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拜乞丐，過後很長一段時間，南雁飛自我反醒，以前總小看乞丐，看來乞丐真是不容易，要放下尊嚴，放下臉麵，跪下來。如果自己當時能跪下來，是不是又一種情形呢？換來雷縣長一句話，以後咱們再想辦法也行嗬！什麽人吃什麽飯，她覺得自己吃不了求人這碗飯，傻得沒說一句話，沒掉一滴淚，雷縣長還以為咱就是想要錢呢，像趙誌剛分析的那樣說也行，雷縣長，這錢不是讓調工作的，是過年看您的。呆呆的站了幾分鍾出來了。
從縣長室出來，南雁飛再沒上四樓，一級級她走下樓梯。縣委大院空空闊闊。當一無所有時，正是無所不有，無路可走時，又路路皆通，可以做買賣，可以打零工，可以作自由撰稿人，可以做的事很多很多……三月份本不該下雪，卻又飄雪了，結束了，從雪開始，到雪結束。撐著一把傘，一摔手飛了出去，雪嗬，飄吧。南雁飛預備著號淘大哭，這樣會好受些，卻哭不出來，連哭也不會了，她真想打死自己。雪落在臉上，融化了，像淚，她索性抑起頭，讓雪淌成淚，流滿臉龐，流滿臉龐。她看到千萬朵雪花朝自己砸下來，紛紛飛墜……
窩居在家，地不掃，被子不疊，想睡到幾點就是幾點，自個的家，想怎樣就怎樣。幹幹淨淨的房間，不是家，是辦公室，家就是要自由、隨便。翠翠收拾，南雁飛也不讓，自個的髒不嫌髒。時間像海洋，無窮無盡，抱著孩子端詳，看他的臉，看他的小鼻子，看他的眼睛，看著看著就有些不認識了，誰家的孩子呢？抱他的這個人又是誰？孩子睡了時候，南雁飛和翠翠蓋一塊薄毯相依在床上，不說話，聽鍾表嘀嗒嘀嗒向前，聽外麵細碎的風吹動樹枝。此時她感到上帝在貼近著她，承守著他的諾言，孩子，我從沒離開過你。
沒有告訴何樹森不去上班了，第一次南雁飛沒有急切傾述的欲望，隻想安靜，小屋裏的桌子、床、脫落的牆皮，乃至空氣，都是她熟悉的親人。
何樹森迴來了，日子已過去十天。讓翠翠迴家吧。這是唯一的結局，早已預料到的，但南雁飛不能接受，臉憋得通紅。翠翠走過來，嫂子。她哆嗦著一把抓住她的手。
這天早晨，南雁飛決定去和張新程道個別，畢竟在一起工作了三年。剛起床，電話就急驟地響起，雁飛，快，快到賓館二樓小會議室，市委書記八點在那開會，要求通訊組出一個人，快去嗬！十多天沒上班，張新程抓得還是南雁飛，他不會想到十多天，對於南雁飛恰似一次二萬五千裏長征。已八點五分，從家到會議地點少說也要十分鍾。不管怎麽吧，救場如救火，最後一次以本縣記者的身份亮像了。何樹森上班去了，翠翠走了，匆匆洗了把臉，飯也沒吃，，把孩子托附給一位鄰居，南雁飛騎車猛跑。都說書委書記包青天一樣，咱最後一次也見識見識。
小會議室裏坐滿了人，南雁飛遲到了，服務人員搬了把椅子她擠了進去。寒風吹得臉膛紅通通，屋裏充足的暖氣更把臉塗紅了。剛開不大會兒，正中帶眼鏡的一位同誌講話，領導模樣，他就是新上任的市委書記嗎？趙誌剛見的就是他嗎？環視四周，南雁飛發現對麵竟是王屬明總編。這個會議非同小可，主編跟著來了。她用目光送去問候，可王總根本沒朝這邊看。既然王總來了，會後一定要和他談談，大人物總是很忙，應當爭取時間，出門的時候，最好和王總走在一起，可以的話一邊走一邊說，他是真心幫我的，隻有他可以最後挽迴。南雁飛想起了姐講的那個故事，那隻不斷跳躍的跳蚤。
書委書記慷慨激昂，旁邊是他的秘書，要求服務員為他蓄水，站起來把領導脫下來的棉大衣掛在衣架上。講話中南雁飛才知道，幾天前市委書記帶著一幹人，早晨五點多鍾到了縣裏的一個鄉鎮。天蒙蒙亮，他們來到學校。沒人認出市委書記。推開一間辦公室的門，幾位老師一邊織毛衣，一連聊天。另一間辦公室幾個教師正在玩撲克。旁邊的教室裏學生們正在上早自習。老師們吵鬧的聲音很高，學生上課的秩序很差。市委書記問其中的一位教師，學生上課，你們怎麽不到教室？答，我們坐在這裏就很不錯了。為什麽？誰三年領不到工資還有心情上課？所有的教師都不發嗎？不該發的人倒是按時發了，該發的人卻領不到手。誰領了工資？村長他爹，過去在學校做飯當臨時工，不在學校做飯已10年了，今年80多歲，還按月足額領著工資。23名教師說他們都敢作證，並逐個寫上了自己的名字。來到鄉政府，人們還沒起床，唯有門房亮著燈。市委書記走進去，一桌麻將，一地煙頭，剛散夥的樣子。誰會想市委書記不打招唿就來，而且在天沒亮時，他什麽時候從市裏出發的呢？同誌，你是幹什麽工作的？我，門房皮笑肉不笑地說，沒工作，燒鍋爐的。玩了一夜？熱鬧熱鬧。玩錢嗎？不帶刺激沒意思。書記、鄉長在嗎？大冷天全迴去了。那上級有事怎麽辦？有我嗬，晚上燒鍋爐，白天聽電話。來到鄉政府食堂，一推門，幾隻老鼠驚慌的跳下案板，火熄了好久，灰塵像雪一樣均勻細密，牆角一個碗櫃黑的看不出顏色。
鄉政府斷炊，常有的事。拖欠教師工資，一直不這樣嗎？全是平常事。市委書記一過問就不是平常事。
我們當官是為民，當官的耀武揚威，老百姓吃不飽穿不暖，良心何在？沒有人民哪有政府，哪有國家，百姓才是國家的主人。國家三令五申提高教師待遇，沙灘流水不到頭，中間某些人竟敢拖欠教師工資三年。三年不發工資，哪個當官的試過？收賄受賄是腐敗，這也是腐敗。
三年不發工資，誰試過？這是市委書記說的話，親人才會說的話！所有的日子，所有的委屈……
同誌們，群眾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有百姓才有領導，才有曆史。當官為什麽？為的就是吃喝享樂？一次又一次開會，解決了什麽？開會加不落實等於零，布置工作加不負責等於零！
每一個字都是一聲炸雷，每一句話都是一把火炬，每一根毛孔都在擴張，每一條血脈都在噴湧。南雁飛再也撐不住了，完全癱倒在桌子上，像一堆正在變軟、融化的雪疙瘩。市委書記接下來的話她已無法聽清，耳邊似有水聲，滴嗒、滴嗒，如屋簷下的雨滴，續而連成片，匯成海。終於融化了，年複一年的積雪，滾燙的淚如噴吐的岩漿，血紅血紅。孩子病了，孫仁不讓迴單位……
副書記發言，主管文教衛生的副市長發言，另外一些官員發言。
南雁飛什麽也聽不清，顧不上，像決堤的海，淹沒了良田，衝毀了堤壩。她沒做一頁筆記，沒聽到最後的解決辦法。
誰還有說的？市委書記問，會議要結束了。
市委書記要走了嗎？誰還有說的？我有說的，說也說不完。騰的，南雁飛站了起來，像課堂上的搶答，她第一個舉了手。全場驚愕，所有的目光匯聚到她身上。黑壓壓的人群，她有些害怕了，搞不清自己站起來幹什麽，停了一會才想起是要說話，發言。說什麽呢？自己有很好的解決措施嗎？有透徹的分析嗎？顯然沒有。那站起來幹什麽？瘋了？眾目睽睽，南雁飛急了，如果領導不問，她根本沒勇氣站起來，但是他問了，她以為就是問她的。那原本是要迴答什麽？三年不領工資，是的，是這樣，像個盛水的塑料袋，每一次事件，每一次掙紮都是一根針，戳得她千瘡百孔，還沒開口淚先流了下來。述說、喘息，身體不停地抖，臉火辣辣的痛。領導的秘書像記者一樣追問，三年沒發工資，一直幹到現在？得過市裏的好新聞獎？他看看南雁飛，快速往小本子上記。淚雨滂沱，南雁飛無法說下去了。她沒有想到自己如此軟弱，在眾多人前內心被一覽無餘，她再也包裝不起自己，潰不成軍。
市委書記站了起來，所有的人跟著站了起來，南雁飛索性坐了下來，爬在桌上哭，號淘大哭。她不知道領導們怎樣離開的，發表了什麽意見。她隻是哭，一個勁哭……
淚在臉上結了厚厚的痂，椅子保持著眾人離去時的雜亂。賓館的服務員沒進來打掃，沒人見過南雁飛這種哭法，她的淚像濺落的火星，他們怕燒傷了。
南雁飛的淚燒著了一個人，孫仁，他四處借錢，為南雁飛籌三年的工資。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逢人就說，幫幫忙，市委書記開了口，不落實不行。誰都知道市委書記常說一句話，追查不落實的人，追查不落實的事。
南雁飛並不知曉這些，她意識到自己闖禍了。鑽在家裏，她神情木然，有些後悔，自己太衝動了，外界不知把這件事傳得如何沸沸揚揚。她不敢出門，不知該幹什麽。她想起了王總，覺得有些對不起他，忙裏忙外也沒辦成，她決定給王總打個電話，一是感謝，二是告別。孩子，你調不到通訊組了，隻有迴原單位。你知道嗎？你讓你們縣委、政府雪上加霜。孩子，你也不容易，三年不發工資，可以想象。孩子，王總從來沒這樣叫過她。就憑這一句，南雁飛覺得就足以抵擋外界的一切。王總，王叔叔，南雁飛也從來沒有這樣稱唿過，有些哽咽了。王總接著說，不管在哪裏，還要堅持寫作，以後還可以往市報投稿。一支筆，一張紙，就可以完成一項事業，放下電話，南雁飛覺得她可以重新走出去了。
南雁飛，太膽大了，敢跟市委書記告狀。
南雁飛，以後哪個領導還敢用你。
南雁飛，何必采取過激的辦法，該送禮送禮。
南雁飛，處心積慮，設置了這樣一個場合，得到自己的目的
……
各種各樣的議論，像雪，南雁飛必須承受，不僅來自言語，而且來自事實。以後的幾年中，因為這件事，調動、晉升都與她無源，在某些領導心中南雁飛無疑是個造反派，農民起義軍。
如王總所料，縣裏安排南雁飛返迴了原單位，孫仁一次性補發了她三年的工資，八千六百元整。
這就是最後的結局。南雁飛想起姐講的那個故事， 應該改寫為，小跳蚤不願淪為一隻爬蟲，它跳、跳、堅持，再堅持。它向著那光明搏殺，用頭撞，一次又一次，不管瓶塞還在不在。小跳蚤頭破血流，玻璃碎裂了，它獲得自由的同時，卻耗盡了最後的氣力。
幾天後，市報瞭望哨刊登了大夥聯名上訪的材料，看來趙誌剛見到了市委書記。又幾天市委提出了“政府搭台，人民唱戲” 、“拆牆透綠”等一係列的政策。各單位的圍牆紛紛拆除，眼界一下子寬闊起來，可以從這頭看到那頭泛綠的楊柳。
從縣長室出來，南雁飛再沒上四樓，一級級她走下樓梯。縣委大院空空闊闊。當一無所有時，正是無所不有，無路可走時，又路路皆通，可以做買賣，可以打零工，可以作自由撰稿人，可以做的事很多很多……三月份本不該下雪，卻又飄雪了，結束了，從雪開始，到雪結束。撐著一把傘，一摔手飛了出去，雪嗬，飄吧。南雁飛預備著號淘大哭，這樣會好受些，卻哭不出來，連哭也不會了，她真想打死自己。雪落在臉上，融化了，像淚，她索性抑起頭，讓雪淌成淚，流滿臉龐，流滿臉龐。她看到千萬朵雪花朝自己砸下來，紛紛飛墜……
窩居在家，地不掃，被子不疊，想睡到幾點就是幾點，自個的家，想怎樣就怎樣。幹幹淨淨的房間，不是家，是辦公室，家就是要自由、隨便。翠翠收拾，南雁飛也不讓，自個的髒不嫌髒。時間像海洋，無窮無盡，抱著孩子端詳，看他的臉，看他的小鼻子，看他的眼睛，看著看著就有些不認識了，誰家的孩子呢？抱他的這個人又是誰？孩子睡了時候，南雁飛和翠翠蓋一塊薄毯相依在床上，不說話，聽鍾表嘀嗒嘀嗒向前，聽外麵細碎的風吹動樹枝。此時她感到上帝在貼近著她，承守著他的諾言，孩子，我從沒離開過你。
沒有告訴何樹森不去上班了，第一次南雁飛沒有急切傾述的欲望，隻想安靜，小屋裏的桌子、床、脫落的牆皮，乃至空氣，都是她熟悉的親人。
何樹森迴來了，日子已過去十天。讓翠翠迴家吧。這是唯一的結局，早已預料到的，但南雁飛不能接受，臉憋得通紅。翠翠走過來，嫂子。她哆嗦著一把抓住她的手。
這天早晨，南雁飛決定去和張新程道個別，畢竟在一起工作了三年。剛起床，電話就急驟地響起，雁飛，快，快到賓館二樓小會議室，市委書記八點在那開會，要求通訊組出一個人，快去嗬！十多天沒上班，張新程抓得還是南雁飛，他不會想到十多天，對於南雁飛恰似一次二萬五千裏長征。已八點五分，從家到會議地點少說也要十分鍾。不管怎麽吧，救場如救火，最後一次以本縣記者的身份亮像了。何樹森上班去了，翠翠走了，匆匆洗了把臉，飯也沒吃，，把孩子托附給一位鄰居，南雁飛騎車猛跑。都說書委書記包青天一樣，咱最後一次也見識見識。
小會議室裏坐滿了人，南雁飛遲到了，服務人員搬了把椅子她擠了進去。寒風吹得臉膛紅通通，屋裏充足的暖氣更把臉塗紅了。剛開不大會兒，正中帶眼鏡的一位同誌講話，領導模樣，他就是新上任的市委書記嗎？趙誌剛見的就是他嗎？環視四周，南雁飛發現對麵竟是王屬明總編。這個會議非同小可，主編跟著來了。她用目光送去問候，可王總根本沒朝這邊看。既然王總來了，會後一定要和他談談，大人物總是很忙，應當爭取時間，出門的時候，最好和王總走在一起，可以的話一邊走一邊說，他是真心幫我的，隻有他可以最後挽迴。南雁飛想起了姐講的那個故事，那隻不斷跳躍的跳蚤。
書委書記慷慨激昂，旁邊是他的秘書，要求服務員為他蓄水，站起來把領導脫下來的棉大衣掛在衣架上。講話中南雁飛才知道，幾天前市委書記帶著一幹人，早晨五點多鍾到了縣裏的一個鄉鎮。天蒙蒙亮，他們來到學校。沒人認出市委書記。推開一間辦公室的門，幾位老師一邊織毛衣，一連聊天。另一間辦公室幾個教師正在玩撲克。旁邊的教室裏學生們正在上早自習。老師們吵鬧的聲音很高，學生上課的秩序很差。市委書記問其中的一位教師，學生上課，你們怎麽不到教室？答，我們坐在這裏就很不錯了。為什麽？誰三年領不到工資還有心情上課？所有的教師都不發嗎？不該發的人倒是按時發了，該發的人卻領不到手。誰領了工資？村長他爹，過去在學校做飯當臨時工，不在學校做飯已10年了，今年80多歲，還按月足額領著工資。23名教師說他們都敢作證，並逐個寫上了自己的名字。來到鄉政府，人們還沒起床，唯有門房亮著燈。市委書記走進去，一桌麻將，一地煙頭，剛散夥的樣子。誰會想市委書記不打招唿就來，而且在天沒亮時，他什麽時候從市裏出發的呢？同誌，你是幹什麽工作的？我，門房皮笑肉不笑地說，沒工作，燒鍋爐的。玩了一夜？熱鬧熱鬧。玩錢嗎？不帶刺激沒意思。書記、鄉長在嗎？大冷天全迴去了。那上級有事怎麽辦？有我嗬，晚上燒鍋爐，白天聽電話。來到鄉政府食堂，一推門，幾隻老鼠驚慌的跳下案板，火熄了好久，灰塵像雪一樣均勻細密，牆角一個碗櫃黑的看不出顏色。
鄉政府斷炊，常有的事。拖欠教師工資，一直不這樣嗎？全是平常事。市委書記一過問就不是平常事。
我們當官是為民，當官的耀武揚威，老百姓吃不飽穿不暖，良心何在？沒有人民哪有政府，哪有國家，百姓才是國家的主人。國家三令五申提高教師待遇，沙灘流水不到頭，中間某些人竟敢拖欠教師工資三年。三年不發工資，哪個當官的試過？收賄受賄是腐敗，這也是腐敗。
三年不發工資，誰試過？這是市委書記說的話，親人才會說的話！所有的日子，所有的委屈……
同誌們，群眾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有百姓才有領導，才有曆史。當官為什麽？為的就是吃喝享樂？一次又一次開會，解決了什麽？開會加不落實等於零，布置工作加不負責等於零！
每一個字都是一聲炸雷，每一句話都是一把火炬，每一根毛孔都在擴張，每一條血脈都在噴湧。南雁飛再也撐不住了，完全癱倒在桌子上，像一堆正在變軟、融化的雪疙瘩。市委書記接下來的話她已無法聽清，耳邊似有水聲，滴嗒、滴嗒，如屋簷下的雨滴，續而連成片，匯成海。終於融化了，年複一年的積雪，滾燙的淚如噴吐的岩漿，血紅血紅。孩子病了，孫仁不讓迴單位……
副書記發言，主管文教衛生的副市長發言，另外一些官員發言。
南雁飛什麽也聽不清，顧不上，像決堤的海，淹沒了良田，衝毀了堤壩。她沒做一頁筆記，沒聽到最後的解決辦法。
誰還有說的？市委書記問，會議要結束了。
市委書記要走了嗎？誰還有說的？我有說的，說也說不完。騰的，南雁飛站了起來，像課堂上的搶答，她第一個舉了手。全場驚愕，所有的目光匯聚到她身上。黑壓壓的人群，她有些害怕了，搞不清自己站起來幹什麽，停了一會才想起是要說話，發言。說什麽呢？自己有很好的解決措施嗎？有透徹的分析嗎？顯然沒有。那站起來幹什麽？瘋了？眾目睽睽，南雁飛急了，如果領導不問，她根本沒勇氣站起來，但是他問了，她以為就是問她的。那原本是要迴答什麽？三年不領工資，是的，是這樣，像個盛水的塑料袋，每一次事件，每一次掙紮都是一根針，戳得她千瘡百孔，還沒開口淚先流了下來。述說、喘息，身體不停地抖，臉火辣辣的痛。領導的秘書像記者一樣追問，三年沒發工資，一直幹到現在？得過市裏的好新聞獎？他看看南雁飛，快速往小本子上記。淚雨滂沱，南雁飛無法說下去了。她沒有想到自己如此軟弱，在眾多人前內心被一覽無餘，她再也包裝不起自己，潰不成軍。
市委書記站了起來，所有的人跟著站了起來，南雁飛索性坐了下來，爬在桌上哭，號淘大哭。她不知道領導們怎樣離開的，發表了什麽意見。她隻是哭，一個勁哭……
淚在臉上結了厚厚的痂，椅子保持著眾人離去時的雜亂。賓館的服務員沒進來打掃，沒人見過南雁飛這種哭法，她的淚像濺落的火星，他們怕燒傷了。
南雁飛的淚燒著了一個人，孫仁，他四處借錢，為南雁飛籌三年的工資。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逢人就說，幫幫忙，市委書記開了口，不落實不行。誰都知道市委書記常說一句話，追查不落實的人，追查不落實的事。
南雁飛並不知曉這些，她意識到自己闖禍了。鑽在家裏，她神情木然，有些後悔，自己太衝動了，外界不知把這件事傳得如何沸沸揚揚。她不敢出門，不知該幹什麽。她想起了王總，覺得有些對不起他，忙裏忙外也沒辦成，她決定給王總打個電話，一是感謝，二是告別。孩子，你調不到通訊組了，隻有迴原單位。你知道嗎？你讓你們縣委、政府雪上加霜。孩子，你也不容易，三年不發工資，可以想象。孩子，王總從來沒這樣叫過她。就憑這一句，南雁飛覺得就足以抵擋外界的一切。王總，王叔叔，南雁飛也從來沒有這樣稱唿過，有些哽咽了。王總接著說，不管在哪裏，還要堅持寫作，以後還可以往市報投稿。一支筆，一張紙，就可以完成一項事業，放下電話，南雁飛覺得她可以重新走出去了。
南雁飛，太膽大了，敢跟市委書記告狀。
南雁飛，以後哪個領導還敢用你。
南雁飛，何必采取過激的辦法，該送禮送禮。
南雁飛，處心積慮，設置了這樣一個場合，得到自己的目的
……
各種各樣的議論，像雪，南雁飛必須承受，不僅來自言語，而且來自事實。以後的幾年中，因為這件事，調動、晉升都與她無源，在某些領導心中南雁飛無疑是個造反派，農民起義軍。
如王總所料，縣裏安排南雁飛返迴了原單位，孫仁一次性補發了她三年的工資，八千六百元整。
這就是最後的結局。南雁飛想起姐講的那個故事， 應該改寫為，小跳蚤不願淪為一隻爬蟲，它跳、跳、堅持，再堅持。它向著那光明搏殺，用頭撞，一次又一次，不管瓶塞還在不在。小跳蚤頭破血流，玻璃碎裂了，它獲得自由的同時，卻耗盡了最後的氣力。
幾天後，市報瞭望哨刊登了大夥聯名上訪的材料，看來趙誌剛見到了市委書記。又幾天市委提出了“政府搭台，人民唱戲” 、“拆牆透綠”等一係列的政策。各單位的圍牆紛紛拆除，眼界一下子寬闊起來，可以從這頭看到那頭泛綠的楊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