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無衣笑容淡淡:“陛下一向重諾,今日不過是將死之人的豪賭罷了,我這一生掣肘無數,壯誌難酬,卻依舊想為西蜣百姓做點什麽。若我當真身死,又哪能管身後洪水滔天?不過是安自己的心罷了。”“陛下顧慮我亦明白。想必陛下也聽聞西蜣國內,西蜣族已然揭竿而起,漸成氣候了?”蕭止戈略一點頭,道:“聽聞都是昔日西蜣部族的後人,十分勇猛。”還有一點他沒說,那便是使臣曾說薛無衣一直在放任這些西蜣族人,並未立刻派兵平亂。當年薛常叛出大鄴,聯合大鄴西邊遊牧部族西蜣,共同建立了西蜣國。西蜣首領率領西蜣族人尊薛常為王,而薛常為了籠絡西蜣族,特將國名定為西蜣。然而這麽多年過去,薛常早已作古,薛常後代所代表的大貴族們,卻因迥異的相貌血統,以及權利劃分問題,與西蜣族的矛盾越來越深。到了如今,西蜣族人已然成了最低等的賤民,西蜣族人甚至可當做牲畜買賣,平民與其通婚所生之子,亦是賤民。西蜣族人在西蜣備受壓迫,如今在王廷權利爭鬥之時,這些被壓迫日久的西蜣族人趁勢揭竿而起,竟然很快壯大起來,在西蜣國內已然成了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西蜣族在馬背上生活,即使這麽多年過去,依舊不減悍勇,倒是這些年的壓迫,叫他們變得更加兇猛。”薛無衣言辭間果然不見憤怒,反而有讚揚的意味:“我曾想過推行新政,將西蜣族人的戶籍改為良民,禁止人口買賣,使西蜣族人亦可參軍,出仕……若是成功,西蜣有了如此勇猛的軍隊,或許便不至於到今日地步。然而王太後與王聯合其他朝臣,一力否決了這個提議……”薛無衣提起無疾而終的新政,神色終於起了些波瀾:“我曾想力挽狂瀾,但終究是螳臂當車,如今王太後已然知曉我罹患重病沒幾年好活,但他們卻都等不及我死了……”此番他前來大鄴,給了從小看著長大的王最後一個機會,然而對方聽從了生母的計策,毫不猶豫地派遣他出使大鄴,又聯合另兩位使臣,想叫他客死異鄉。薛無衣聽聞消息時,竟然不覺得有多心寒或者氣怒,更多的反而是如釋重負。如此也好,他欠先王的恩情算是還清了。接下來,他可以隨本心行事。“我與陛下說這些,不是訴苦。隻是想告訴陛下,西蜣皇族腐敗糜爛,已現了頹勢。他們攔不住反噬的西蜣族人。這王座,終將易主。西蜣族的新首領,二位也見過,便是從前跟隨我的北護軍統領商闕。”他遊離的目光重新凝聚,又變得明亮起來:“商闕不想西蜣族人再受欺淩踐踏,但也不願為了舊仇興起戰亂,他是個仁慈的首領,不會為了一己私欲與大鄴作對,待他整頓好西蜣,必會主動臣服大鄴。”這方才是他今日談判的底氣。隻需要等待兩年,大鄴不需耗費一兵一卒便能收服西蜣。不管蕭止戈一開始作何打算,這樣的條件擺在麵前,他定然會心動。蕭止戈道:“我可以答應你在局勢尚未明朗前盡量不出兵,但若是商闕未能奪得王座,亦或是他並不願意歸順大鄴,我依舊會出兵親自收服西蜣。”西蜣和雨澤原本就是從大鄴分出的小國。他年少時驅逐北狄,如今繼位又正值壯年,必定要找機會收服西蜣和雨澤。自古以來,沒有哪個帝王願意坐視敵人酣睡臥榻之側。“如此便可。”薛無衣頷首,又從袖中摸出一把古舊的青銅鑰匙來:“這便是那把鑰匙。”薛無衣對敵雖然詭計多端,但對於合作夥伴,卻是足夠誠懇的,他將鑰匙遞給安長卿,又道:“這幅畫我曾多番研究過,灑水烤火等法子亦都試過,但並無太大作用。反倒是我翻閱早年記載時,發現第一任西蜣王曾以尋仙問藥之由,派過一支商隊出海。這支商隊從載虢出發,穿過雨澤國境,抵達南海。出發時商隊帶上了許多貨物。但其後卻再沒有返迴的記載。因此我推斷,這畫作上並沒有玄虛,這把鑰匙才是關鍵。而那西蜣秘寶,很可能並不在西蜣,而是被運到了南海去。”“我所查到的消息,便僅止於此。”薛無衣道。安長卿聽到南海時眉頭便一跳,驀然想起了古籍所載:南海之外,有鮫人族,臨水而居,不分男女,容貌皆絕色。有紅紋者可生育。擅織鮫綃,鮫綃刀槍不入,一尺千金。薛常派商隊去南海,而鮫人族記載又與南海有關,這兩者之間是不是有什麽關聯?安長卿與蕭止戈交換了眼神,道:“多謝,這些信息對我們已十分有用。”“既如此,我便不再叨擾,先行告辭。”薛無衣起身一揖,便要告辭離開。安長卿對他敬佩又有些同情。隻是想來薛無衣這樣的人應該不會需要別人憐憫他,便也沒有表現出來,隻客氣道:“我送薛先生出去吧。”從薛丞相改口稱薛先生,少了幾分疏離與對立。薛無衣沒有拒絕,帶著侍女與他們同行出去。書房到王府大門的距離不長亦不短,二人沿著迴廊緩緩行走,薛無衣這才有功夫打量著周圍景致,讚歎道:“都說陛下對王爺愛重,觀這王府可見一斑。聽聞從前陛下自己居住此處時,從不在意這些外物。”安長卿抿唇笑了笑,又道:“薛先生這病可有看過大夫?陛下麾下有一名胡大夫擅疑難雜症,若是薛先生願意,我可請那位大夫為你診治,說不得還能有辦法治好。”薛無衣迴頭笑看他:“王爺心思純善,不過聽我一席話,便願意替我尋醫問藥。”安長卿有些不好意思,又怕太過唐突:“我隻是覺得,該多些如先生這般為百姓著想之人。”“我明白。”薛無衣溫聲道:“隻是我這其實不是病,是毒。自十六那年我拜為丞相。便中了這毒,本來早該死了,隻是命大撐了過來,這些年全靠霽雪想盡法子替我吊著命。”安長卿詫異地迴頭看了霽雪一眼。霽雪一直不聲不響地跟在薛無衣身後,容貌倒是上乘,隻是神色極冷。他原本以為是貼身伺候的女婢或者侍妾,卻沒想到竟然是大夫。薛無衣笑著道:“霽雪祖上曾是名醫世家,她盡得家傳,一手醫術出神入化。她都解不了的毒,再看恐怕也無用。隻能多謝王爺好意。”見他不願,安長卿也不再勉強,隻得送他到門口,又道:“薛先生不急著迴西蜣,若是在驛站無事,可隨時來王府做客,也讓我盡地主之誼。”薛無衣應下,才帶著霽雪緩緩離去。安長卿在後頭看著,方才發覺他實在瘦削的嚇人,明明裹著一身厚實的披風,看著卻比他身後的霽雪還要瘦弱些。像一根孱弱的綠竹,唯有身姿挺拔不屈。安長卿輕輕歎了一口氣,方才轉身迴去。薛無衣上了馬車,方才忍不住重重咳嗽起來。手中帕子染了血,霽雪給他換上一條幹淨的,又將手爐塞進他懷中,聲音有些冷道:“我的醫術再高明,也總有缺漏之處,你為什麽不同意雁王請大夫為你診治?”仔細擦幹淨唇邊血跡,薛無衣又喝了一盞溫茶潤喉,方才道:“我隻信你的醫術。”霽雪根本不信他的鬼話,這個人若是當真說起謊來,誰也看不出來,她忽然道:“你不想活了,是不是?”薛無衣默了一默,道:“這些年操勞,我也該歇歇了。”“你做了這麽多,其實就是為了給商闕鋪路吧?你死了,王廷遲早要散。如此一來,商闕必能贏。”霽雪質問道:“你為了他,連命都不要了?”“你又怎麽知道不是我在算計他?”薛無衣捏了捏眉心,歎息道:“你知道的,他本不想涉足朝堂爭鬥,是我強迫他為我賣命。如今,也是我算計他為王。他是西蜣首領的後人,是最適合之人。他會是個很好的王,我未做到之事,他當能做到。日後西蜣族人不必受欺淩踐踏,你亦可以恢複本名,將宋家醫術發揚光大……”霽雪擰眉看著他:“大道理我說不過你。但你死了,商闕未必肯乖乖當王。”薛無衣卻笑了笑:“所以你得幫我,別叫他知道。”馬車緩緩前行,車輪壓過地麵枯枝,發出吱呀聲響,車內霽雪沉默著,二人誰也沒有再說話,隻依稀聽到低低的咳嗽聲。***安長卿迴了正院,就見蕭止戈正對著一副輿圖皺眉沉思。“怎麽忽然把這個翻出來了?”蕭止戈看的這幅圖,是前朝所製輿圖,彼時西蜣和雨澤尚未分離出去。蕭止戈點了點南海的位置道:“我在想,當年薛常與淮述安為什麽一起叛出大鄴?太.祖當年又為什麽沒有再出兵平叛?”還有古籍中所載的南海,與薛常派人去的南海是否是同一個地方?薛常為什麽偏偏要派人將秘寶運送到南海去?那批秘寶到底是什麽?最重要的是,畫中人到底是何方神聖?薛常死時大約五十多歲年紀,但從他留下的遺言和畫作來看,卻叫人覺得那男子還會出現……薛無衣一番話,不僅沒能解開謎團,反而滾雪團一般帶出了更多謎團。那畫中人極有可能與安長卿是同族,但目前看來鮫人族除了男人能生育,並未看出其他異於常人之處,那麽當年到底是發生了什麽,才叫鮫人族銷聲匿跡?以至到了如今竟然隻剩下隻言片語的記載。畫中人風采不俗,又與薛常相識。薛常那個年代,群雄並起風起雲湧,這般出色的人物絕不可能一點痕跡都沒留下,但偏偏除了西蜣王族代代相傳的一幅畫,竟然再沒有任何對他的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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