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名>


    沈寰嘴角的笑有點驕矜,也有點冷峭。顧承看在眼裏,心裏想著還該實話實說,大不了挨她幾句呲答,自己緘口聽著也就是了。


    豈料剛上前兩步,沈寰一扭身,先甩袖走了。幸虧走得不算快,他追上去,看著她的側臉,一時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才好。


    拽了拽她的袖子,結果招來一記白眼,“少拉拉扯扯,才剛沒得著機會動手動腳,這會兒來我身上找補?”


    身子頓時一僵,看來他還是高估了,自己對她冷語譏諷的承受能力。


    可問題還得解決,吐納兩口氣息,換個方式說道,“不是你看見的那個樣子。事出有因,也很突然,所以來不及和你細說,其實......”


    “來不及說,但是有時間做,前腳才和我海誓山盟,後腳就送人家迴家。什麽意思?是打算兩頭都占著?瞧不出來啊,心思還挺周密,早就說你桃花運好,看來還真沒說差。”


    一口氣下來不打磕絆,餘光瞥見他越來越蒼白的容色,冷笑著總結,“不就是人家姑娘還惦記著你,想要和你再結百年之好麽。動心了罷,至少是不忍堅拒。”


    “沒有。”衝口而出,話音含著負氣的委屈。這人怎麽能這樣,連珠炮一般的數落,讓人一句插不上嘴,字字句句還透著滿滿的不信任。


    他的心意都白白付出了麽?她感受不到?還是故意冤枉自己?


    沈寰昂首朝前看,半晌也沒聽見他一句解釋,心裏好笑,冷哼一聲,爽性快走幾步撇下他不搭理。


    走出半條街去,身後的人也沒再追上來。真是氣性大了,敢這麽拿喬。忍不住想要迴頭看看,又覺得不能憑白給他臉。憑什麽他不好好解釋,要讓自己一句句逼問。


    素來強勢慣了的人,又心高氣傲,何曾想過別人的難處,臨事便愈發顯出得理不饒人來。


    顧承不遠不近的跟著她,彼此相距不過十來步。他脾氣雖好,卻也不是泥捏成的,遑論這半天下來心裏正自不痛快。


    可眼風不離前麵走著的人,那樣清瘦飄逸,身子裹在素白直衫下,更顯伶仃孤單——畢竟是才剛大病初愈。


    他心上一疼,猶豫片刻還是放低姿態,上前一把摟住她肩膀。原本倆人身量上還是差著一頭多,這樣一來他就得俯身來就和她。


    沈寰下意識抖動雙肩,竟然沒甩脫,可見他摟得多緊。


    “真不害臊,大庭廣眾之下摟摟抱抱。”她氣惱的嬌嗔道。


    他笑得雲淡風輕,“你現下穿成這樣,人家看著,隻當我摟著自己一個小兄弟,爺們兒間親昵點有什麽可害臊的。”


    她斜睨著他,想不到他無端受了搶白,還是能拉得下臉來哄自己。天知道他這樣一個自尊心強的人,能做到這一步,該是因為多在乎。


    心軟下來,話也就跟著軟下來,“我是氣你不聲不響的就跟人跑了,有事兒也不言語,是安心要瞞著我?要是我不跟過來,你迴頭會老實告訴我麽?”


    他想了想說會,隻是在找合適時機,“其實早前方姑娘來找過我,我才知道,她是個那麽剛烈要強的性子。雖然我不能應承方家的話,可也不方便在這個時候直截了當拒絕她。她哥哥的擔憂也對,萬一再有個想不開,我豈不是太對不住人家。”


    “這和你什麽相幹?要怪也隻能怪他們家心思不地道,當日嫌棄你在先,這會子出了事,倒跑來拿姑娘性命做要挾。虧他們做得出,合該送這家人四個字,好不要臉。”


    他沒應和這話,半晌才笑笑,撫著她肩頭問,“發泄完了沒?”


    她冷冷幽幽的看他,“怎麽,說重了,你心疼?”


    “不是,”他笑著搖頭,“發泄完了,咱們就不再說這個。隻是今後一段時間,方家人大約還是會找我。這事兒沒那麽容易完。”


    她橫眉立目,“那你打算怎麽著?”


    他笑笑,頗有幾分深意,“你就別管了,總之我不會做對不住你的事兒。這點信任,咱們之間總還是有的罷?”


    她默默認可,然後純粹出於好奇,調笑著問起,“可你這個人心腸軟,又不會拒絕人。人家一哭二鬧三上吊,你還不被吃得死死的?”


    “我就那麽沒用?”他一臉不滿,“要是真那麽容易被人拿捏,還用得著你之前一番大費周章?”


    她撲哧一聲笑出來,用方才的話迴敬他,“好不要臉!你果真不是什麽好人,對自己的判斷還挺準。既這麽自信,我更是要聽聽,山人到底有何妙計?”


    他咳了一聲,跟著輕輕歎氣,“總歸是要人家姑娘死心就好。她看上我什麽了,我左思右想,無非也就是性子好這點罷。除此之外我這人也沒什麽長處……”


    眼見她一臉不以為然,忙不迭要打斷,他搖頭笑笑,接著說,“我估摸的要是不錯,那就隻能讓她見識見識我不好的一麵。譬如說,我其實是個脾氣很壞,性情暴躁的人……”


    她更是不信了,“就你?先發個火來我瞧瞧,讓我也長長見識,看看你不高興起來能成什麽樣兒。”


    頓了頓,禁不住撞了撞他的腰,“說真的,你會麽?”


    “也沒多難罷,”他一手摩挲著鼻翼,眼中含笑,“有句話叫近墨者黑,就算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小豬鬧情緒麽?到時候有樣學樣也就是了。”


    她霍然瞪眼,擰著眉毛看他,“行啊,學會擠兌人了。還敢奚落我,你說誰是小豬?”


    頓住步子,是因為她的手又開始不老實,一把掐住他的腰。他被弄得怪癢的,隻好一邊躲一邊低聲喝止,“別鬧,大街上人都看著呢。”


    她不理,滿不在乎的挑眉,“這會兒又怕人看了,之前抱著我滿街跑的時候,不是頂瀟灑?”


    那是因為著急,更是因為在意!倆人停在原地,想到此處關節,不由相對笑出聲來。


    半日還是顧承先攬過她來,對著她一字一句認真道,“總之你要相信我。咱們走之前,我爭取料理好這件事。要是他們不再找我自然好,如果還不死心,那就要做得循序漸進些,務必以不傷人性命為原則。好不好?”


    她眨眨眼,反正這已是他能想到最好的方式。隻是她並不信,真有人能為一個幾乎算是陌生人的男子,再度戕害自己性命。螻蟻尚且貪生,女人要死要活多半是為拿腔作勢,究其目的,不過是想逼迫他就範而已。


    依著她,這種事就該快刀斬亂麻!


    點點頭,隻當是同意了他的說法。其實心裏已有了打算。她笑而不語,暫且按下這事兒不再提。


    方巧珍畢竟是閨秀,家裏人再縱容,也不能成日出門去尋顧承。但自從相見過,她心裏好像就落了停。人一踏實漸漸也就生出底氣,病中不曾留心容貌顏色,這會兒終於在意起來,連帶出門時都會精心打扮一番。


    這日去廟裏還願,她一身鮮亮的鵝黃襦裙,窈窕婀娜,清新明豔,像極了一株隨風招展的迎春花,蹁躚俏麗。


    剛出了宅門,才要上轎,抬眼就看見對麵站著的女子。白衣白裙,頭上一根珠釵也無,烏黑的頭發挽成墮馬髻。明明是樸素至極的扮相,卻自然生出一種風華。讓人猶是想到一句,淡極始知花更豔。


    不過這相貌太過耀眼,令人一見難忘。她已是第二次再見了,如何能迴憶不出。


    可上次在胭脂鋪子見到這張臉時,明明是個少年來著,怎麽忽然變作了女兒妝容。


    眼見美貌無雙的少女一步步朝自己走來,瀲灩的雙眸裏卻沒承載什麽溫度,她心頭一跳,張了張口,遲疑道,“這位姑娘,咱們好像是在哪裏見過?”


    沈寰冷冷一笑,聲調婉轉,“是啊,姐姐不記得了麽?當日我可還要送姐姐玫瑰胭脂呢。可惜了,被顧純鈞突然闖進來給攪亂了。”


    方巧珍瞪大了雙眸,原來那個曾經調戲過自己的少年,不是顧承的弟弟,而是……妹妹?可是怎麽也沒聽他提及過。


    而且她才剛叫他什麽,純鈞……好隨意好親昵的稱謂,她光是聽著,已生出幾分難以言喻的煩躁。


    “姑娘是顧爺的妹妹,那麽便是小顧姑娘了……”


    沈寰笑得如有諷刺,“姑娘就是姑娘,何必總加個小字?姐姐猜錯了,我不是顧純鈞的妹妹,也不是他家親戚。”


    方巧珍怔了怔,訥訥問道,“那你是?你來找我……有什麽事麽?”


    話問得很是沒有底氣,顯然心裏已存了畏懼。


    沈寰可沒有多餘的惻隱之心,仰著頭一笑道,“我是他未過門的妻子,怎麽,他沒跟你提過麽?”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沈寰也未必相信,一個人的臉色會在瞬間變得像白紙一樣,毫無血色。


    “你,你是他,未過門的妻子……”方巧珍身子晃了一晃,丫頭連忙上前扶住,不忍道,“姑娘……”


    顧承和一個極美貌的少女有私,這事兒闔家上下早都傳遍了,就隻瞞著姑娘一人。如今人家親自找上門來,丫頭雖然覺得難堪,卻也無計可施。誰讓是方家先提出退婚,這會兒便已失了正主的身份。


    “我來看看姐姐,是因為把你當成一個故人。”沈寰曼聲言道,“這陣子我也聽聞了一些事,純鈞怕我不高興,起先是瞞著我的。後來到底因為彼此信得過,他就一五一十全告訴了我。”


    “他說姐姐是個柔中帶剛的人,隻是有些糊塗不省事。為著一個男人,和家裏人別著勁的鬧,到頭來傷的還是親人的心。他是受了姐姐兄長之托,不得已虛以委蛇一陣,打算過後,等姐姐心緒平穩些,再告訴姐姐實情。不管怎麽說,我們兩個人的終身已然定了,這輩子是他不負我,我不負他,任何人任何事都阻撓不了。”


    “再有一則,我們都隻認定對方,就決計不會再有別人。所以無論是平妻也好,貴妾也罷,隻怕都是不能夠的。這一點,我覺著也有必要知會姐姐一聲。”


    沈寰將能想到的一一想到,用話盡數把路堵死。然後才好整以暇,觀察著方巧珍越來越頹靡的神色。


    柔脆的女子如遭雷擊,鮮嫩的迎春花在疾風驟雨下,零落成泥。扶著丫頭的手臂顫得不可遏製,良久,她淒然笑笑,“我明白了,原來他還是可憐我……”


    “也不能這麽說,他的確是好心。可是有時候,光有好心是沒用的。大家都是女人,姐姐你說,一個人能不能僅靠著對方的同情,就和他安穩相處一輩子?隻怕不易,反正我是不信有這迴事的。”


    她應該擺出勝利者的姿態,不過認真想想,好像大可不必。於是學著顧承慣常為人設想的態度,並沒有再展露過多鋒芒。隻是含笑道,“姐姐是聰明人,而且有大好的年華,原本不愁能遇上真正待自己好的人,隻是有些癡氣罷了。我很佩服你從一而終的心誌,但奈何襄王無意,你們今生是沒有這個緣分了。不如遵照父母安排,好生為自己尋一個良人,這樣才是上上之選。”


    方巧珍麵色慘淡,早就被她說得沒了招架之力。身子越來越低,眼瞅著就要從丫頭臂彎裏出溜下去。


    那丫頭嚇得渾身一激靈,好好的姑娘,今兒才精神煥發的打扮了一通,高高興興出門去,怎麽就遇上這樣一個玉麵羅刹。一上來就冷冷厲厲,說了一車無情的話,也不想想姑娘如今受得住受不住。


    想著不免來氣,丫頭一麵拿身子頂著方巧珍,一麵恨聲迴擊,“這話您也好意思說,我們並不知道您什麽來曆,反正從顧爺嘴裏,我們一個字都沒聽見關於您的事兒。原本這些也輪不著我們姑娘操心的,您要是樂意,自個兒上杆子貼男人,也沒人管得著。”


    可惜她的聲音一點點低了下去,因為沈寰眼神太過淩厲,周身的氣勢越來越肅殺。她怯怯的垂下眼,到底嚅囁著,說了一句自認為最解氣的話,“指不定是不是,無媒苟合呢。”


    好一個無媒苟合!沈寰不禁笑了出來,她倒犯不上和一個丫頭置氣,可是這四個字憑白就讓她覺著刺耳誅心。可不是嘛,這麽長時間了,自己擔著這個虛名,一心一計的跟著他,他倒好成日家推三阻四,好像他是君子,自己才是把持不住的惡女。


    看來是時候把事做盡了!她心意既起,橫生堅定。不管怎樣,從此以後她再也不要枉擔這道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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