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涼>


    天色蒙蒙亮,一輛青色健馬拉的車已自西直門而出,向城外馳去。


    秋風颯颯,撲麵已有些寒涼。趕車的專心致誌,直到出了外城門,走上官道方才穩住速度,不太快也不太慢。想著雇車的那位大爺叮囑過,車裏頭的人第一迴出遠門,恐怕不適應路上顛簸,請他務必走得平穩些,別把人再顛出個好歹來。


    那位爺還真是個細致人,怨不得長了個清俊斯文的好模樣,連說話都透著和煦穩重,果然是應了那句相由心生的話。


    趕車的有一搭沒一搭的想著,原本以為那位顧爺已經算是生得極好的男人,沒成想車裏這位小爺簡直是青出於藍。那臉盤,那身段,他頭一眼見著,下巴簡直都要驚掉了,這人究竟是怎麽托生的啊?竟比京裏昆腔小旦還要精致俊俏。


    路麵還算筆直平緩,趕車的覺出後麵的人略動了動身子,迴頭問了一句,“大爺睡醒了?”


    車裏的人半晌沒迴話,隻是從鼻子裏嗯了一聲,綿綿軟軟的,聽著也像戲台子上小旦的淺吟低唱。


    “醒了好,醒了就能瞧瞧風景。”趕車的想起,頭前兒這位爺一言不發的鑽上車,彼此還沒來得及說上兩句話,於是問道,“大爺您貴姓啊?”


    車裏的人起先沒作答,過了一會兒,才慢悠悠的迴道,“姓沈。”


    這迴的聲音比之前,好像刻意放沉了些。多麽俊朗的一個少年人呐,就是看上去心情似乎不大好。


    趕車的笑笑,好心提醒道,“天光大亮了,您也別老窩在裏頭睡覺,迴頭睡多了容易暈。撩開簾子看看外頭,咱們這會兒在官道上,路還算不錯,也不會太顛,正好可以瞧瞧風景。沈爺是頭一迴出門罷?”


    自然不是,認真論起來,半個大魏她都是走過的。可那會兒她是前唿後擁,有人伺候照應,隨侍的丫頭婆子就能占去四五輛車。哪兒像現如今,孤零零的坐在一輛,也就勉強還算幹淨齊整的馬車裏。


    真是前路未明,偏偏卻又無計可思量。


    她懨懨的,“是頭一迴離開京城。”


    “沈爺就到保定府麽?去那兒是投親戚,還是辦事啊?”


    保定府是西去,陸路必經之地,她其實不知道自己是該北上,還是南下,也不知道他為什麽選了這樣一個地方讓自己落腳。也許是因為沒出直隸府,地界兒還算太平,再要雇車還是買馬也都更便宜。


    可到底該去哪裏?她此刻毫無頭緒,想了想,忽然問起,“從保定去長蘆,需要多久?”


    趕車的琢磨了一下,“您要去長蘆啊,好地方!是要辦鹽務罷?從保定過去,快的話不過一個半天的路程也就到了。”


    長蘆有鹽場,更有轉運鹽使,且那個鹽使就是她的親舅舅孫道升。


    她唔了聲,沒再吭氣兒。


    一路向西行去,趕車的像是怕她窩出病氣,忍不住多次出言勸告,“乏了就說一聲,咱們停下來活動活動筋骨,或是下來走走,順帶看看外頭景致。這個季節啊,漫山都是紅葉,一眼望過去,頂壯闊好看的。”


    她靜靜聽著,不多話也沒什麽反應。趕了這半天的路了,她連車簾子都沒掀開一下。不是不想看,是壓根就不敢看。這個時節,走到哪兒,無非都是無邊落木蕭蕭下。離人恨重,難免更添愁緒。


    所謂愁字,不就是秋心拆兩半嘛。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歡樂極兮哀情多……”


    趕車的搖搖頭,聽不懂她在唱些什麽,隻是憑空覺著那樣抑揚頓挫的吟哦,很是悲涼,也很是淒惶。


    正午時分,人困馬乏,總要打尖。道邊有些酒旗飛揚的小館子,不算大,門裏門外已坐滿了人。大家萍水相逢,不問前塵後事,隻圍坐在一處吃喝閑談。


    趕車的跳下車轅,請她下來去用午飯。她終於打起簾子,遠遠瞭望一眼,眉頭輕輕蹙開,吩咐一句,“你去吃罷,給我買些幹糧迴來就好。”


    說著已從隨身的包袱裏取出一支白瓷碗,又拿出調羹、筷子來,全是銀製的小物件,看上去精貴得很。


    趕車的砸了砸牙花子,真是碰上了講究人兒。沒奈何隻得聽她吩咐,心裏卻暗暗覺著不妥——這樣嬌氣的公子哥,一個人上路不說,還一點不能就和。如今道兒上不太平,這麽個走法日後難保被人盯上。


    俗語有雲,為人不漏財,漏財把命喪。趕車的也是實在人,一麵答應著,一麵嗬腰賠笑,“呦,您快收好了,別叫有心人瞧見。咱們出門在外,還是該謹慎些,沒得再招惹上麻煩就不好了。對了,您要吃點什麽,我給您買迴來就是。”


    她想了想,荒郊野嶺的,估計也不趁新鮮菜蔬,“要一個饅頭,白麵的,粗糧我不吃。要是有新鮮的雞鴨肉,就給我來點兒,豬牛羊肉我不吃這裏的。”


    吩咐完了,又把那白瓷碗遞過去。趕車的伸手去接,她卻倏地收了迴去,皺著眉說,“你拿碗底,別碰碗邊,手指頭不許伸進去。”


    趕車的愣了愣,訥訥道是。這位爺看來是個娘兒們脾氣,養得實在忒嬌貴。


    正想著呢,就見她拿出一包物事,打開裹著的絹布,露出整封白銀!趕車的驚得一跳,趕忙上前堵住車門,壓低了聲音規勸,“沈爺,您可仔細著些罷,這官道上走的是什麽人都有,可不興這麽露富的。”


    “你怕什麽?”對方眼都不抬,想來此刻抬起來也該是一記白眼,“我都不怕,少蠍蠍螫螫的。誰敢來搶?我正愁沒架好打呢!”


    就你?趕車的上下打量一番,簡直沒法再不以為然。身上統共沒有四兩肉,嬌嬌嫩嫩,那小胳膊細得像是柳條,還不得一掰就折?


    自覺從來沒遇上過這麽不靠譜的主兒,趕車的吐了吐舌頭,小心翼翼接過瓷碗和一錠銀子,踱著步子往道邊走。心下不由盤算起來,等下吃飽了,還得把車趕得快些。早點把人送到,結了車錢才算踏實。萬一生出什麽事兒來,再賠上他的車馬,那可真是忒不上算。


    一頓飯吃得也快,挑剔的小爺嫌雞肉煮得太老,咬了兩口就不再吃了。上好的白麵饅頭也不過是掰著吃一半,餘下的連同雞肉一並,丟給了道邊等食兒的野貓。


    緊趕慢趕,晚晌終於到了高碑店。趕車的道兒還算熟,拉著她去到本地還算大的客棧投宿。車才停下,她挑開簾子露出道縫隙,看了一刻,有些不滿的問著,“這就是最好的店麵?”


    “那倒不是,最好的得往城裏去。咱們明兒一早還要上路,就近在這裏住下更方便,您瞧……”


    “我頭疼,住不了這種地方。明天也不一定能起得來趕路,你拉我去城裏就是。”


    趕車的咽著吐沫,隻得應下。到了大客棧方才向她支錢,她隨手就是一錠銀子,掂量一下足有五兩重。慌得趕車人跟在後頭直著急,“您有散碎銀錢沒有?這……這不成話,我也沒那麽多錢找給您啊。”


    “迴頭從車費裏扣罷,我也沒零錢。”甩下一句話,拎起隨身小包袱,卻是頭也不迴,大踏步的投店去了。


    這叫什麽事兒,趕路還擺闊,擎等著被人找上罷!趕車的望著沈小爺的背影,不禁大搖其頭。


    沈寰不帶鬥笠,一身月白錦緞直裰,進了客棧打量一番,見裝潢算令人滿意,便直奔櫃上,丟下銀子說要一間上房。


    掌櫃的連忙說有,叫夥計帶人上樓,二人隨即噔噔噔的踏著樓梯去了。


    沈寰是目不斜視,由始至終,正眼也沒瞧堂上吃喝的一眾人等。


    可旁人卻都看見了她,且打她一進門,往檻內一站,所有望見她的人,幾乎都在一瞬間屏住了唿吸。


    細高身量,白皮嫩肉,一身風華俊美無雙!這是小地方忽然來了個尤物。


    堂上旁的人尚可,有兩個穿藍色短打的彪軀漢子已麵麵相覷了一道。交換完眼神,各自臉上都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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