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禍相倚>


    沈寰與蔣釗易容改裝,策馬夜馳,潛迴京城時,天色尚未明。


    按著記憶裏的方位,她先摸到了錢誌府上。


    蔣釗為人謹慎,問了一句,“姓錢的是公門中人,可靠麽?”


    沈寰點頭,“純鈞信得過他,我不懷疑。他是北鎮撫司的,咱們要進詔獄得找他裏應外合。”


    她沒說錯,錢誌乍見她二人先是一驚,待弄清楚她確是沈寰本人無誤,登時一把拽住她,聲淚俱下。


    他講述顧承在獄裏的遭遇,悔恨交加,“是我當時猶豫了,怕人生疑,所以……所以才沒保住他的左腿,以後……以後怕是廢了。好在右腿和雙手筋脈無未斷,隻是看著傷勢嚴重……”


    七尺男兒俯身長揖,“弟妹,我對不起兄弟,對不起你,眼睜睜看著他……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都無能為力。你救救他,務必把他救出去,要我怎麽配合,我全聽你的。”


    沈寰扶他起來,坦言道,“錢大哥千萬別自責,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是我和純鈞該多謝你的大恩。”


    坐下來,她沉吟著說,“我要知道詔獄裏外的情形,皇上到底預備了多少人馬捉捕我。還有逃出城的線路。我們需要車馬,而且不隻一輛,越多越好,才能迷惑分散追兵。除此之外,最最關鍵的是純鈞的狀態,我怕他有心自戕,如果他真的這麽做了,咱們大夥就白忙活一場,臨了追悔莫及。所以請錢大哥幫忙,不必告訴他我迴來了,隻說皇上下令搜索卻依然沒有我的下落,先寬他的心,大不了再用木塞子堵了他的嘴。不瞞錢大哥,我真怕他,怕他受不住……會……”


    錢誌一聽就明白,忙不迭的點頭,“我懂,弟妹心思縝密,確是有這個可能。我即刻就辦,務必叫他挺住。車馬的事我來安排,你們從東便門出城,一路往東去,城外三十裏鋪有個紫金庵,庵裏就幾個老尼,管事的是我本家姑姑,且上那兒先躲一陣子。他得養傷,不然長途顛簸,傷勢加重就麻煩了。”


    先這麽說定罷,錢誌忽然又想起,眼下還有個麻煩事兒,“我知道你武藝了得,對付五軍都督府的人不在話下。可皇上近來革了常全義的職,將他人圈禁,聽說早前常太監豢養的一個內家高手轉投皇上麾下,我遠遠的見過那人,確是有些真本領的。弟妹千萬要小心,不可大意輕敵。”


    “事機若是敗露,我這頭好說,隻要我的人遇上你們,一準是會放行。”他補充道,有些躊躇,“但要是五軍都督府的人,少不了還得有一場惡戰。我會派些個靠得住的兄弟暗中助你一臂之力。總而言之,今天晚上務必要把我兄弟全須全尾的救出來。”


    商定完,從錢誌家出來,天光已然大亮。倆人默默的,各懷心事。蔣釗先問,“你有幾成勝算?”


    她想了半天,淡笑著迴答,“實話實說,不知道。但盡人事,各安天命。”


    轉頭看他,她真情流露,“二哥,我到底還是把你卷進來了,對不住,真要是出了岔子,你能逃就逃,去關外找大哥和白音會和,我的孩子就托付給你們了。要是沒逃了,就是我欠你一條命,下輩子不用你找我討,我一定還。”


    蔣釗凝視她,深沉無聲,一時熱血上湧,心頭卻又五味雜陳。他對她的心意,至今還該說沒有全放下,可又和從前單純想要占有不一樣,他肯陪她亡命天涯,肯陪她迴來以身犯險,很難說到底是因為什麽。


    轉過臉去,他避開她的目光,“不必了,我這麽做,也是因為想要救他。你男人是個爺們兒,我打心裏佩服他。”


    他能這麽說,她真心感激。猶是愈發懂得,男人之間的惺惺相惜,其實並不比男女之情遜色多少,真切感受到一樣能教人蕩氣迴腸。


    用些早飯補充體力,蔣釗邊喝粥邊籌劃著,半晌提醒她,“咱們可還有顆棋,放著不用,有點可惜。”


    她也想到了,點頭道,“得虧咱們把岑氏藏得深,李烈不好大張旗鼓的找她,這會子那孩子也出了月子,確實可以派上用場。不過,咱們手裏不隻這一顆棋,還有一個,頂有用的一個人。”


    她說的是小柳,柳玉清。找著她可是費了會功夫,瑞安堂受牽連被查封,柳玉清無家可歸,隱身在南城一個大雜院裏。見著沈寰,如同親人相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三爺多好的人呐,他們怎麽能說抓就抓,這世道真沒天理了,狗皇帝過了河就拆橋。如今可怎麽辦呐,您那麽高的功夫,可一定要救三爺出來啊。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您發話,我聽差遣。不為別的,三爺收留我這些年,待我恩重如山,我就是舍了這條命也要報答他。”


    沈寰拍著她的肩膀說好,把晚上去詔獄救人的計劃說給她聽,“辛苦你,迴頭錢大哥安排妥,咱們兩個換上北鎮撫司的衣裳潛進去,接下來迷惑住牢頭開門放人,就靠你的手段了。別鬧出太大動靜,切記救人為第一要務。”


    柳玉清滿口道好,轉臉就一副躍躍欲試的興奮樣。沈寰笑了笑,扭頭對蔣釗道,“辛苦二哥跑一趟,把咱們那枚重要的棋子帶迴來。”


    交代完,她送他出城,路過安定門,她遠遠望著曾經的千歲府,目光炯炯,“我還有件事兒,想請二哥順手幫我辦了。”她朝那宅子努嘴,“常太監的罪名還沒落實,眼下軟禁在家裏。李烈恨他,想要親手處置。我偏不想給他這個機會,這個人得教他死在咱們手裏。”


    她下馬,很是鄭重的朝蔣釗拱手,“請二哥代勞,替我完成心願。我要讓姓常的知道殞命的出處。二哥,你記好了,先父諱徽,我大哥叫沈定,二哥叫沈宇,三哥叫沈憲。”


    蔣釗頷首,,神情肅穆,眼神堅定,“我知道了,少不得借你二哥的名頭一用,定不辱命就是。”


    梆子敲過三響,夜色深沉。顧承神思已盡昏聵,雙腿疲憊得難以再支撐身體,想靠牆倚一會,背後的勾刀偏又不依不饒的紮進骨肉間,稍稍一碰渾身戰栗。


    迷迷糊糊的,感覺外頭進來兩個人,和獄吏說了幾句話就再沒了聲音。之後牢門打開了,鎖住他雙臂的鐵鏈被除去,他一個沒站穩向前栽去,栽倒在一個溫暖的,散發著熟悉味道的懷抱裏。


    打了個寒戰,他聽見有人低聲飲泣,勉力睜眼去看,麵前是一個蠟黃的男人麵孔,可是不對,那眼神是充滿疼惜愛憐的,眼眶中分明還沁著一汪碧水。


    “你……沈寰?”他艱澀的問,用盡氣力,“你迴來做什麽?你……又食言,就是不肯聽我的話……”


    她嚼著淚花,沒讓眼淚落下,這會兒不是哭的時候。盡管她以為自己足夠堅強,能麵對他滿身刑傷,然而看見的一刻,到底還是心如刀割。


    他手腕腳腕包裹著白布,早就被血浸透了,又幹了。兩根鎖骨各穿了一條鐵鏈,鏈子頭上的尖勾血跡斑斑。這得多疼啊,還有身後那兩把鋒銳的刀。她不敢細想,這些酷狠的刑具是怎樣一寸寸釘入他的身體,擊穿他的骨肉。


    不能再遲疑了,她搖搖頭,起手封住他周身幾處穴位,咬著牙對他說,“忍一下,我很快就帶你走。”


    拔出深埋在血肉裏的刑具,不亞於又一次用刑。他緊抿著唇不出聲,身子抖得像篩糠,臉上汗如雨下。這滋味兒,當真是刻骨銘心!可他不後悔,為了她,也為了贖一段不能釋懷的罪孽。他到底是弑君的幫兇。雖則他沒迂到覺得皇帝不該殺,可殺過之後呢,如果新君仍不能還天下一個清平世道,那豈非白白造就一番殺業,卻於事無補。倘或真的如此,他就應該為此付出代價。


    身邊人還在垂淚,他努力去看,發覺是柳玉清。她哭得比沈寰還傷心,更多的也許是出於懼怕罷。他竟然在這個當口笑了,一掃方才乍見她的驚慟。事已至此,來就了吧,來了也好,今天無論生死,他們總算是在一起的。她不放棄,也就是從來沒想過拋下他,這樣的癡纏注定是要一輩子了,他何其有幸,今生能找到願意生死相隨的愛人。


    伏在沈寰背上,柳玉清用繩索將他二人牢牢係在一起。他想起她生產還不到五天,鼻子便是一酸。微微喘著,在她耳邊說,“逃得出去麽?”


    她迴首,笑容明媚,“能!就算逃不掉也不要緊,你已經迴到我身邊了。”


    這記笑,比早晨他看見的那一道陽光還燦爛。他安然,摟緊她,不再多言。


    路過那兩個獄吏身邊,她問,“這兩個狗賊有沒有欺辱過你?”


    他看倒在地上的兩個人,拍拍她的肩,輕聲一歎,“沒有,走罷。”


    步出詔獄,踏著月光,即便有柳玉清開道,還是難免被人發現。身後喊聲四起,柳玉清急道,“我去引開他們,咱們紫金庵見,三爺,你保重。”說罷扭身向反方向跑去。


    沈寰提氣狂奔,幾個起落已竄出數條街。轉過一個彎,前頭正遇上北鎮撫司埋伏好的一隊人。她望過去,打頭的人裏有錢誌,於是稍稍安心,不等對方發難,袖箭已毫不留情的射倒四五個人。


    錢誌故意不下令圍捕,作出忌憚她功夫了得的樣子。眾人見千戶畏懼,又親眼目睹逃犯神技,自覺望而生畏,裹足不前的片刻,已讓沈寰閃身遛進了一旁的小胡同裏。


    她平複氣息,稍作休整。產後來不及調理身子,這會兒全靠的是一股勁,這股勁頭決計不能散,方要運氣再跑,耳後一陣疾風襲來,她登時躍步避開,一枚長箭瞬時紮入身旁石縫之間。


    “陣仗不小呢,”她笑道,“連房上都埋伏下了人。”


    話音落,她人未迴頭,反手射出一箭,遠處一聲慘唿,跟著有人墜落在地。


    “痛快麽?”她在靜謐的小巷子裏疾馳,不忘調侃,身後的人是她力量的來源,和他說說話,她便能再生出十二分的孤勇和豪邁。


    他遲遲的笑了一聲,承認的有點心不甘情不願,“痛快,手底下留點分寸,給咱們兒子積點德。”


    話不能說太早,才轉過一條街,麵前出現一隊架著弓箭的兵士。


    “是五軍都督府的人。”顧承看了一眼,辨認道。


    領頭的人揮揮手,數箭齊發。沈寰借著內功深湛,腳下越發迅捷,躲閃騰挪,於箭陣中毫發不傷。她下手也快,袖箭連中數人,皆是打在其左眼之上,一時間哀嚎聲四起,中箭的兵士痛得紛紛跌落馬下。


    “我可聽你的了,沒要他們的命。”她得意邀功,問他道,“領頭的那個小子,你認得麽?”


    他嗯了一聲,“是黃旭,他是方巧珍的丈夫。”


    她赫然挑眉,“那來得不巧了,冤家路窄,今兒不能怪我手黑。”


    “別……”他忙阻止,“方巧珍甘冒風險給我報信,她對我有恩,不好讓人家成寡婦……”


    她輕哼以示不滿,“你可真有人緣兒,到處都有人幫你。”


    倆人說話的功夫,她已逼近黃旭,眾兵士此時被她的手段震懾,沒人再有動作。黃旭冷冷一笑,翻身下馬,刷地一聲抽出腰間長劍。


    她一臉不屑,迴眸道,“看見了?是他自己找死。”


    他無奈,仍然試圖再勸,“這人身手不行,連我都打不過,撂倒他,咱們快走。”


    眼見黃旭橫劍劈過來,沈寰後退避開,他再撓身上前,幾個迴合下來,招招狠辣,透著勢要擒拿他二人不可的架勢。


    劍尖挑向沈寰麵門,借著她躲避,一側身的片刻,黃旭忽地壓低聲音道,“擒住我,快!”


    一閃念,沈寰立刻明白過來,小臂如槍,直擊黃旭心口,反手奪過長劍,三寸袖箭已抵在他的喉管上。


    “叫你的人備馬,你親自送我們出城。”


    五軍都督府的人見狀,也沒了主意,讓出一條路,眼看著三人上馬,沈寰的箭一直不曾錯開分毫。眾人不敢造次,隻得望著馬兒漸行漸遠,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三人乘馬雖跑不快,好在一路不曾遇上追擊。


    出東便門,沈寰方才鬆開黃旭,讓其下馬。三人一馬,立在空地當中,四下暫且無響動,沈寰望著黃旭,至此方才道了聲多謝。


    “我不是為你,是為巧珍……她央求過我,放你們一條生路。”


    他站穩,整整衣衫,恢複一臉傲岸,“你們快走罷,再耽擱下去,我不保證還能救得了。”


    說完,看了一眼顧承,驀地揚手舉劍向自己左臂刺去,血流如注,霎時染紅半條衣衫。


    “顧三爺,從前你受的那一劍,就當我還給你了。”


    顧承頷首,艱難的衝他拱拱手,“我與大人恩怨兩清,多謝相助,請代我向尊夫人再道一聲感激。”


    就此把黃旭擱在原地,再往前走個十裏路,就是沈寰和錢誌約好登車的地點。甩脫追兵,她心下稍微放鬆,策馬奔馳的當間不忘關懷顧承,“你怎麽樣?傷口疼得厲害麽?”


    他溫聲迴應,“不礙的,這會兒抱著你,什麽疼都忘記了。”


    “油嘴滑舌,”她笑嗔,轉過頭,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哎呦,怪紮的。”


    他笑,很有些不好意思,“我身上髒得很……”


    “多髒我都喜歡,”她滿不在乎,仰麵唿吸帶著幽幽花香的晚風,“咱們算是好人有好報罷?這一路夠順遂,有錢大哥幫襯,還有你素日的情敵手下留情。”


    他氣喘,輕聲反駁,“不是情敵……還有,不是咱們……你算不得好人,我頂多是個濫好人,不過結了善緣,才有這一番福報……”


    “好好,我是惡人,你呢,是正正經經的君子加好人,所以才有那麽多人願意相幫。我可是占了三爺的光,多虧三爺照應,不然小女子今日難過這一關。”


    身後的人發出一陣低低的輕笑,愉快的徜徉在她耳畔。可惜笑聲未住,前方卻已望得見一頂華蓋車,伶仃的停在曠野中。


    這麽顯眼,不像是是錢誌為他們準備下的。待要停馬,那車身微微一動,旋即跳下兩個人來。一前一後,俱都是沈寰認得的人。


    後頭那位麵無表情,一身玄色長衫,身形矯健,正是從前在常全義府邸門前窺見過的武行中人,她記得,這人是個擅長太極拳的內家高手。


    至於前麵那個,穿著曳撒,容止俊秀,嘴角含笑,卻是許久不曾見過的良澤。


    “師傅,我終是又見著了你。”良澤抱拳,長揖下去,恭謹的態度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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