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東屋裏頭安安靜靜,因她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去,床上才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月光下,他站起身來,看清是她來了,也沒有驚慌。點亮近前的燈,略有些疑惑的望著她。


    “怎麽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她站在那兒不動,胸口有股千言萬語無從訴說的憋悶。半晌還是他先笑了出來,拍了拍床沿,“過來坐。”


    她很聽話,溫順的走了過去。才一坐下,禁不住一把摟住他的腰,下巴抵上他肩頭,“我有點害怕。”


    她一貫不喜歡示弱,咬了咬牙,終於一點點說出自己的擔憂,“我後悔了,不該招惹楊軻。也許以後都騎虎難下,我真有點怕擺脫不掉他。”


    他摟緊她,“一定要擺脫麽?他要你做的事,和你的初衷並不相背。你想靠自己一個人報仇雪恨,不光不容易,就算是成事了,也隻是解決一樁私人恩怨。如今的朝政時局下,你既有一身本事,就該把眼光放得長遠些。”


    他緩緩地說著,身上溫暖的氣息一點點傳遞至她身上,有種令人心安的力量。


    良久,她抬眼望他,“你什麽都依我,會把我寵壞的。其實我想過了,也許一直以來是我太偏激。”


    話有轉圜,他不解的看著她,等待她接著說下去。


    “你才剛說到時局,如今江南江北起義的不少,有烏合之眾,也有梟雄門閥。朝廷積弊太久,這樣下去不出十年,總歸是要天下大亂。到了那個時候,所謂仇人不必我手刃,也一樣會得到報應。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那麽執著呢?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也許我需要做的,隻是等待一個了局。”


    他低頭看著她,神情專注,“道理是這樣,可你放得下執念麽?”


    她眼神漸生繾綣,滿懷著化不開的柔軟,“能!你為我已經做了那麽多事,我為了你,也一樣能!純鈞,我想和你好好的,我們離開這兒,離開大魏的疆土,去過海闊天空的日子。我不想辜負你,這是我的真心話。”


    她雙眸散發著燦然的光亮,是一時衝動,還是深思熟慮?他有些猶豫,遲疑道,“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麽……”


    她抬起手,掩住了他的口,笑著搖首,“是我心甘情願的。我想好了,那本下卷,我不要了,一個字我都不會去看。他方才說,近期會離開京城,等到來年開春才會迴來。趁著這個功夫,咱們就收拾東西遠走高飛。大魏的疆域這麽廣,我不信他有本事能把我找出來。何況我不會帶走那部下卷,我沒學過那上頭的功夫,就不必為他賣命。”


    “就這樣決定了好不好?這是上天給咱們的機會,咱們可要抓牢了。”她越說越激動,掐指算起來,“還有,五六個月的時間呢,足夠準備的了。咱們還可以邊走邊看,再決定去哪兒落腳。”


    他沉默的聽著,半晌緩緩綻放出笑顏,“真的決定了?”


    她嗯了一聲,“純鈞,是你說的,如果我爹娘在天有靈,也一定希望我能過安穩踏實的日子,他們會希望我過得好。”


    他聽得有些神馳,也有些動情,扳過她的臉,在她額上長長的吻了一記。等了這麽久,盼了這麽久,她終於肯鬆口,怎能教他不開懷。


    心裏一片釋然輕鬆,她將兩條長腿往他膝上一搭,雙臂環繞著他的脖頸,撒嬌的笑道,“我今兒不想走了,你這兒地方挺寬敞,留我一晚罷。”


    他笑而不語,隨即一把將她抱起,輕輕地放在床裏側,自己就勢往枕頭倒下去。


    眼波盈盈,是流轉不息的情愫,她輕撫他的臉,一遍遍的喚著,純鈞,純鈞……


    “沈寰。”他迴應她,然而卻握住了她遊走的素手,“歇罷,你的病還沒好利索。”


    都這樣了也能忍耐?她蹙起眉來,“那要是病好了呢?你是不是還有別的借口,譬如我還沒滿十五,又譬如你的孝期還沒過?”


    “你不是說,活著的人比較重要麽?”


    他仰麵笑起來,“那也得分輕重緩急,我都應承了要娶你,至於這麽猴急麽?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大家閨秀。”


    笑罷,伸手彈著她的額頭,“是你的跑不掉,我終究會落在你手裏。”


    一夜安睡無夢,顧承到底怕她身子餘毒未消,隻教她在家中好生調理內息養病,自己仍是去學裏教書。倆人商量一道,還是決定等秋涼再動身,先沿運河去看看江南風致,順便也往溫暖的地方去尋一處安身立命之所。


    花謝花飛,轉眼荼蘼將盡,又到了一年春逝的時節。顧承下了學,心情全不受花事敗落的影響,反而甚是明快,步履輕鬆的朝家中趕去。


    穿過學堂外的一片小徑,前方驀地出現一頂軟轎。轎旁站著一個翹首等待的少女,看樣子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裏見過。


    少女打眼瞧見他,立刻露出一線驚喜,驚喜中還帶著一抹惶恐,微微躑躅一瞬,便迎著他走了上來。


    “顧三爺,”少女蹲身行了一禮,“給您請安了。”


    顧承站定,仔細打量眼前人,一麵頷首迴禮,“姑娘是在等我?”


    少女麵露一絲窘態,點了點頭,“不是我,是我家姑娘在等您。”她側著頭探問,“顧爺,您該不會是忘了,我是誰罷?”


    才剛說完,不禁又是一歎,“也難怪您不記得了,這都過去多久了。顧爺,我是方府上的丫頭,咱們早前在胭脂鋪子裏見過一麵。”


    他恍然記起那一段舊事,再看眼前人,更是迴想起來,不過她聲音輕柔婉轉,渾不似當日在鋪子裏數落自己的爽脆潑辣。他想到那一番尷尬,不由嘴角輕揚。原來時過境遷,再迴憶起來,卻已也有了不同的況味。


    少女不明白為何他眼中忽然現出歡喜,愣了愣,輕聲喚道,“顧爺,您可否移步,我們姑娘有幾句話想跟您說。”


    姑娘?他迴過神來,那該是方家唯一的小姐,他曾經的未婚妻方巧珍。他看向軟轎,心裏沒來由的一跳,“方姑娘找我有事?”


    少女垂下眼,扯出一記笑,“我們姑娘等您好久了,還請您務必賞個臉,聽聽究竟有什麽話。”


    說得頗有幾分哀懇的意思,他向來不忍太拂別人的意,於是按下心中詫異,越步上前。等了少頃,見轎中人沒有下來的意思,他隻好揖手道,“在下顧承,特來拜謁方姑娘。”


    一個閨中小姐隻帶了貼身丫頭在這兒候著他,說出去多少有失體統。他素來替人著想慣了,言辭客氣之餘也甚是貼心周到,愣是把話說的好像是他來拜見方巧珍,如此也算是照顧了對方顏麵。


    轎中人似乎動了動,發出一聲綿軟的喘息,“您來了。”一句話過後,卻又沒了下文。


    他更覺詭異,聽對方的聲音有氣無力,像是抱恙。他不便多問,也不便不答,隻好應了一聲,“是,我來了。”


    此情此景,好不尷尬!半日過去,方巧珍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出來,“真不好意思,教您這樣站在外頭。我……我這會兒不大方便見您,可是又有話想對您說,已經,已經想了很久了。”


    他看不見對方,隻好眼望著一旁侍立的丫頭,少女淒惶的衝他笑笑,當即掉轉開了視線。


    他隻得再道,“您請說,我聽著就是。”


    “顧爺真是客氣。”方巧珍慢慢的說著,語速遲緩,像是字斟句酌,“一晃都好久沒見過您了,上年太太過世,我因抱病也沒能前去祭拜。真是太對不住您了,每每想起來隻覺著有愧,趁今天您在這兒,先跟您道個歉。”


    原來是為這個,他笑了笑,全然不在意的道,“方姑娘客氣了,身子要緊,這些虛禮不必太過計較。”


    “怎麽能說是虛禮呢,這原是我該盡之義。說起來更是慚愧,那日我哥哥去了您家,想必說了好些不中聽的話,給您添堵了。您可千萬別往心裏去,他們都是瞎說,不過是怕我受委屈。可這麽做太有失道義了,實在不成話。顧爺,我對不住太太,迴頭等……我一定好好彌補,一定的。”


    她說得很是焦急,是打心裏流露出來的急切。顧承不解這姑娘是何用意,卻又隱隱覺出不對,於是試探道,“方姑娘無須在意這些,您兄長也沒說什麽。隻是兩下裏合計商議,好說好了,此後兩家還是鄰裏朋友關係。”


    “怎麽,您還是生氣的?”轎中人似乎起了急,提高了話音,聲音沙啞,“您這麽說,就是不肯原諒我哥哥了。他是個糊塗人,您何必和他一般見識。我已經說過他好多迴了,他再不敢拿那樣的話來搪塞。顧爺,我,我是您家太太親自訂下的。咱們……咱們的事,我等得起。真的,我一點都不急。前些日子我一直病著,心裏總也放不下這件事兒。這會子剛好,就想來親口跟您說一句,我願意等著,等您除了服,等您都準備好了,咱們再……”


    這是怎麽話兒說的?顧承凝眉不語,心裏頭七上八下直打鼓,婚約不是已經解除了,莫非她不清楚?還是不肯認?怎麽突然就跑來說願意等自己?


    他輕輕咳嗽了兩聲,無奈笑笑,“方姑娘言重了,顧某豈敢怪罪令兄。當日是雙方認可,姑娘既病著,少不得由令兄代替把這事兒定奪下。如今咱們兩家已沒有牽扯,姑娘大可放心,千萬別有愧疚。您要是像方才那麽說話,我就更加無地自容了。”


    一麵說著,隻見那丫頭對著自己一個勁兒的擺手,話音才落,便聽轎中人倒吸一口氣,嗓音是愈發低沉嘶啞,“您是真不肯諒解了?我,我要怎麽說,怎麽做才能彌補……都怪我,一病就是大半年,神智也不清楚,就讓他們這麽鑽了空子。”


    說到這兒,忽然疾唿一聲,“顧爺,這半年光景裏頭,您不會,不會已經有了……有了可心的人罷?”


    顧承眉頭皺得更緊了,總覺得這方巧珍處處透著古怪,好像全然不知這半年來發生的事兒。他才要迴答,就見那丫頭一個箭步竄上來,死命的擺手,壓低了聲音道,“別說,求您了。”


    他有些不悅的歎了口氣,換了副淡漠口吻,“顧某還在孝期,無心想這些事。方姑娘沒有別的話了罷,顧某還有事,請恕我先行一步。”


    轎中人啊了一聲,焦急中卻透出一抹欣慰,“您別不高興,是我不對,不該這樣私會您。何況,連麵兒……都不肯露一下。可是我有苦衷的,前陣子我病得太厲害,這會兒是滿臉的病容。我真怕,您瞧見了,會不喜歡。”說到最後,已嚅囁成了蚊子哼哼。


    哪兒都不挨哪兒,顧承覺著,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實在沒必要再糾纏下去,他不知道方巧珍是不是病糊塗了,但至少他不能在這兒憑空給她希望。


    冷著聲音,他淡淡道,“身體要緊,方姑娘好好珍重,顧某告辭了。”


    說完即走,頭也不迴。卻聽轎中人低低喊著,“別……”當真是哀淒無限。耳聽得身後有簾子掀動的聲響,他幾乎是下意識的迴眸,一眼望過,登時頓在了原地。


    花容慘淡,滿眼淒愴,方巧珍一張臉瘦得不及一個巴掌大,下巴削尖楚楚可憐。然而最令他驚愕的是,她脖子上纏著一圈厚厚的布帶,看樣子像是受過重創之後的包紮。


    方巧珍顫顫巍巍地看了他一眼,便即鬆開手,簾子倏然落下。他聽到她低聲飲泣,“對不起,嚇著您了,我太醜了……”


    顧承看了一眼那丫頭,迴身將人拉到一旁,問道,“你們姑娘怎麽了,是受了什麽傷麽?”


    少女雙眼含著淚光,點了點頭。


    他凝眉半晌,再開口問道,“和我有關?”


    少女垂下頭,輕輕嗯了一聲,“姑娘她不肯解除婚約,為了這事和老爺太太大鬧起來,後來……就懸梁……幸虧被發現了,險些就救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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