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嶽賢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狼狽的惠怡眉。


    除了她那傲然挺直的腰杆之外……她的布裙皺皺巴巴的,臉上有些汙跡,頭發很是淩亂,似乎還有些幹草屑沾染在她的辮子上。


    她在黑夜裏獨自摸索著,踉踉蹌蹌地緩步前行,仿佛全身都在瑟瑟發抖。


    林嶽賢驚疑不定。


    她到底遭遇了什麽?


    然而,所有的擔心和猜忌,在再一次見到她之後……


    埋藏在他胸膛深處的那顆幾乎快要死去的心髒終於又恢複了跳動。


    他花了好大的勁兒才微弱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可是——


    她倉皇迴首,並迫切地朝他伸出手,似乎在向他求救!


    林嶽賢從下午四點起就一直站在這兒,到現在已經是晚上十點鍾了;別說他的腿已經失去了知覺,就連他的全身……似乎都已經完全麻木不仁了。


    所以他慢了一拍才朝她走了過去。


    她低語了一句什麽……


    在遍尋她的蹤跡卻始終無果之後,林嶽賢的大腦已經不會思考了。


    所以他根本就沒有聽清她到底說了些什麽,隻是本能地在她麵前半蹲了下來。


    她乖乖地俯在了他的背上。


    他背著她,一步一步地往家裏走。


    身後的她也始終安安靜靜的,一聲也不吭。


    直到上樓的時候,林嶽賢才發現,她竟然已經睡著了!


    他怕驚醒她,一步一步,十分緩慢地爬上樓梯。


    她一直都沒有醒。


    哪怕他將她輕輕地放在床上的時候,她也隻是微微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後繼續沉沉睡去。


    林嶽賢輕輕地替她脫下了鞋。


    他嗅到了些許異味……


    她穿著一雙薄底的輕便布鞋。


    林嶽賢拿著她的鞋,走到自己的床邊,擰開了床頭燈。


    她的鞋底已經穿了一個洞,破洞的周圍沾滿了深褐色的粘稠汙跡,隱隱傳來些許帶有鐵鏽氣味的腥味……


    她怎會狼狽至此?


    他的心被人用縫衣針狠狠地紮了一下!


    林嶽賢唿吸一滯,過了好一會兒反應過來,趕緊又走到她的床邊,仔細地替她除下了另外一隻鞋子,還小小心地替她揭去了一雙襪子。


    “啊!”


    她低聲唿痛,並且從睡夢中被驚醒……


    他連忙輕聲說道,“你的腳有一點髒,我替你擦一擦,好不好?”


    惠怡眉倦極。


    她抬眼看了看,見是他,便又把眼睛給閉上了。


    他果真去倒了一盆溫熱水過來,拿著帕子一點一點地替她清理好足底……


    也不知她到底遭遇了什麽,腳底受了這樣嚴重的擦傷,居然還倦成了這樣;他替她收拾著傷處,即使是疼痛,她也沒有醒過來。


    再端了那盆水出去一看,滿盆子的水都已經變成了粉紅色!


    林嶽賢深吸了一口氣,拿著鑰匙反鎖了門,下樓去買藥膏去了。


    此時已經到了深夜,街道上空無一人;他走了好幾條街,敲了好幾家藥店的門,問到第五家藥店的時候,終於有人給他開了門,賣給他一支藥膏和一些紗布。


    林嶽賢又火急火燎地往迴趕。


    惠怡眉還在睡。


    而且她的足底似乎又有些出血。


    他很小心地用紗布替她蘸幹了血跡,又輕柔地替她抹好了藥膏。


    她一直都很安靜。


    林嶽賢端祥了她半日,歎了一口氣。


    他合衣倚在床頭,慢慢地睡著了。


    **


    惠怡眉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屋子裏已經陽光燦爛。


    她眨了眨眼,愣了好一會兒……


    “……啊!林子謙?林子謙!遲到了遲到了……”


    她驚惶失措地喊了起來。


    隨著她坐起身,她看到了自己的兩隻腳居然被白紗布給包成了兩隻大粽子!


    惠怡眉瞪圓了眼睛!


    林嶽賢應聲推門而入。


    他的手裏端著一個杯子。


    惠怡眉看看他,看看自己的腳,又看看他手裏的杯子,一時之間竟不知從何問起。


    倒是林嶽賢先開了口。


    “現在早上十點鍾了……我去學校給你請了假,敦普大學那邊,我也打了電話過去請好了假。你的腳受了傷,昨天晚上我幫你塗了點兒藥膏,暫時包紮了一下。剛才我拜托了房東太太,讓她幫我們請個醫生上門來看看……你最好趕在醫生到來之前,先洗漱一下……要先喝點兒溫水嗎?”


    惠怡眉這才知道他端了一杯水。


    她點了點頭。


    他將那杯水送到了她的嘴邊,讓她一飲而盡。


    不冷不熱的溫開水順著喉嚨滑進了食道,滋潤了她幹燥的心肺。


    想著他說醫生呆會兒就到了,她連忙掀開了身上的被子,想要去一趟洗手間。


    隻是她的腳一沾地,突然臉色一變!


    林嶽賢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你……”


    他已經將她攔腰抱了起來。


    “你傷的是腳啊。”他無奈地說道。


    林嶽賢把她抱進了衛生間。


    他教她用腳跟勉強站在地上,又讓她的手扶住了洗手池,這才輕輕地掩上了門。


    惠怡眉從鏡子裏看到了自己的狼狽模樣兒。


    頭發亂七八糟的,像鳥窩似的,頭上還沾著草屑?雙頰有些不自然的紅暈,嘴唇發白而且還有幹燥掉皮的現象,身上的衣服和裙子亂得不像樣子……


    她呆了幾秒鍾,然後摸索著解下了褲子坐在了馬桶上,解決完了生理問題之後,她又忍著腳下的疼痛,快速地洗了把臉還刷了牙,跟著還打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


    想了想,惠怡眉慢慢地挪到了門口,把衛生間的門裂開了一條縫兒。


    “林嶽賢,你幫我拿套衣服過來好不好?”


    他本來就一直守在衛生間的門口,聽了她的話,就點點頭走到了衣櫥邊。


    很快,他就遞了一套衣服過來。


    惠怡眉接了過來,輕輕地掩上門,插上了插栓。


    她飛快地換好了衣服。


    再次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雖然仍是一臉的倦容,但起碼衣裝整潔,頭發也被梳理得一絲不苟……


    她再一次推開了門。


    林嶽賢不由分說地就把她抱了起來……


    陡然的失重讓惠怡眉忍不住驚唿了一聲!


    她滿麵通紅,並且緊緊地拽住了他的衣角。


    他已經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她的床前,並且把她放在了床上。


    林嶽賢看了看她的足底。


    紗布中心隱隱透出些深黃淺褐的痕跡來,也不知是不是藥膏的顏色?還是她的腳又出了血……


    “威廉?辛普森醫生過來為薇妮看病,請你開一開門。”房東太太在門外喊道。


    林嶽賢連忙走了過去,打開了房門。


    留著大胡子的辛普森醫生拎著藥箱走進了屋子。


    辛普森醫生查看了一下惠怡眉足底的傷勢,又替她量了量體溫,聽了一下心肺,確認她隻是足底有些擦傷,並無大礙。而且因為林嶽賢前期處理得比較好,所以傷口並沒有發炎。


    辛普森醫生用酒精替她處理了一下傷口,留下了對症的藥膏,又交代林嶽賢要怎麽怎麽護理以及這藥膏怎麽塗抹,多久換一次藥之類的……


    林嶽賢送走了辛普森醫生和房東太太,鬆了一口氣。


    他先去廊廳裏的爐子上,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粥進來,讓惠怡眉喝粥;然後他就坐在桌前,皺著眉頭看辛普森醫生留下的那些藥盒上的說明……


    惠怡眉捧著大瓷碗,用不鏽鋼的勺子舀著熱粥,一點一點地吹涼了,慢慢地吃。


    林嶽賢他……


    其實也蠻能幹的嘛。


    說起來,他來到英倫也隻有短短一個月的時間。


    可他不但努力適應了這裏的環境,已經開始了潛心求學之路;而今天,不過隻是半個上午的時間,他應付突發情況,買菜做飯,求醫問藥,還向她和他的學校請了假……樣樣都處理得妥妥當當的。


    換作是惠怡眉自己,可能都做不到那麽好。


    惠怡眉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埋進了碗裏。


    “林子謙,謝謝你。”


    她輕聲說道。


    出乎她意料的是……


    他竟然沒有迴應?


    就在惠怡眉以為是自己的聲音太小,他沒有聽清楚的時候,他卻突然放下了手中的藥瓶,拿了一本書出去了。


    惠怡眉愣了好一會兒。


    她訕訕地捧著大碗,慢慢地吃著粥。


    當她吃完粥,正想掙紮著把碗放到桌上去的時候;他突然又從門外走了進來……


    林嶽賢接過了她手裏的空碗,又轉身出去了。


    他沒跟她說話,甚至沒有看她一眼。


    直到這時,惠怡眉終於迴過味來。


    ——他在生她的氣!


    看著那扇被他輕輕合上的門,惠怡眉愣了好久……


    她嚐試著換位思考。


    昨天晚上,當艾承宣送她迴荷福大學的時候,當時林嶽賢就守在荷福大學的門口;所以說,他全都看見了?


    林嶽賢是她名義上的丈夫。


    如果換過來,讓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看到有個女人陪著林嶽賢一直走到家門口的話……


    惠怡眉頓時捂著自己的胸口,倒抽了一口涼氣!


    為什麽她心裏突然充斥起一種難以言喻的,酸酸漲漲的感覺?


    感受著自己陡然加快的心跳,她在心中反複告誡自己。


    ——千萬不要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別人身上,你越是寄予厚望,將來失望越甚!難道你忘了前世麽?那時的你也曾將一顆真心托付於人,但後來呢?愛上一個人的滋味,真的好嗎?與其把自己的命運交與根本不值得信任的人,倒不如自己當自己的家,好好經營……


    心中響起了另外一個聲音:


    ——你又怎知林嶽賢不值得信任?


    惠怡眉輕輕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今生,她曾經在婚前與林嶽賢密談過,那時她直截了當地問他,否有紅顏知己;但當時的他斷然否認……


    他說的是真話嗎?


    如果是,為什麽前世的他年逾三十仍未婚配?坊間紛傳,說他的紅顏知己另嫁他人,所以他才苦守不娶的……而他今年才二十四,難道說,這一世,他的紅顏知己尚進出現?


    想到這兒,惠怡眉心裏酸溜溜的。


    現在他已經是她的丈夫了,難道他還會遇到其他的女人?


    林嶽賢突然從外頭衝了進來,急切地問道,“……怎麽了?哪兒不舒服?”


    惠怡眉愣了一下。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用手捂著心口……


    他雖然躲在屋子外頭生著悶氣,但卻一直密切地關注著自己。


    她靈機一動,皺著眉頭說道,“我,我覺得有些胸悶。”


    他立刻走到一邊推開了窗戶。


    惠怡眉又道,“……坐得久了,腰也怪疼的。”


    林嶽賢又去他的床上把他的枕頭拿了過來,替她墊在了腰後。


    她又說道,“幹坐著什麽事也不能做,悶得慌。”


    他隨即走到了書桌邊,拿了她的好幾本書又走過來。


    她道,“……好像又有些渴了。”


    他馬上轉身出去了,沒過一會兒,又端了杯綠茶過來……


    惠怡眉看著他,微微地笑了起來。


    看著她俏皮的笑容,林嶽賢也是一愣。


    老實講,她要是真的悶著什麽也不肯說,林嶽賢可能會急得發瘋……


    可陪著她折騰了那麽一通下來,他心裏頭的那把火,也說不清什麽時候就熄了。


    見她還有精力想著法子的折騰他,還會笑,還會用這樣得意又調皮的眼神看著他;他莫明其妙地就鬆了一口氣。


    她在婚前和自己的那番約定時刻在他腦海裏浮浮沉沉。


    林嶽賢很清楚,她就是一個冷靜又理智的姑娘。


    但像她這樣的姑娘,出身名門世家,家中還有四個很爭氣的哥哥,她有必要這樣……為了達成目的而步步算計嗎?而與此同時,她又是個熱愛生活,有理想,並且勇於追求的人。


    在一個人身上,怎麽可能出現兩種截然相反的性格?


    唯一的解釋,就是……


    她害怕受到傷害。


    特別是,她害怕被最親近的人傷害。


    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和所有人保持距離,既渴望親近,又害怕親近。


    這樣的她,莫名讓林嶽賢感到心疼。


    她到底曾經遭受過什麽樣的背叛和傷害,才會變得這樣謹言慎行,步步為營?


    那麽他呢?


    在她的心中,他到底又算是什麽樣的存在?


    “對不起。”惠怡眉老老實實地向他道歉。


    林嶽賢沒說話。


    他搬了一張椅子放在她的床前,然後坐了下來。


    “昨天到底怎麽了?”


    他做出了認真聆聽的姿勢。


    惠怡眉歎了一口氣,把昨天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林嶽賢皺起了眉頭。


    老實講,這是個無秩序的年代。


    任何人都可以打著真愛的幌子,行一切無恥之事。


    怡眉貌美,又是個外柔內剛的好姑娘;艾承宣被她所吸引,這是很正常的事。


    如果艾承宣隻是普通人,林嶽賢倒也並不把他放在眼裏……但他的身份太特殊了啊!前朝皇裔,又還有個不安份的公主娘……


    林嶽賢陷入了沉思。


    為了她的安全,他必須得做點兒什麽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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