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難自已>


    他打水,沾濕了帕子,服侍她梳洗。她樂享其成,事過之後十分受用。


    枕著雙臂,他躺在床上望天,她以手支頤,側著身子盯著他瞧。屋子裏隻亮著一盞雲母燈,被她罩了一層燈罩,模糊朦朧。那些光落在他臉上,勾勒出既柔和又深刻的輪廓。


    其實不必多亮堂,他身上的紈素中單自是灼灼有輝光,一派風清月朗的,讓她驀地裏想到兩句話,悅懌若九春,磬折似秋霜。


    他一身的風華,全在於此間無聲流淌。


    “看什麽呢,那麽出神?”他知道她目光隻在自己身上流連,心裏有歡喜,也有情不自禁的不安,“一年多了,我又老了許多罷?”


    這是他心裏總也過不去的坎兒,時不常就要發作一下,她笑著否認,“三爺風華正茂,玉樹臨風,壓根和老字不沾邊!你這毛病怎麽總也治不好,不過是差八歲罷了,叫你一說,好像是兩輩兒人似的,往日的自信都到哪兒去了!”


    他也笑,迴味著她的話,“老實說,我這人雖然不喜歡衝突,可也不怕事兒,從小到大沒怵過什麽人,就說上奉天殿麵聖也沒見多緊張。可是見了你,倒像是變了一個人,打一開始就是。說出來也許好笑,你能喜歡上我,至今想起來,我還是覺得像在做夢。所以你頭迴告訴我這話,我真是驚得不敢相信,總覺得你是一時衝動,沒弄明白什麽是感激,什麽是感情……那會兒死活想不通,不肯答應,一則是為我有婚約,還有一則就是為這個了。”


    過去那麽久了,他那份戰戰兢兢還是很真切,她捋著他的鬢角,滿心疼痛,“可憐見兒的,我都這樣了,差點還淪落風塵,早就不是當日你見的那個跋扈千金,沒那麽可望不可即。真要說配不上,也該是我高攀了你。”


    他一把抓著她的手,轉而看她,“別說這樣的話,過去的事咱們不提了。”嘴上這樣講,還是忍不住關切,“我不大敢問你這一年的經曆,但也能想到必然吃了不少苦。當初是我想差了,以為放你自由,去完成師門交代的使命才算成全你。後來想想,才明白自己浪費了多少光陰,往事不可追,咱們千萬要珍惜眼下,珍惜將來。”


    十指相扣,她用力的點點頭,早就知道會被他的柔情蜜意濃濃包裹,一顆心軟得根本提不起來,連那些仇和怨都被暫時拋到了爪哇國。


    她輕輕擺首,這一刻不想別的事。隻專注看他,湖水般的雙瞳脈脈流觴,就是讓她立時溺斃其間,她也會覺得心甘情願,死得其所。


    手順著他的臉頰滑下去,一絲一縷,每一處都是緊實的,細膩的,青春飛揚,心頭跌宕暗湧,直到指尖停駐在突起的疤痕上。


    她歎氣,鼻尖發酸,“你不敢問我,可我不能不關心你,到底怎麽弄傷的?我隻想知道,不會給你惹亂子。”


    他身子輕輕顫了顫,知道瞞不過去,她是個有心人,早晚能打聽出來。沒法子隻得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她,說得輕描淡寫,盡量掩去方家人刻意的算計和下作。


    可她依然憤慨難當,“你就這麽由著他們折騰?這會子你不是無權無勢的一個人了,要說找人整治他們,也不在話下,何苦忍著,又做姑息養奸的事!”


    他好整以暇的笑著,“民不與官鬥嘛,方家兄弟如今混得不錯,我要避其鋒芒也屬正常。”


    她一點都不信,因為他不是個怕麻煩的人,“你也忒清高了,就是懶得和他們計較,可我還是心裏不服,一千一萬個不服。”


    “我明白,都懂得!”他笑吟吟的,完全沉浸在她的關懷裏,半晌才慢慢說道,“我和他們說過,這一劍就當是我還方巧珍的情,事過之後,他不犯我,我不犯他,他若生事,我也不會善罷甘休。這頁就算翻過去了,就當是給我自己一個教訓,以後為人處事不能太心軟。”


    她其實不以為然,依著她的性子是必定要報複迴去的,“你這人也太過寬宏,這麽下去,將來早晚還得吃虧!”


    他仰麵笑出來,“以前可能是,現在不是有你麽?”頓了頓,到底還是認真說給她,“舉個不恰當的例子,要是有天你被瘋狗咬了一口,難道還能反過來追著瘋狗滿街跑,再咬還迴去?”


    難得他一個厚道人,嘴裏一向有分寸的,打出這麽個比方,顯見已是深切厭惡姓方的那一家子。


    要是擱在從前,她可能會暗自嘲笑他不夠犀利,也會盡一切手段幫他報複迴來。可現在,經曆過一番遊曆,見識過各色各樣的人,她已不再像過去那樣睚眥必報,而是隱隱的有了一些悲憫,更重要的,是她對顧承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他是她見過的人當中,風骨最清正,最符合謙謙君子四個字的,那些仁義,溫雅,寬厚,初時讓人驚豔,久而久之讓人折服。她不無悸動的想著,她不僅是愛這個男人,還對他懷有更深的敬佩。


    禁不住靠在他身上,依偎著,真像是小鳥一樣,手指一圈圈在他心口上劃著,裏頭跳動的聲音蓬蓬勃勃,越發熱切起來。目光不經意向下掃過,驀然發覺那一處又有了變化。


    驚唿一聲,她已對上他的雙眸,那片溫柔的湖水泛起漣漪,湖底蘊藉著一道道暗流駭浪。


    “你們男人呐……”她仰天長歎,“怎麽好像隨時隨地,都能想到這個似的……”


    他啞然失笑,身子動了動,“明明是你先撩撥我,我可沒隨時隨地,向來隻會對一個人,在合適的地方,合適的時候……”


    隻是摸了一會胸膛,就算撩撥麽?她語塞,臉上寫滿迷茫。


    他翻身,緊緊靠著她,收斂起眼裏燦然奪目的光,有些悵然的問,“你到底快活麽,還是從來都不覺得愜意?”


    她這麽明快的一個人,聽了這話,也不禁扭手扭腳起來,躲閃著他的目光,嚅囁道,“也還罷了,總歸是有點疼的……”


    長長的一歎,他像是霜打了的茄子,頹然起來,“是我不好,你……你終究還是太小了,是我過於急躁……”


    她不忍心看他失落,強打起精神反駁,“瞎說,馬上就新年了,過了年,我就十六了!以前我家的丫頭十五出去配人,隔年就懷上孩子,十六都夠當娘的年紀了。”


    他蹙眉,猶自低迷著,良久搖搖頭,“你不覺得快活,是我的責任,我……”


    這麽個自責法她聽不下去,心裏忽生悍勇,用力抱住他的腰,“分明是嚐試得太少,我還沒來得及體會!是你說的,這種事,隻有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才會覺得快活,我這麽,這麽的愛你……一定能感受得到的……”


    他被鼓舞了一通,雙眸又亮了起來,揚唇笑著,將她置於身下。


    不同以往,他的愛意如春水般溫柔,一浪接著一浪,她應接不暇卻又不由自主的沉迷,細細體味,上一瞬是疼惜,這一刻是寵溺,之後是微微帶著痛楚的快意。


    背上潮濕一片,卻不覺得粘膩,年輕姣好的身體,如同綢緞般光滑細致的肌膚,緊緊貼合在一起。她看見他胸口上閃爍著晶瑩的汗滴,看見他額頭正中青筋突起,有一種柔脆又剛勁的美。


    原來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是可以奮不顧身,可以渾然忘我,仿佛魂魄都在跟著一起震顫。


    不消說,他能感受得出她真的很快活!她沉浸許久,才慢慢抽離出來,嘟著嘴說,“可惜方才都白洗了,這會兒又得去打水……”


    他一笑,撫著她的肩,“我服侍你,你歇著就好。”


    說著要起身,卻被她一把拉迴來,恨不得半個身子都擁上來,牢牢的拽著他,“別去,陪我待會兒,我現在一刻都不想和你分開。”臉上微微有些發燙,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這樣情難自已。


    “怎麽辦,一想到你白天不在家,我就已經開始想你了。”她捂住臉,一聲哀歎,“我一定是瘋了,這樣下去如何是好啊。”


    他低低的笑聲在她耳畔徘徊,充溢著歡愉滿足,她更是羞澀難言,“你還嘲笑我,我被你迷惑成這樣,我簡直懷疑你是,是狐狸精!”


    愣了一下,他拍案,開懷大笑,笑得氣喘,她隻覺得臊得慌,一頭紮在他懷裏不肯出來。


    笑了半天兒,他到底輕柔的撫著她,低聲安慰,“有什麽好害臊的,你以為我不是麽?我何嚐想和你分開,不過這陣子太忙,年關底下,需要打點的地方多。開了春我一定好好陪你,你想出去散心也好,到處逛逛也好,我都依你。”


    她嗯了一聲,小貓兒似的,“那你要是去鋪子裏,我可不可以跟著你一起?”


    他沉默片刻,這一天遲早要到來,他不能指望自己把所有的事都瞞得滴水不漏,那就隻好讓她知道一些——眼下可以知道的部分。


    “好,不過要是有應酬,少不得還得去捧場,你就在家好好等著我。”他笑著寬慰,掌心相交,漸漸生出一層薄汗,“等忙過了臘月二十三,我就帶你去一個地方,咱們在那兒過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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