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然而這樣的容庭芳,看著餘秋遠,目光卻軟和下來。“但是。餘真人,若是你說——你不願與魔界為敵,不願和我交惡。我是信的。”他們可以打個痛快,可以言語犀利互不相讓,甚至永遠站在渭水兩端遙遙相望。可能這世上並不是每個人都是餘秋遠。他也改不了仙魔從來兩立的局麵。但這世上,倘若說還能叫容庭芳將心相托的,也就隻有那麽一個人。餘秋遠的心湖中霎那間像被投下了一塊巨石,滾燙的大概是在煉獄穀中燒紅的那種,掀起滔天巨浪。叫他不止心口發燙,就連眼底也微微發燙起來。一時噎住了喉間,吐不出隻字片語。而眼前的容庭芳——就像是一條張牙舞爪的龍,逐漸收起了猙獰的逆鱗,消彌了雷電,平和了清風。海潮輕湧,眼前人如皎皎明月,叫他看得錯不開眼。這個天地間,什麽都可以不要了。也什麽聲音都聽不見了。餘秋遠生平,怕一件事。不欲叫人知。從前,在婆娑幻境中,就被幻境瞧了個明白。誰說幻境不過是人造的東西,是個困住別人的囚籠。這世上能困住人的,隻有人心。這世上沒有一個人知道,餘秋遠很怕容庭芳不相信他。他擔心容庭芳會猜忌蓬萊對魔界心生偏頗。也擔心容庭芳會誤會他故意放任別人殺了沙那陀。更擔心有朝一日,容庭芳會對他露出失望的表情,就像是心被擊碎了一樣。蘇玄機曾經告訴他:“師兄,你自己的選擇,想必另有考量,我不多加幹涉。可是師父教導,為道者,心思通明方能入道。道心準不準,你當真明白嗎?”餘秋遠沒有迴答,但他知道自己道心不準。因為他心中有愧。有一件事,餘秋遠瞞了蘇玄機,也瞞了容庭芳。但這樁事,原本他自己也忘記了。是金丹歸體之後才想了起來。當日在瓦行,那一劍是容庭芳替他擋的。那枚金丹,卻是他喂容庭芳吃的。當時誅魔劍橫刺裏衝餘秋遠而來,容庭芳一把拉過他,自己被捅了個對穿。白衣修羅成了血衣修羅。桀驁不馴的人閉上了眼焉兒吧唧。餘秋遠抱著容庭芳,這裏是瓦行,雞不生蛋鳥不拉屎,而懷中的人因為受了當胸一劍,幾乎要消散而去。他當即立斷吐出內丹喂給了容庭芳。餘秋遠是鳳凰,數千年才出一個的天鳳,他內丹的修為,足以送一個修道者直接成為大羅金身。救一個容庭芳,不在話下。容庭芳活了下來,但失了內丹的餘秋遠卻連人形也維持不了。可他閉閉眼,堅持下來了。因為他還有事未做——偷襲的黑影冒出頭來想要查看勝利的果實,餘秋遠撿起了地上的千機劍,抓出了竊竊私語的鬼族,問明白他們口中的‘天魔心’後,然後毫不留情地將他們全數斬殺殆盡,但凡露麵的,一個未留。他是蓬萊仙人,卻也是妖族出身,他心仁厚,手上卻不是沒沾過血。在這之後,餘秋遠才最後望了容庭芳一眼——化作了一隻最普通不過的鳥。連鳳凰的毛也夠不上。金丹是什麽,它承載著餘秋遠的修為,也有部分記憶。容庭芳吞了餘秋遠的金丹,記憶發生了錯亂。他將餘秋遠的一部分記憶當成了自己。分明是他替餘秋遠擋了劍,記憶卻告訴他,是餘秋遠擋的劍。是他在餘秋遠麵前差點神魂俱滅,最後迴想起來,卻是餘秋遠炸成了一蓬血雨。也是餘秋遠殺的鬼族,在容庭芳記憶中,卻變成了他自己。千萬種記憶錯綜複雜,那個問他叫什麽名字的‘餘秋遠’,就不知道是從何而來的印象。隻是到了最後睜開眼——該記得的一樣沒記住,不該記得的卻記了一大堆。他們兩個,分明都為對方連命也不要過。迴過頭來,卻是一人一雞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記得了。煉獄穀一別,容庭芳絕塵而去,餘秋遠乍然收迴內丹,紛雜錯亂的記憶撲麵而來,一時叫人站不住腳。他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才將有些事梳理完畢,埋在心底,鎮定自若,一如既往。餘秋遠本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從容庭芳嘴裏聽到什麽好話了,可容庭芳說信他。“……”餘秋遠不禁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一時卻不知道怎麽迴答,隻能看著容庭芳。就像這個人印在腦子裏都不夠,還是要仔仔細細看過去,怎麽也舍不得移開眼。“……”晏不曉忽然咳了一聲。有些尷尬,“我覺得我不該在這裏。”“但是天都黑了。我說——”他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試探道:“既然晚了,要不迴蓬萊一起吃個飯?”什麽鬼主意,和傅懷仁一樣盡出些破主意。容庭芳皺皺眉,本來以為餘秋遠一定不會答應,不料對方倏忽一笑,卻真的邀請他道:“確實晚了。容大尊主若不嫌棄蓬萊隻有清粥小菜,可以來金光頂一敘。”字裏行間,邀請的意味還挺濃的?“……”容庭芳訝然地看著餘秋遠。這個人怎麽了,突然轉性了?平時不是很要麵子的嗎?容庭芳哧笑一聲:“請我去蓬萊,你可想好了。”他眼中帶著戲謔,“就不怕我趁機坐了你金光頂的寶座麽?”“我的位子,不過是鬆木所製,比不上容尊主的寶椅萬分之一值錢。”餘秋遠率先走在前頭,轉頭衝他笑,“你若願意,大可隨便坐。”這個笑就笑得——怎麽說呢。笑到了容庭芳心裏頭。讓他很有種衝動,想去牽餘秋遠的手。他的眼睛在對方自袖間探出的蔥白指尖上溜了一圈,咳了一聲挪開了眼。容庭芳本來可以拒絕的,魔界離這裏也很近,不過是飛一飛的功夫,就能迴到渭水,迴到魔界。那裏自然有還不算差的飯菜。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一聲‘不’硬是說不出口。他像是失了魂一樣,不由自主地跟著餘秋遠走。餘秋遠同他說話,容庭芳便看著,衝他笑,他便也微笑起來。如果說曾經有過齟齬,在眼下看來,大約都不算什麽。——隻是苦了晏不曉。他突然就格外想念傅懷仁。吾友,晏不曉暗道,月色襲人,不知你是否能同我賞同一輪月。從前他習慣雲遊四方,每迴經過望春樓,傅懷仁總是要留他多住幾日,目光切切,說‘不曉心中大約沒我這個好友,半年不見一麵,亦拔腳就走,半分思念也無’。他那時反駁,說:“我心中有懷仁,這天下風景,見雲見水,便都如你在身側。劍在,你亦在。”傅懷仁初時笑,後來聽得劍在人在,不知為什麽,笑得很是奇怪。但如今相隔兩地,晏不曉忽然就能明白傅懷仁的心情,明白什麽叫半分思念。哪怕心知對方安好,哪怕依然見雲見水如好友就在身側,哪怕劍練得再多。晏不曉亦是會湧起一股悵然。他會想——月亮,還是要兩個人看的好。一個人,終歸是寂寞。容庭芳隨餘秋遠去金光頂,本該是一件大事,一件弟子們瞧見能落掉下巴的大事。但眼下不會,除了蘇玄機和晏不曉見過容庭芳如今長什麽模樣,其他弟子是不曉得的。他們隻知道從前容庭芳一頭白發是個魔頭,現在威風凜凜還不是人。哪裏能料到眼前狷麗的白衣青年就是容庭芳。鳳凰可以涅槃,鳳凰的金丹也有替人重塑筋骨的功效。容庭芳之前被劍捅得瀕死,如今算是散骨重生。但因為涅槃,槃的還是自己,所以容庭芳即便是重聚筋骨,從前失去的骨頭也不會再長迴來。所以他人雖然年輕了,還是得從煉獄穀中找迴龍骨。如今的容庭芳,大約是最強盛的時候。一身筋骨完好,功力大漲,又無魔血滋擾之苦。而今又發覺了一件新的有趣的事,可謂是春風得意滿麵含春,瞧得人挪不開眼。容庭芳十分有興趣地看著守門弟子,問餘秋遠:“你說如果我變出龍頭,他會怎樣?”眼下他們已經到了金光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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