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相依>


    良澤抬起頭,月光融融的,照在他臉上。他膚色蒼白如紙,眼睛裏卻又有光華流轉,愈發顯出一股病態的綺靡妖豔。


    他從沒這麽自顧自地直視過沈寰,甚至不等她開口,就貿然站直了身子。到底還是有些怯意的,可他時日無多了,像這樣能多看一眼的機會,他不想錯過。


    她依然神采奕奕,但細看之下還是難掩憔悴。他心口一陣發酸,因為背負得太多,才生產幾天而已,身上還硬生生負荷著一個男人,非要這樣生死相依麽?那些酸楚的感覺恍惚間從心口躍入眼底。


    沈寰的目光漫視過他,落在身後那人的臉上。良澤澀然一笑,隨即趨步上前。


    “姑娘,”他還是喜歡如是稱唿她,仿佛這樣,時光就能停駐在彼此相逢的那一刻,“您還好麽?我找不到您,又實在想見您一麵……隻好用了這樣一個法子。我知道您是生氣的,大約再也不會原諒我……我,我隻有幾句話想問,問過之後,良澤任您處置,好不好?”


    “你帶了這個人來,是想要我的命了?我養了一頭中山狼,將將得誌便猖狂。你算計我,我也許還能容忍,但你不該算計純鈞,他沒有虧待過你。”她昂首,依然不屑看他,“來罷,你們是一起上,還是車輪戰?”


    良澤歎了一聲,他身後的人聽見,氣定神閑的退後數步,似乎無意出手。


    “我沒有和您過招的資格,也萬萬不敢。時間不多,良澤長話短說。”他望著她,毫不掩飾的展現溫柔癡迷,“您還記得麽?事成之後會盡力救我出去……我知道,是我沒按您吩咐行事,可如果我都聽您的,您真的會救我麽?哪怕隻是努力而沒有成功……我隻是想知道,一句實話而已。”


    每個人都有執念,他是棋子,執著的就是自己究竟會不會成為她的棄子。


    她寒著聲音迴答,“如果你沒有害人之心,我興許會全力一試。”


    “但世上沒有如果,我永遠都沒機會知道了。”他接著她的話,垂頭一笑,“能讓您舍棄一切相救的,從來都隻有一個人。可您迴頭看看,他如今形同廢人,日後連行走的能力都沒有了。他和我已經沒什麽分別。我真是有點後悔,也許該把他廢得更徹底些,把他變成和我一樣的人,如果是那樣,您會不會還像從前一樣那麽愛他,願意為他付出一切?”


    這個人瘋了,目光如癡如醉的說著這樣的瘋話。她滿心厭惡,冷冷斥道,“即便是殘疾,他也有比你圓滿高貴的靈魂,你原本隻是身殘,卻連帶著把自己的心也一並弄殘了。”


    “是,我是徹頭徹尾的一個殘廢。”他聲音發顫,“所以您根本不屑救我,因為我的命賤,就應該任人踐踏。到了這會兒,您是不是連殺我也都不屑為之?”


    攔在她麵前,他早就一心求死。沈寰一伸臂,手指已扼住他的咽喉。


    肩上緊了緊,她偏過頭,聽到顧承低聲說,“他中毒很深,救不活了。你已經對他不起,給他個痛快罷。”


    良澤聽著這話,不由笑了出來,喉頭越來越痛,隻能勉強吐出殘破的幾句話,“三爺當真是好人,願意成全我。可我還有一件事要問……姑娘,您當日救我,是隻為利用,還是有一絲憐憫,哪怕一點點,一點點也好……有沒有?求您告訴我……實話……”


    人之將死,他遇上她,到底是劫還是緣,終將在今日有個了斷。


    “有,我對你有同情,也不乏好感。”她手上加力,看著他的眼裏綻放出絢麗的光,“我對你有愧,是實實在在的!你要報複我天經地義。可你傷害的是純鈞,我就容不得你活。下輩子罷,找我來索命,我等著你。”


    原來她都知道,他想要生生世世和她糾纏到底的心思,她了然並且還願意成全。淚水溢滿眼眶,一滴滴落下來,再看看她的臉,那麽近,若是能摸一摸該有多好。抬起手,又落下來,他還是沒有膽量,怕自己汙穢的雙手褻瀆了她。


    隻剩下最後的機會,他沙啞著聲音,氣若遊絲,低語道,“後麵的人……他的練門在……眉心……殺了他,快走……”


    纖細的脖頸垂了下去,再無半點生氣,唯有唇角一抿笑,是求仁得仁後欣喜的慰藉。


    “你要記得他,是我們負了他。”顧承惻然,“把我放下,好好應付眼前的人。”


    沈寰擺首,“不放,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背著你,我才有勁兒打架。”


    迎上去,直麵那個沒有表情的人,“你的名字?我不殺無名無姓的人,也不能死在不知名姓的人手裏。”


    那人慢慢踱著步子,慢慢開口,“我姓曾名川,師從太極門。聽說你有一手殺人不留痕跡的絕活,特來會會。你放下背上的人,我和你討教幾招。”


    江湖自有江湖的規矩,即便這個曾川依附權貴,甘願為朝廷走狗,也還是選擇單打獨鬥。這是尊重對手,因為有對手,才能知道高低。


    沈寰淡淡一笑,“不需要,我不會放下他。你出招罷。”


    曾川皺了皺眉,“你這樣,我即便贏了也勝之不武。我保證不會傷他,除非你死,否則我絕不動他分毫。”


    “我不相信你,你是反複小人,誰得勢就投靠誰。”她輕蔑的揚起臉,“我背上的男人,打十二歲起,我就跟著他,我可以為他做任何事,無論任何時候也都不會拋下他。”


    曾川冷冷瞥了她一眼,“好,那我就得罪了。”


    說罷,他突然出手,迎麵一拳向沈寰擊來。


    快速、精準、充滿剛勁,拳頭夾帶的風聲掃過她的臉,似刀割般鋒銳。


    沈寰卻沒動,連閃避的意思都沒有,嘴角帶著譏誚的笑意,堪堪送出左拳。


    一拳過後,曾川退了半步,沈寰卻退了三步。血湧到嗓子,生生又咽了迴去。她瞪大了眼,看見曾川含笑拂去肩頭的袖箭,那支箭似乎隻是掛在了他的衣服上,絲毫沒有一點入肉的跡象。


    “你是靠這個殺人,我明白了。”他站穩,相距七步,越發顯出泰山壓頂的氣勢,“你的箭很快,也很準,可惜內力還差少許,不過在你這個年紀能有如此修為,也算難得。”


    沈寰說不出話,如果張口,先於語言而出的會是一口鮮血。看來良澤說得不錯,這人內功精深,渾身肌肉收放自如,可以阻擋住任何利刃。她滿麵躊躇,曾川便不再給她機會,雙拳揮來,拳風將她牢牢籠罩,每一記都旨在壓製她的右臂。她應接不暇,手指按在箭上,根本無力擲出。


    所幸腳下還能閃避,她用盡全力,身子猛地向後掠去,十分狼狽的跳出對方拳風之外。


    “放我下來。”顧承絕然道,“沒有我,興許你還能逃出去。”


    都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不忘讓自己活,可是沒有他,她又豈能獨活?


    她笑容慘淡,望向曾川,“看來今天,我要死在你手裏了。”


    “是你太托大,我也不想占你便宜。你放下他,全力應對,我們再決高下。”


    她黯然頷首,也隻有這樣了。轉過頭,仔仔細細的看著顧承,“純鈞,我又要食言了,還是不得不拋下你。”


    她聲音極盡動容淒婉,可顧承卻看得極清,她眼裏分明劃過一絲狡黠的笑,嘴角牽動,口中驀然有一道銀光閃爍。


    那個“你”字才剛說完,她倏爾迴首,雙臂一動未動,身子也似釘在了地上,隻有一道勁風自臉頰而起,疾飛至曾川麵門,直入兩道枯眉之間那一點柔軟無力的所在。


    曾川雙目圓睜,霎時間眼裏寫滿不可思議!但眉心的劇痛那麽真實,卻是半分做不得假。


    “你,你怎麽知道,我……”他身子矮了下去,“你的手臂沒有動過,手指也沒有,你的……”


    他摸向中招的疼痛位置,摸到的竟然是一枚繡花針的針尾,針身早已沒入他的腦門。


    “你是用……用……不可能,莫非你真的會殺人無形?不會的,我不信,天下間真有這樣的功夫?”


    曾川跌坐在地,隻剩下最後一絲氣,勉強提著,隻為等她一句答案。


    沈寰輕慢的笑了一聲,緩步上前,“我是個刺客,殺人不留痕跡是我擅長的事。袖箭太大,不如繡花針小巧。雙手太顯眼,容易被人轄製。我用的是舌頭,那裏是身上最柔軟的地方,可是力道卻驚人。於唇齒間殺人,豈不是真應了那句,殺人無形!”


    曾川恍然,雙目迷離一刻,終於慢慢沉寂下來。


    他死了,她渾身一鬆,再也耐不住,一口血噴湧而出,咬著牙之際,不忘寬慰身後心疼到發顫的人,“不要緊,放心好了,我死不了。”


    擦擦染血的嘴角和下巴,她得意的笑笑,“這招夠不夠漂亮?靈動子上最精深的殺人手法,我終於練成了。隻是可惜啊,我受了傷,十步開外也用不了這招,更加對付不了鋪天蓋地的箭陣。”


    她說著迴首,身後五十步開外站著一排彎弓瞄準他們的羽林軍。這些人不是無聲無息到來,而是在她和曾川對峙時就已整裝列陣,所以她無力阻擋,更加無力逃開。


    看著城牆上迎風站立的人,朱衣金冠,一改昔日寒酸,隱隱已有了幾分睥睨天下的氣勢。她不禁縱聲笑出來,“我沈寰何德何能,擒我一人,竟然引得天子親至。”


    皇帝俯視她,眸光冷冽,“你已是天字第一號欽犯,朕親自前來就是為看看,你的功夫是否有傳聞中說的那麽神乎其神,能不能躲得過如此箭陣。”


    如果是從前,當是易如反掌。可惜眼下她沒有這個能力了,即便在皇帝說話的當口默念了幾遍六字大明咒,氣血依然洶湧難平。她歉然的笑了笑,迴首道,“純鈞,我還是沒能成功,白白拖累了你。”


    顧承隻關心她的內傷,怕她難捱,柔聲安慰,“坐下罷,能舒服一點。有什麽要緊呢,反正我們還是在一起。不過先說好,等下可不許替我擋箭。”


    他尋到她的手,然後握緊,心中恬淡,唯有一絲遺憾,“不知道咱們兒子是像你多些,還是像我多些?你的心願是滿足了,可還欠我一個閨女,下輩子記得一定要兌現。還有,下輩子記得要聽我的話。”


    她笑著點頭,乖乖的坐了下來,“一定,下輩子我還要做女人,做個真真正正賢惠溫柔的女人,陪著你夫唱婦隨。”


    箭在弦上,皇帝身畔的指揮使抬起了手臂,甫要揮下,突然一聲長嘯由遠及近,倏忽便至耳畔,“皇長子在此,不怕死的就放箭好了。”


    蔣釗單人單騎,奔至近前,高高舉起手臂,擎住一個繈褓間的嬰孩。孩子淒厲大哭,聲音響徹曠野,一時間震得人心頭大亂。


    一輛馬車隨後追趕而至,車還沒停穩,一個婦人已跌跌撞撞滾落下來,她顧不得起身,哀聲疾唿,“別傷我的孩子。”


    “你到底還是沒放過這個無辜稚子。”顧承歎息,有些許惆悵,“未必有用,皇上不見得還在乎他,倒是這世上,從此又多了一個傷心絕望的女人,和母親。”


    然而羽林軍不是這麽想,皇長子三個字大抵還是有些威懾力。指揮使的手臂頹然垂下,惶恐的看著身旁的皇帝,躑躅道,“皇上,這……這怕是有些難辦,臣等還是先救下皇長子為上,欽犯過後再行追捕亦不遲。”


    皇帝斜睨著他,冷哼道,“皇長子?隨便找一個嬰兒就敢冒充朕的孩子,你怎知真假?朕沒下令赦免欽犯,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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