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誌到底少年心性,一下子紅了眼眶:“秦家世代行醫,祖父常教導學生要醫者仁心仁術,學生也常跟祖父學醫。這個方子是祖父告訴學生的,錯不了。至於家父,他,他早晚應該也會拿出來,但是既然奕王殿下急需,學生也可以默寫給殿下。”


    周敞沉了臉:“你是十四歲的秀才,該讀的聖賢書也都讀過,該不會真的以為是本王急著要這個藥方吧?”


    秦誌冷汗從額角滲出,眼中噙滿淚水又強忍著不流下來:“學生曉得,是西城百姓等不了,因此學生給出這個方子,也不求奕王殿下放了學生,學生迴不迴去都沒關係的。”


    “沒有關係?”周敞奇怪,“你不想迴家?”


    “不,不是……”秦誌忽然不知所措。


    “你不用緊張。”周敞見秦誌顫抖模樣,也覺自己剛才語氣過重,“若真如你所說,寫了方子,本王就派人送你迴家。”


    她亦不想把這當成一筆交易,尤其是麵對秦誌這樣仍有赤子之心的少年,因此不再說話,隻等他自己緩和情緒。


    秦誌半晌平複心緒,卻又難掩滿腹憂傷:“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說得很好,不愧是十四歲的秀才。


    可惜周敞一句沒聽懂,但必須點頭配合。


    秦誌抬頭望天,一聲悲歎:“唉,往昔祖父常說,人生來貴賤不同,那是在世俗人眼中。但是在行醫之人眼中,人命應該不分貴賤,都要同樣救治。這個道理,我秦家子孫是當永世不忘的。”


    “的確應該如此。”周敞這句終於聽懂了,趕忙讚同。


    “奕王殿下……”秦誌忽又站起身來,似有萬千難掩之語。


    “你但說無妨。”周敞被帶動情緒。


    秦誌一揖到地,眼淚滑落:“奕王殿下,今日學生寫出藥方,不求旁的,隻求若是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奕王殿下能夠饒過家父。”


    周敞一怔,她從頭到尾也沒有想過要將秦守怎麽樣。


    若不是前幾日秦守做得太過分,她也不會忍不住爆發。


    更何況,一方麵秦守是端王的人,她亦不想再樹敵,更重要的是,秦守到底是禦醫院院首。


    奕王還有另一樁心事,比起秦守,更在意禦醫許未。


    許未是禦醫院副院判,按照道理禦醫院設一位院首,下麵是兩位副院判,如果秦守這個院首下台,那麽難免上位的機會就給到了副院判許未,這豈不是等同於為仇人做嫁衣?


    “奕王殿下?”秦誌痛聲,“人是沒有辦法選擇出身的,所謂‘子不言父過,臣不彰君惡’,這是學生身為人子,最後的請求了。”


    “唉,你放寬心……”周敞迴過味來,寬慰秦誌,“本王不會做什麽的,隻要藥方有用,能救人性命,別的本王也懶得去管。”


    雖然說這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是陳腐糟粕,但秦誌一片赤子孝心,秦守雖可惡,但其子卻也令人動容。


    “謝奕王殿下。”秦誌得了答複,終於鬆了口氣。


    周敞便要瘦猴準備了執筆,讓秦誌當場寫下藥方。


    秦誌一紙端正楷書,又讓周敞心生感慨。


    秦守雖不做人,卻能有這樣的兒子,倒是難為了秦誌,難怪如此少年老成。


    “奕王殿下可按此方配藥,文火煎煮,一日早晚兩次,三日內可有明顯療效。”秦誌寫好,雙手將藥方呈上。


    瘦猴接過來。


    周敞不懂也不必去看,隻吩咐:“拿去交給鍾先生參詳。”


    “是。”瘦猴知道此事刻不容緩,接過藥方退了出去。


    周敞又順帶吩咐:“你順帶把高遠叫來。”


    “是。”瘦猴快步離去。


    周敞這才又望向秦誌:“你再吃兩口點心吧,一會兒,本王這就讓人送你迴去。”


    “不,不必……”秦誌沒有想到周敞如此痛快就要放他走,“奕王殿下,難道不要等等看,看藥方是否有效,再做定奪?”


    “不用了,無論藥方是否有效,你都可以迴去了。”周敞能感覺到,秦誌沒有那麽強烈想要迴家的願望,但他畢竟是別人的兒子,隻好玩笑,“難不成你還想留在這裏蹭飯,奕王府可是養不起閑人啊。”


    “啊,學生不是那個意思……”秦誌一下子臉紅,卻還是有所猶豫。


    周敞轉念就明白過來。


    秦誌既知自己被綁,三天過去卻不見父親拿藥方來贖人。而他身為人子,竟然背後拆台,輕易就交出了藥方。


    迴去之後,亦不好交代。


    秦誌烏黑雙眸閃動,周敞就不忍說破。


    秦守不肯以藥方換兒子,或許是有恃無恐,也可能拿定主意知道奕王不會傷害其子。


    但這麽做,卻會傷害他兒子的心,恐怕那禽獸卻是不曾想過。


    “你迴去吧,若是你父親不問,也不必提藥方的事情,就說你是靠絕食逼本王將你放迴去的。”周敞不忍說破,更上秦誌的心。


    秦誌從小一直跟著祖父學醫,並不是一個隻會死讀書沒見過世麵的少年人,明白周敞的意思,內心深處深以其父為恥,又無論如何不能為外人道,隻能死死咬了下唇:“多謝奕王殿下。”


    周敞亦被牽扯出前世種種,不免傷懷,忍不住反過來安慰一句:“你是你,你父親是你父親,他或許被人所迫,亦或有不得已的苦衷,但都與你無關。你隻需秉持正心正念正言,上天自會給你公正。”


    “奕王殿下……”秦誌一下子又淚眼婆娑,哽咽不能言。


    正在這時,高遠應召而來。


    周敞便揮揮手:“高遠,你跑一趟,將秦公子送迴家去吧。”


    “是。”高遠向來不多問問題。


    秦誌也說不出什麽,悄悄抹一把眼睛,躬身告退,跟著高遠走了出去。


    “唉……”周敞望著少年豆芽菜弱不禁風的背影,唯有一聲歎息。


    沒一會兒,鍾與又拿著藥方,眉頭緊鎖:“王爺,這方子到底有沒有用,恐怕還是要試了才知道,可惜孟大夫不在,屬下雖然略懂醫術,到底不如正經大夫,要不還是先去找癘疫院醫官參詳看看?”


    “看了又如何?直接交給癘疫院,讓他們按方抓藥,先把藥派下去。”周敞迴過神來,便是迫在眉睫。


    “可是……”鍾與還有所顧慮,“這藥方若是出自王爺之手,那麽……”


    “本王相信,更何況,已經三天過去了,還不拿出藥來,隻恐要生出民變,到時候可有人等著瞧熱鬧了。”周敞這兩日日夜難安,亦是想到了這一層。


    “哎呀,王爺說得是,倒是屬下忽略了這一層。”鍾與既心驚又自責。


    “鍾先生不是忽略,而是太過在意這次疫情和災民,還需小心身體。”周敞這幾日雖然心憂,但每每看到鍾與,就覺得自己做得不夠。


    自從上次煉製凍瘡膏之後,鍾與的身體表麵似乎恢複,但周敞總是隱約感覺他身體更不如以往,且做起事情來越來越急促,也不知在著急什麽。


    但再想多問兩句,鍾與已經一躬身,快步離去。


    周敞唯有再望著鍾與輕微佝僂的背影,暗自感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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