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袖箭在纖長白皙的手指間輾轉,箭鋒對上指尖,她正自細細的摩挲把玩。闔上眼,享受竹節通透的觸感,那上頭每一厘都是他對她的關懷。


    今夜實在無心練功,沈寰仰麵躺了半日,索性揚手熄滅了蠟燭。暗夜之下,神思漸漸迷離,半夢半醒間,有一股熟悉的香氣緩緩縈繞,由遠及近,直至身畔。


    看似沉沉入睡的人猛地睜開眼,床前果然有一道黑影倏忽閃過。沈寰毫不遲疑,一躍而起,手中袖箭直指黑影喉嚨處。那人疾速向後閃避開去,隨即揮掌向她胸前襲來。


    她變招奇快,當即左手運勁格開那一掌,箭尖對準那人閃著幽光的左眼刺去。


    那人顯見是有些慌,腳步一亂,倉惶後退,卻已來不及向一旁躲避。不過須臾,周身已被她盡數籠罩,隻好勉力仰著頭,一麵低聲道,“我認輸了,手下留情。”


    袖箭距離他的左眼將將隻有一指距離,沈寰停下動作,凝神看向那人。


    黑漆漆的屋子裏,隻餘下一抿月光,卻也足夠教她看清,那人臉上像是木偶一般,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雙眼睛精光閃亮,不見絲毫畏懼,倒像是有著不同尋常的,一股子興奮。


    她的袖箭仍然瞄準著他,然後問道,“你就是近來風傳的,那隻狐妖?”


    那人點了點頭,又攤起手,道,“是,也不是。我本來沒打算扮什麽狐妖,不過是偷窺了幾個姑娘,在她們的閨房中流連一時半刻,這些人就說得好像我對她們有意思似的,純粹是自作多情。其實……”


    語氣滿是輕浮的戲弄,沈寰斷喝道,“住口,你是高無庸的徒弟?”


    那人仍是麵無表情,聽話音兒卻是嘻嘻一笑,笑聲輕靈中帶著狡黠,“你真聰明,不愧是他每天都要掛在嘴邊,心心念念記掛的愛徒。”


    沈寰哼了一聲,冷冷發笑,“記掛我?愛徒?”


    “是呀!哦,好像也不大準確。”那人笑著撓了撓頭,“應該說是又愛又恨才對,恨起來的時候咬牙切齒,直讓人以為他想要生吞活剝了你。”


    沈寰嗤的笑出聲來,“怎麽,是他派你四處尋我的下落?”


    “非也非也。”那人連連擺手,“他倒是真想找你,不過眼下力不從心罷了。”


    話鋒一轉,嬉笑言道,“哎,聽你的語氣,好像也不拿他當師傅了,直唿其名真是不敬的很呐。”


    這人說話透著沒正經,怪不得被人認作狐狸精。


    沈寰收了箭,不理會這個人,轉身迴到床邊坐下,“你假接狐妖名義,入室窺探閨閣少女,就是為了找我。”


    那人全不用人請,自己尋了椅子,泰然坐下,“師妹,你真是太聰慧了。”


    “閉嘴。”沈寰低斥一聲,“我不是你師妹。”


    那人翹著二郎腿,聳了聳肩膀,“你可是行過拜師禮的,這會兒也沒正式反出師門。師傅雖說恨透了你,可到底不舍得把你踢出門戶,畢竟你是他這輩子最得意的徒弟。不過為兄的確入門比你早,我那是在青城山的時候……”


    他及時停住話頭,因外間有燈光徐徐搖曳。聽不大見腳步聲,片刻後,顧承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好像剛才有什麽動靜,你沒事罷?”


    見那人屏聲靜氣,沈寰神色鬆了鬆,和緩道,“沒事兒,是我口渴倒水,又懶得點燈,不小心撞了一下凳子。”


    燈光向下移了移,之後偏轉了方向,“那就好,你早些安置。”


    等人走遠,進了東屋,沈寰方才恢複一臉肅容。那人也長舒一口氣,緊接著低聲道,“話說你想不想知道,師傅的近況?”


    “我對他沒興趣,他和我也沒有關係。”沈寰下了逐客令,“你的話說得差不多了,可以滾了。”


    那人嘖嘖稱奇,“真真要不得,女孩子說話怎麽能這麽衝。怪道他成日說你性子壞,原來都是真的。不過,他素日也常說,你是他見過最美貌的小姑娘,哎……”


    話沒說完,便見沈寰身形一晃,他尚且來不及看清,她的手指已抵在了他的頸脈之上。


    “你再胡言亂語,我就讓你永遠都說不出話來。”


    他忍著一陣劇痛,啞著嗓子求告,“我錯了,我錯了,你別動粗。這樣,大不了我叫你一聲大師姐。雖然你年紀比我小,但是功夫比我好,叫你師姐也算不得太丟人。”


    “你這人沒臉沒皮,當然不知道什麽叫丟人,我聽著卻很是丟人。”沈寰損完人,霍得一揚手,極迅捷地揭掉了他臉上的人/皮/麵具。


    霎時間,露出一張眉眼妖嬈的臉,雖是滿臉訝異,唇角卻兀自掛笑,確然是個頗為標致的少年模樣。


    沈寰對少年的美不感興趣,迴身坐定,淡淡道,“果然有幾分狐狸精的味道。”順手推開窗欞,“你可以走了。”


    少年長歎一聲,幽怨哀婉,“別啊,你怎麽老是要轟我走。我好不容易才找著大師姐你,你瞧我才剛多聽話,你不讓我出聲,我就安安靜靜的……你就不想聽聽,我為什麽要找你麽?”


    沈寰不出聲,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態度。


    少年了解到賣關子無用,“那我就說給你聽好了。”才要開口,忽然眸光一亮,“哎,你方才說我有狐狸精味道,其實是想誇我生得俊……”


    她身形似乎微微一動,少年眼睛緊盯著她,見狀嚇得慌忙擺手,“我瞎說的,你千萬別動粗,我怕了你了。”


    沈寰其實一動未動,隻冷冷吐了一個字,“說。”


    少年咽了咽吐沫,算是給自己壓驚,“我知道你脾氣不好,咱們長話短說。其實我滿世界的找你,一則是為投奔你;二則是有好東西和你分享。你知道,平日裏聽你的傳聞聽得多了,我不免心生仰慕,這就叫雖不能之,心向往之……”


    這人是個喋喋不休的廢話簍子,沈寰霍然揚手截斷他的話,“你是高無庸的棄徒,做了對不起他的事。這樣偷跑出來,是不是拿了什麽秘籍?”


    “照啊,”少年笑眼如彎彎新月,“其實也算不得什麽大事,我不過是不了你的後塵……”


    這話又沒說完,便被沈寰淩厲的眼風止了迴去。說來也奇怪,雖是在幽暗的月光下,那樣的眼神掃過來,竟也能讓他心頭為之一顫。


    少年笑容訕訕,“我不囉嗦,咱們說正事。你猜得不錯,我是拿了他最為珍視的秘籍。那上頭不光有他平生所學,還有他師傅,以及道門中最上乘的內功心法。那秘籍叫做青雲誌,這個酸道人,起的名字也盡是酸氣。”


    輕蔑的笑過,又換上一臉討好,“大師姐,你說師傅這個人是不是太不大氣,總是藏著掖著,老想以那點子武藝換取功名富貴。”


    少年說話時一直盯著沈寰,見她難得沒打斷自己,正有幾分高興,卻聽她冷冷道,“拿來罷。”


    “什麽?”少年微微一愣。


    沈寰麵無表情,“你不是來獻秘籍的麽?”


    少年有些泄氣,拖長聲說了個哦字兒,一麵伸手入懷,摸索了好一陣,驀地掏出一個早已壓癟了的幹饅頭。


    才咬了一口,饅頭劈啦啪啦的直掉渣,他梗著脖子,說有點噎,“哎,你要不要來點?”


    沈寰好整以暇的看著,慢悠悠道,“你再拖延一刻,我就點了你的穴。然後把你扒光了,扔在北鎮撫司大門口,教你不出天明,就能在詔獄裏啃上新鮮饅頭。”


    少年停止了吞咽,眼巴巴看著她,“你可真橫!不過說你聰明呢,你又想不明白是怎地?那東西我還能隨身帶著?萬一不小心弄丟了,我可還指望著,拿它來跟你投誠呢。”


    半真半假的說完,他捂著嘴打了個嗬欠,“我把它放在一個極隱秘穩妥的地方。你放心,等我歇好了,一定會帶你去拿。何況現下不拿也是不成了,我知道,你心裏已經惦記上了。”


    沈寰擰著眉頭,“你想借我這裏過夜?”


    “不止是過一夜,能不能收容我幾天。”少年笑容諂媚,“看在我居無定所,四處漂泊也要找到你的份上,這份勤謹,也值當換一方軟榻罷?”


    說得可憐巴巴的,隻是沈寰不為所動,依舊冷冷的看著他。


    “你悄悄收留我就是,外頭那個冤大頭不會知道的。我管教他一點察覺不出,還不成麽?”


    想得倒美,沈寰哼道,“倒座南房裏有炕頭,去那兒睡罷。”


    少年張了張嘴,“下人房啊?哎,好歹咱們是同門,你不能……”


    沈寰緩緩站起身來,少年騰地一下也站了起來,連聲說,“好好,我去下人房,明兒天亮了,咱們再計較這樁事兒。”


    他垂頭喪氣,預備開門出去。沈寰忽然問道,“哎,你的名字?”


    少年驀地迴首,咧嘴一笑,“我是道士,叫何患奇,奇怪的奇。不過找著了你,往後就可以改個字了,奇改成妻,才更應景合宜。”


    嘴上便宜占過,卻也足夠識相,甫一說完,已經一溜煙竄出屋去。


    家裏猶是憑空多了一個人,沈寰一點不打算對顧承隱瞞。與何患奇對好口徑,隻說他是從前家中小廝,因從主家逃了出來,路上遇見,借這裏住上幾日,其後打算逃到關外,這輩子不再迴京師。


    顧承晌午迴來,聽著這番解釋,眼神清清澈澈的打量何患奇,客氣又疏離的點了點頭,沒有多話便迴房換衣裳去了。


    人才走,何患奇砸著嘴,品評道,“這冤大頭模樣還真俊。”一迴頭,衝沈寰挑眉媚笑,“不過和我比,還是差那麽一點點。”


    沈寰白了他一記,懶得理會。見顧承進了廚房,也抬腳準備跟進去,臨去時,瞥了何患奇一眼,眼神中的警告意味清清楚楚,是教他在外頭好生待著,不許靠近廚房一步。


    她進去的時候,顧承正在灶邊摘一把水芹。他卷著袖管,一直卷到肘部,露出一截瘦而緊實的手臂,那瘦是恰到好處的,一點沒有孱弱的感覺。


    日影移了過來,借著光線,能看清他細致的肌膚下有青色的筋脈流動,不覺得遒勁,卻透出一股年輕的生命力,一脈男性的氣息。


    她看得出神,心裏想著,這真是巧奪天工的一個人。他的美從來都不是一鳴驚人的,而是雕琢得十分耐人尋味。細細思量起來,更讓人心曠神怡。


    他看了她一眼,覺出她有些不同以往,忙收迴目光,穩了穩心神,“他是什麽人?當真是你家裏出來的?”


    她倚著牆站著,半含委屈的應道,“怎麽,你不信我說的話?”


    他深深看了看她,否認道,“不是不信,是確鑿不像。誰家小廝這麽不懂規矩,一雙眼睛總冒賊光。”


    說他是老實厚道人罷,卻從來都不傻,六根清澈,心明眼亮。


    她隻好笑著打岔,“那不好說,興許是我們家家風呢,你知道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笑了笑,頗為無奈的搖頭,“你真是……連長輩都敢編排。”


    她連忙補充,以解他的憂慮,“左不過是住些時日,躲過這陣子。等風聲一過,我自然會打發他走人,出不了事的。”


    並非滿不在乎,到底還是流露出對他的緊張,顧承微微笑著,“我好歹比你年長,經的事也比你多些,有些話你可以對我坦誠,不必隱瞞。”


    她心頭蕩漾起一陣暖流,垂下眼睫,點頭答應,“知道了,我會挑個合適的時機,再細細的告訴你。”


    可惜說完這話,她自己先怔住了。心裏忽然沒了底,那些事,她究竟要怎生開口講給他聽?


    他會不會從此嫌棄了自己,滿心鄙夷起她曾經的所作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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