奇異的悠然之態,淡然道:“不用,你快去做你的功課,堅持了這麽多年,莫要因為我這點小事而誤了,我這裏有阿靜她們足夠了。”


    張昌宗看看已經擺開的器具和三個在一旁候命的侍女,應了一聲,跑去鍛煉自己的,依舊每日練武射箭,背書跑步,等他做完迴來,又去浴室衝了個澡,渾身清爽的跑過來,老太太居然才剛開始在小爐子上燒水。


    張昌宗蹲著看,老太太的動作十分優雅,從容不迫,明明是看著很繁瑣的事情,在她做來似乎是一件極為自然閑適的事情,看著就覺得賞心悅目。


    張昌宗見過韋氏和幾位嫂嫂煮茶湯,時人家家都會煮茶湯,宴客的時候,多要煮上一鍋,與客人一邊喝茶湯一邊閑聊,這是時下的風俗習慣。


    但她們煮茶湯和鄭氏煮茶湯……張昌宗摸摸心口,果然無法昧著良心說好看。老太太不愧是世家出身,跟他們這種老百姓相比,在這樣雅藝上更加的家學淵源。


    “六郎可想學?”


    “太太願教弟子嗎?”


    張昌宗很挺感興趣的。老太太用的這套茶具是太平公主送的,茶葉等煮茶的東西是上官婉兒給的,都是上等的。


    鄭氏道:“以前在宮裏,無有條件不曾教過你師父,如今在家裏,倒可重拾舊藝,教你正好。”


    張昌宗立即起身,躬身作揖:“弟子多謝太太,弟子願學!”


    鄭氏當下便開始為張昌宗講解起來,動作如何做,力氣如何使,碾茶葉,碾調料要碾到什麽程度,水如何選,如何燒,茶湯如何煮等等,事無巨細,耐心地一一與張昌宗分說。


    張昌宗人聰明,記性也好,老太太說一遍他就能記住,就是有些東西還欠缺熟練度,差些火候。一老一少,一個教一個學,倒也相得益彰,待一鍋茶湯煮好,安勝恰好來報:“稟六郎,滎陽鄭郎君到。”


    鄭氏恰好擱好攪拌用的勺子,望向張昌宗:“茶湯正好,六郎可去迎客了!”


    “喏。”


    聞著鄭氏煮的茶湯就比他娘和他嫂嫂們煮的香,張昌宗很想嚐嚐,趕緊起身整整衣冠,去門口迎客。


    今天非休沐日,張昌期、張昌儀、張同休自然是要上職的,知道今日鄭屹要來,上班都沒往日積極,二哥還左交代、右叮囑的讓他好好待客,若是做的不好,迴來可是會揍人的。


    張昌宗雖然能理解二哥對滎陽鄭的崇拜,不過,他覺得這純粹就是盲目崇拜,要不得。當然,這句腹誹是不能讓二哥知道的,不然難保二哥惱羞成怒,那後果可就難料了。


    心裏胡思亂想著,張昌宗走到門口,打開大門,就見門外站了個豐神秀玉的少年郎,少年約莫十六七歲,衣飾整潔華貴,見張昌宗出來,麵上未語便帶了三分笑,姿態從容,神情鄭重的向張昌宗行禮:“滎陽鄭屹叨擾,敢問來者可是張家六郎?”


    張昌宗拜上官婉兒為師的事情,雖沒刻意隱瞞,但也沒特意去大範圍的傳播。不過,看鄭氏不過出宮數日,鄭屹便找上門來,也不知他是上官婉兒徒弟這件事,知也不知?


    管他知不知,禮數卻是要周全,張昌宗連忙道:“正是六郎。敢問鄭郎與我鄭太太的關係是?”


    鄭屹連忙道:“她老人家乃是家父之幼妹。”


    張昌宗看看少年還帶著絨毛的臉孔,默默地同情張昌期和張昌儀幾個,他對不起兄長們,他們的輩分又被他拉低了:“小侄拜見鄭叔,叔叔有禮!”


    鄭屹好看的臉笑起來,扶起張昌宗,道:“某在家行九,六郎可喚某一身九叔便是。冒昧上門,還請六郎與令堂多多恕罪。”


    張昌宗道:“九叔客氣,家母不便見客,昨日您的名帖直接送給鄭太太了,太太已然在等著您,請進。”


    把客人迎進去,直接到鄭氏居住的院落,張昌宗迴頭:“鄭叔請稍待,待小侄去通傳一聲。”


    “可。”


    張昌宗正要進去,鄭氏的聲音已然傳來:“是六郎嗎?可迎到客人了?若迎到便直接進來吧。”


    “喏。”


    張昌宗轉頭把鄭屹領著進去——


    鄭氏已然在首座坐著,見張昌宗領著人進來,眼圈微微一紅,卻並未失去鎮定,嗓音略暗啞的問了一句:“你是哪一房的孩子?”


    鄭屹快走兩步上前,跪倒鄭氏跟前,恭聲道:“姑母,家父鄭茵,小侄乃是九郎。姑母受苦了,小侄來遲了!”


    鄭氏聽到鄭茵的名字顫了一下,暗啞的聲音都不禁有些顫音:“你竟然是三郎的孩子!當年我沒入掖庭之時,還未曾有你,難怪我不認識你。”


    語氣間淡淡地失落與傷懷。


    鄭屹連忙道:“我們這一房如今隻小侄在京城去學,從兄獲得姑母出宮的消息後便使人連夜送信迴家,小侄在京中便先來看看姑母,父親、母親、大伯、大伯母已從滎陽趕來,不日即到。”


    鄭氏先是一驚,旋即苦笑道:“何苦為我奔波!我在六郎這裏,吃得好,睡得好,六郎一家待我如親長,你且去信你父母他們,讓他們不用來了。”


    鄭屹慨然道:“恕小侄礙難從命,姑母與父親骨肉分離二十多年,以前在那種地方,家裏有心無力,如今既然出來了,自該骨肉團聚。”


    鄭氏幽幽一歎,沒說什麽,隻是拉過六郎,對鄭屹道:“這是宮中才人的弟子張家六郎,我能出宮便是得他之助,若你真有心,便代我謝謝他。”


    鄭屹應著:“喏。”


    張昌宗本來安靜地當自己是壁花,把空間讓給姑侄倆兒敘舊,結果鄭氏突然來這麽一出,果斷不裝壁花了,趕緊道:“弟子是師父的弟子,太太是弟子的太太,解太太之難理所應當,何須謝?也不當謝!”


    鄭屹道:“一樁歸一樁,六郎雖是才人的弟子,論禮該是我的子侄輩,但姑母托你之恩得以脫難也是實情,你對我們鄭氏有恩,該受我一禮才是。”


    張昌宗推辭半天,見推辭不過,見鄭氏堅持,便隻受了鄭屹半禮,完了自己又還了一禮。見禮完畢,鄭屹道:“小侄今日來,乃是先來看看姑母,好給趕路的父母報信,以讓他們安心。小侄先來認認門,看看六郎。”


    說著,朝身後的隨從看了一眼,那隨從立即遞上一張禮單,張昌宗接過,直接遞給鄭氏,以鄭氏為主的姿態表達得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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