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


    屏退旁人,屋內隻剩下忠王與顧承。


    年輕的親王臉色陰沉,他看著顧承直起身子,目光清澈,毫不避諱的和自己對視。心裏有些不滿,很想斥責一句大膽僭越,但對方的唇角,卻在此時輕輕地彎了彎。


    有些像透過窗欞灑落下來的陽光,和煦溫朗,暖洋洋的直指人心。他緘默不語,直覺告訴他,顧承像是個可以信賴的人。


    “眼下王爺的境遇,在外人看來或許值得稱羨。但王爺心裏明鏡,所以才會在聽到常掌印三個字時如坐針氈。王爺覺得,我應該是想以清明上河圖向常全義奉承賣好,是麽?”


    難道不是麽?忠王摸不透他這個人,沉吟著,“莫非你還另有所圖?”


    “是,我的確旨在討好其人。”顧承一笑,眼見忠王的眼睛裏閃過一抿子失望,他接著道,“想要博得他的信任,並沒有什麽錯。因為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九千歲,就連王爺見到他也須要禮敬三分。”


    年輕的親王眉間浮上淡淡陰霾,卻無言反駁,隻好重重的哼了一聲。


    “可是內宦專權亂政,有違祖訓。王爺不認同這個所謂九千歲,顧承也心有戚戚。然而無論王爺,還是顧承,都無力撼動既成事實。顧承鬥膽,請問王爺一個問題,常全義在朝堂上翻雲覆雨,一唿百應,所仰仗的究竟是什麽?”


    這問題一目了然,當然是依靠如今禦座上的皇帝。忠王麵含嘲諷,“你該不會是想說,要本王趁著在京之時,盡量多勸諫皇上,親賢臣遠小人,收迴內外政務權柄,將姓常的貶黜?如果你所求是這個,那本王隻好道一聲抱歉,你恐怕高估了我在皇上心目中的位子。本王何德何能,憑幾句話就能扳倒陪伴皇上多年,幾乎是看著他長起來的大伴兒?我勸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


    他淡笑著搖頭,“顧承當然不會這麽想,因為王爺自顧不暇舉步維艱。奉旨入京,等您誕下麟兒承繼皇上宗嗣,在別人眼裏,這是天大的恩典。可將來孩子一落胎胞,立刻就會被司禮監的人接入宮,王爺往後再想見他也是難於登天。對於養在深宮裏的儲君,您隻是名義上的生父,隻怕還不及他的常大伴兒來的熟稔親厚。”


    忠王眉頭猛地一緊,怔了怔,神情漸生黯然。顧承望著他,再道,“這是殺雞取卵的法子,如果一切如我所料,皇上百年之後,朝堂還會和現在一樣,是常全義一手遮天的局麵。”


    “想要有所改變,就不能按照他既定的路子走。王爺有沒有想過,皇上下旨讓您入京時,還說過一句關鍵的話,叫做,兄終弟及。儲君的位子,不見得非要您的兒子來做,為什麽不能由您親自去做呢?”


    驚詫、惶恐、還有恍然,這些神色在瞬息間,交替出現在忠王陰鬱的麵孔上。


    “果然膽子不小,你究竟是什麽人?”他眯著眼,眸光如劍,“一個新近的皇商,敢妄議儲君人選,說出去可是殺頭的死罪!”


    “王爺言重了,顧承是生意人。做買賣講算計,我不過是算得大了些,想把大魏天下,萬民福祉一並算進去而已。”


    他笑容和悅,“看來方才的話還是說到王爺心坎裏了,不然王爺這會兒就可以下令,叫人拿了我問罪。”話鋒一轉,“兄終弟及是萬不得已時的選擇,倘若皇上和您都沒有子嗣,您就是占據正統二字的儲君。滿朝文武包括常全義,隻要不想謀反就不敢有異議。所以王爺現在應該考慮的,就是如何讓皇上對您放心,如何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努力的誕育子嗣,卻始終差強人意不能成功。”


    忠王聽著,輕輕一曬,“不錯,你說的有幾分道理。但可惜,你還是高估了我的作用,我不過是個備選。皇上好修道,普天下人人皆知,但也不表示他對情之一字沒有興致。好比上個月,皇上才從教坊司納了一名樂伎,寵愛有加破例封了才人。他的身體一向也沒差,照這麽下去,我倒不信,他會一直生不出兒子?隻怕常全義之所以同意叫我入京,一則是賣內閣那些老朽們麵子,二則也不過是將我就地看管,以防萬一。”


    都說忠王年紀不大,因為一向不受寵,平日裏也瞧不出個聰明剔透的模樣,可聽這話就知道,他人還是明白的。更有一則,他心裏對那個位子分明有期待,不管是親身坐上去,還是借著自己的血脈世世代代的對其占有。


    顧承斟酌了一刻,才道,“不瞞王爺,我也覺得皇嗣的事蹊蹺。自上月起,常全義受命我為皇上研製丹藥,以替換日常服食仙丹,我便開始起了疑心。他一定要繞開太醫院,又打著為聖躬安的旗號,表麵上讓人無可指摘。但細思量,他既已同意讓您入京,恐怕還是希望能夠盡早將嗣子接入禁中。至於皇上的身子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隻是畢竟常年服用金石之物,常言道是藥三分毒,聖躬怕是未必有眼見的那麽好。如果再加上常全義有意為之,在丸藥中添些有礙生育之物,皇上再想要有後就更難了——當然這隻是我的揣測,未必真,不過是依著常全義的心思稍加推斷。”


    “要是真如你所說,那姓常的閹宦就是死不足惜。”忠王咬牙道,“你分析得在理,本王姑妄聽之。但我此刻很想知道,你所為何來?”


    狹長的雙眼裏滿是審慎,他笑問,“換句話說,你是常全義一手捧起來的紅人,安心為他所用發你的財,似乎才是更符合常理的選擇,何必攪亂一池春/水?倘若本王真的能坐上那個位子,你到底想從中得到什麽?”


    能這樣問,足見方才的話確是聽進去了,顧承暗暗舒了一口氣,笑笑道,“買賣人無利不起早,想有錢賺,自然是希望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如果我說,日後圖謀就是為這八個字,王爺願意相信麽?”


    無語對峙片刻,他想到這個答案還是太宏大,太不食人間煙火,自嘲笑笑,換上一個更近人情的說辭,“還是不談得過於遙遠,要是真有那一天,顧承希望看到,內臣不得幹政,巨璫伏誅正法。”


    那也是年輕的親王願意看到的——常全義得到他應有的下場。既然他們有共同的敵人,那麽短時間內,或許可以結盟做一陣子朋友。這筆買賣,反正於他而言,沒有任何損失,可謂無本萬利。


    “那便借顧先生吉言了。”陰鬱的麵孔上終於有了一星笑意,“隻是不湊巧的很,近日我的一個侍妾剛被診出懷了兩個月身孕。先生既是大夫,我也就一事不煩二主,請先生幫我抉擇該如何料理罷。時間上頭,總還是要拿捏好分寸,不叫人疑心,也不必鬧出人命。”


    顧承心口墜了墜,雖然慮到過,可真切聽聞還是會有不忍。他垂下眼,不流露任何情緒,頷首道,“王爺托付,顧承一定盡力辦妥。”


    忠王點頭微笑,“有勞先生了,往後咱們不方便多見,但我知道,先生是靈通人,一定有法子讓我這個坐井觀天的人知道更多外頭的事兒,咱們來日方長。至於先生要的東西,本王即刻命人取來,委屈它暫且在姓常的那兒呆一陣子。”


    顧承道好,向他揖手。交易談妥,自己已被擺在架子上,上去容易下來難,何況對方是個陰晴不定的主兒。可這是他的選擇,決定踏出這一步,就再也沒有迴頭路。


    至少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為心裏的那個人,為自己覺得對的事,做一點力所能及的努力。


    隨著一卷畫軸徐徐展開,北宋市井生活一點點鋪在常全義麵前。曾經輝煌繁盛的汴梁城,人聲鼎沸的瓦舍阡陌,細致的筆觸,精巧的構圖……


    他笑容滿麵,眼中有迷戀,“忠王果然如坊間傳聞一般疼王妃,為著你瞧好了王妃的病,連這麽大的本兒都舍得給,可算讓你撿著個漏兒。”他偏過頭,有意無意的問,“是他府上的長史,親自去找的你?”


    顧承笑著說是,“不然顧某連忠王府的門,朝哪個方向開都不知道。”


    “你看看,你這名聲是越來越響了。得了,這畫是你的心意,我收了。不過我不白占人的好處,說說罷,你想要點什麽?”


    “那顧某就大著膽子向掌印索要了。請掌印以物換物,將那副道君皇帝聽琴圖賜下。”


    有所圖有所求這是好事,常全義越來越滿意他的狀態,“早看出你惦記著那個,也不值什麽。想想徽宗當日可是瞧不上張擇端的畫,覺著不過是些房樣子罷了。沒成想到了後世,人家的畫作可是成了稀世珍品。至於徽宗老兒的,咱家也擺煩了,就賞你帶走好了。”


    這樣一場接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終於暫時落幕,顧承直到踏進家,闔上門,才感覺出身心疲累。不過袖子裏藏著的卷軸還在提醒他,是該要物歸原主。


    打開西屋的門,一切陳設如舊,窗沿上那盆忍冬茂盛如昔,一片碧綠中點綴著嫩黃色的花瓣。


    沒有塵土,窗明幾淨,因為他每天都會來打掃,因為他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會迴來。


    可惜他沒見過她從前的閨房,不清楚這幅畫曾經掛在什麽位置。想了想,還是卷好,收在了架子上。


    那就等她迴來再決定罷,他想象她看到畫兒時的樣子,想得自己笑了出來。走過去,坐在床邊,手指拂過的地方,是溫涼的,好像還帶著未燼的餘香。身體太過倦怠,他也不想再硬撐下去,就這樣靠在她的床上,合衣睡去。


    聞著熟悉的味道,不知道,在夢裏會不會再見到熟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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