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


    一夜過去,沈寰睡得並不踏實,恍恍惚惚地,像是做了一場飄渺空幻的夢,夢裏似乎有杳杳青山,山外頭還有湛湛藍天。


    傍晚夕陽西下,流雲時舒時卷。沈寰閑來無事,坐在院中棗樹下怔怔出神。顧承推門進來,就看見她眉間若蹙,有種說不出的惆悵之感。


    她像是壓根沒發覺他,顧承走近,停在她麵前,輕聲笑問,“想什麽呢,瞧著一臉的茫然?”


    沈寰收迴視線,望向他。她在想的事,是不可說,也不足道,尤其不想在這個時候和他提及。於是隻好換上一抹淡淡淺笑,應道,“不過是在等你,今兒倒是迴來的晚。”


    他笑了笑,說學裏有事耽擱了,用的是極自然的口吻。見沈寰沒再問,他也沒多解釋,自己動手沏了壺茶,分給她一盞。


    茶盞就擱在麵前小幾案上,放下的時候,她看見他右手食指上有一道劃痕,並沒有多嚴重,隻是出現在他俊秀白皙的指節處,顯得有些突兀。


    她按下抓住他的手細看的衝動,裝出隨意問問的架勢,“怎麽弄傷了?在學裏教書也這麽不小心。”


    他果然眼神閃爍了一下,縮迴手,坐下來,顧左右言他,“沒什麽要緊,倒是你,有心事?”


    那麽容易就能教人瞧出來,她無聲一笑,“看來我還真是個簡單明快的人,什麽情緒都寫在臉上。”


    他搖了搖頭,一臉和煦的否認,“不是。”


    她於是來了興致,歪著頭衝他笑,“那你是想說,你足夠了解我?既這麽著,不如猜猜看,我在為什麽煩惱?”


    “一定不是為今晚吃什麽。”他抿著茶,淡淡迴答。放下杯盞,他靜靜看她,“在想何時離開這裏?”


    怎麽無端端的提起這個,她麵上僵了僵,訕訕迴應,“是啊,究竟什麽時候好呢。”


    “盡快罷。”他接著說,沒有一星半點猶豫,“如果你不反對,我明日就可以著手準備。”


    她滿心詫異,遲疑問道,“這麽急做什麽,就算你放得下這裏的一切,可還有你父母……三年都還沒滿,總不好就這麽一走了之。”


    他依舊搖著頭,指了指自己心口,目光平靜堅定,“放在心裏就好,我始終覺得,活著的人更為重要。”


    他突然這麽幹脆決斷,沈寰倒犯了難,素日最不拖泥帶水的人猶豫起來,卻是隻為那一部完整的靈動子——她知道自己還是沒能放下。


    過了半天,她始終不說話,顧承轉著杯盞,緩緩問,“是不是,還要等上三個月?”


    沈寰驀地一驚,皺著眉看他,“你說什麽?三個月,那是什麽意思?”


    他輕輕牽了牽唇角,無奈的笑笑,“你昨晚見的人,就是你跟我提過的刺客?”


    嘴角沉了沉,沈寰隻盼是聽差了,可顧承不會拿這話來誘騙她,這點她心裏明鏡兒一般,“你知道我見了他?”


    “是,”他點頭,斂了斂麵上的無奈,“我還知道,你動心了,他說得那番話讓你動心了。”


    竟然全被他聽了去,她想起楊軻說過,每次見自己前,左鄰右舍的人都會被他料理周詳——大約是點了人家的昏睡穴,總歸不會走漏一點風聲。可這麽看來,楊軻確鑿是沒想過料理顧承,又或者其實他是故意要這麽做。


    不管怎麽說,顧承已是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才有了突如其來的決斷。


    她忽然有種被作弄的感覺,他們一個兩個竟然都這樣逼迫自己,“你想讓我避開他,從此和你過平靜日子。”頓了頓,語氣冷冽起來,“我今兒才發覺,咱們倆對將來的預想,根本就不一樣。”


    “不打緊。”他一點不生氣,還是極溫和的說著,“既然你已招惹了我,我又決定和你終生相伴,那就勢必該有一個人做出退讓。”


    她眯著眼睛看他,冷冷問,“那這個人,應該是我了?”


    他默然片刻,迎向她的目光,一字一句的說著,“到這會兒,我已養了你近兩年。你如果要讓我退讓,也應該先還清,這兩年間欠我的情。”


    她聽得先是驚訝,後是疑惑,原來如此啊,這世間果真沒有人是純粹無私的,禁不住一臉挪揄,“明明是你有了牽掛,所以才會起私心,顧純鈞,如今咱們倆,算是扯平了。”


    他一向沒她那麽犀利,聽她這麽說,眼裏的低迷不由越來越深,“我隻是覺著,有些關於我的話,你也不想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從別人口中得知。如果今天我不問,你會告訴我麽?還是,你打心裏就把我當成一個負擔,一個阻礙你實現海闊天空願望的負擔?”


    這樣袒露心跡的陳情讓她瞬間陷入沉默,其實她清楚,他說的都對。她今生的兩個執念,一個已算實現了一半,另一個還是遙遙無期。於是那遙遙無期的,就在陡然間變得更具誘惑力,也似乎更值得她去奮不顧身。


    許久過去,她仍是倨傲的不置一詞。


    沉默的時間太長,終於令他了悟一笑,然後站起身來,聲音還是冷靜的,可也有掩飾不住的傷感,“是我一廂情願了,也許我當日承諾得太快。其實打說出來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沒那麽在意,我這個人了。”


    他說完,徑自朝東屋走去,一路安靜無聲,可她迴首望了望,便覺出他的背影清瘦蕭索,透著孤零零的落寞淒清。


    她要追上他,說兩句安撫的話,原本是易如反掌的事。可眼下自己滿心的剪不斷理還亂,恐怕說什麽都是枉然。


    該怎麽抉擇,最終還是靠自己,既然還有三個月的時間,不如慢慢來罷,興許到時候自然有水到渠成的法子。


    可她忘了,顧承這個人性子雖好,卻是個倔脾氣。晚上不聲不響做了飯給她,自己悄沒生息的迴了屋,翌日一早又悄沒生息的出了門,直到晌午後迴來,仍是一頭紮進東屋,幹脆不再露麵。


    倆人一個倔,一個橫,倒確是能耐得住,拖延了半個月,已到萬物複蘇的驚蟄時節。花草開始萌芽,人心想必也該如是。


    京師近來算不得太平,打從半月前突然生出一樁狐妖案,據說是有狐狸精半夜溜到宅門裏偷窺姑娘,好在並沒有真出什麽不堪的事。這狐妖行徑如此,那便是已然坐實是個公的無疑。


    顧宅左鄰右舍的大姑娘小媳婦得了信兒,嚇得白日裏不敢出來,生怕一不留神被人盯上,到了晚間再被狐狸精找上門來騷擾。


    由此街麵上清淨不少,可也有人放不下心,特特的跑來知會顧承小心門戶。


    錢誌這會兒已升了百戶,在北鎮撫司也算混出點道行,卻也沒忘記顧承從前對他的仗義相幫。因想起顧宅裏有小姑娘老奶奶,便借著提點防範門戶這茬子事兒,專程過來瞧瞧他。


    有日子沒見,顧承心裏也很是高興,才將人請進門來,錢誌已順勢勾上他的肩膀,大喇喇笑道,“兄弟近來誨人不倦,哥哥我瞧著,是比早前在北鎮撫司裏更精神了,也更添儒雅氣,你是斯文人,原本就該做些斯文事才對。”


    聽他忽然說得文縐縐的,顧承不禁一笑,仍是照從前的規矩叫他一聲錢大哥,“這陣子差使還算清閑?”


    “清閑個球!”才講究了一句,下一句就憋不住罵開了人,“城裏頭鬧狐妖,五城兵馬司的飯桶逮不著人,見天兒弄得是人心惶惶。上頭為此又指派了北鎮撫司拿人,日他奶奶的,這是殺雞用牛刀。光知道讓老子幹活,怎麽不把那起子酒囊飯袋的俸祿一並也發給老子?”


    罵罵咧咧一陣,發泄完了,才說正事,“我是專為這個來提醒你,夜裏多加小心,可別讓女眷們著了狐狸精的道兒。”


    錢誌一氣說完,灌了幾口清茶,環顧四下,問道,“說起來,你這兒怎麽這麽安靜?從前那老媽媽和那小丫頭子呢?”


    顧承不想解釋太細,索性裝出對狐妖的事十分上心,打岔道,“迄今為止,究竟有沒有查出點端倪?”


    “咳,那廝的功夫不錯,來無影去無蹤。”錢誌擺出一副知無不言的架勢,“據著了道兒的人說,瞧不見臉,隻聞著身上有股子暗香。說不好是什麽味道,有點像梅花,也有點像雪後的清香。要我說啊,純粹是這幫人被迷昏了頭,不就是為掩蓋狐狸身上,那股子臊味兒嘛,非說得好像挺清雅似的。”


    不屑的笑笑,又篤定道,“不過真要說是鬧妖怪,我頭一個就不信。左不過是為采花,裝神弄鬼罷了。”


    顧承以為然,點了點頭,“是這個道理,可到底也沒聽說犯什麽實事,又鬧得這麽大。不知道這人究竟什麽來頭,什麽用意,倒是有些教人想不明白。”


    正說著,西屋的門霍然開了。沈寰在門口站了站,旋即直直朝錢誌走過來。行到人麵前,微微頷首,“請教一句,你才剛說那人身上有奇香,這是事主們眾口一詞的描述?”


    錢誌自她站在自個兒麵前,整個人便已愕住了,起先隻覺得這姑娘瞧著眼熟,再一迴想,登時便全記起來了——這相貌,分明是見過之後,這輩子都忘不掉。


    他下巴一時合不上,看了沈寰半日,方扭過頭,衝著顧承,納罕問道,“這這這位......莫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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