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丫鬟又哀哀地哭起來……安長卿知道自己在做夢,努力想讓自己清醒過來, 卻更加昏昏沉沉,反而是畫麵一轉, 又到了另一個地方。他站在一家書鋪裏正在挑書,鋪子裏頭有幾個書生在小聲討論著。“聽說三皇子被起義軍暗殺,你們說是真的還是假的?有人說其實是北戰王幹的。”另一人麵色神秘,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關北戰王什麽事,要我說……這是報應來了。”“此話怎講?”一人問。接話的書生麵帶嫌惡,卻繼續道:“你們不知道前兩年的泗水動亂?我家就住在泗水不遠處。當初那三皇子為了打起義軍,在泗水上遊投毒。起義軍用了河水,果然都病倒了。三皇子趁機帶兵殺過去,大敗起義軍。”先前的書生皺眉:“這法子實在陰毒。”有一人插話:“兵不厭詐,也情有可原。”“情有可原?”講述的書生冷笑一聲:“那是你們不知道後頭的事,泗水支流眾多,四通八達。他在上遊投毒,不僅是起義軍中了毒,泗水邊上的百姓也中了毒。連帶著田地裏的莊稼都毒死不少。不少百姓隻知道用了河水肚子痛生病,後來才知道,是中了毒!”他聲音憤憤:“後來官府知道這事,卻不但不給百姓解毒,反而是上頭一道聖旨下來,把泗水一帶的村莊全部打成了反賊,派兵圍剿。可憐這些村民病死的病死,被殺的被殺。那大半個月,泗水都是紅的。若不是我家住的偏躲了起來,早就沒命了!”聽他說的書生神色猶疑:“這別是你編的吧?我們怎麽從未聽過此事。”那書生見同伴不信,神情越發憤怒:“上頭下了令,誰敢議論這事,立刻就要拉出去斬首,誰還敢說?你們不信就罷了,總之這三皇子死在起義軍手裏,就是報應!”泗水……起義軍……安長卿悚然一驚,陡然自床上坐起身,滿臉是汗的喘著氣。他想起來了。他就說為何白日看到“泗水”總覺得莫名覺得熟悉,原來他曾經無意聽過的。那是慶曆十六年間的“泗水動亂”!“怎麽了?做噩夢了?”身側蕭止戈聽聞動靜也跟著醒了,見他滿臉冷汗,關切地拿了帕子給他擦臉。安長卿還未從夢中徹底脫離出來,眼睛還有些失神,看著呆呆的。蕭止戈起身去將窗子推開透氣,外麵天色已經泛起了魚肚白,一絲晨光從雲層中傾瀉下來,照亮了屋子。“我又做夢了。”安長卿迴過神,勉強理了理思緒,道:“泗水要出大事。”蕭止戈眼神微凜,見他這般神情,就知道不會是小事,手掌在他背脊上順撫,又給他倒了一杯水:“別急,慢慢說。”安長卿喝了一口水,勉強平複了起伏的心緒:“我夢見三皇子平亂時,在泗水上遊下毒,不僅是起義軍中了毒,泗水一帶的百姓也遭了殃……”他全都想起來了,當初在花園小亭意外聽到這件事後,他心生好奇,旁敲側擊地打聽過,雖然不知全貌,但也多少能推測出前因後果。因三皇子在泗水投毒,取用河水的起義軍大部分都病倒了,三皇子趁機進攻,這場戰役打得不費吹灰之力,近萬起義軍全軍覆沒。班師迴京後,安慶帝對三皇子大肆封賞,三皇子一時風頭無倆。但是戰役不久後,又有地方官員上報,因河水中殘毒,不少居住在泗水附近的百姓都病倒了,連帶著地裏莊稼也都發黃毒死。此前安慶帝才大肆嘉獎過三皇子,這時若是普通百姓也中毒的消息曝出來,不僅不利局勢穩定,也於安慶帝的名聲有礙。為了封鎖消息,安慶帝直接將那一片村莊的村民打成了反賊,下令圍剿一個不留。之後又下旨嚴禁官員百姓談論此事。違者殺無赦,才硬生生將這事壓了下去。後來各地起義軍接連出現,且都不受朝廷招安。直至蕭止戈登基後,派官員去安撫依然無甚效果,以至於隻能親自帶兵剿滅起義軍,安定局勢。從前安長卿不明白這其中緣由,現在卻想明白了。泗水死了這麽多人,不可能半點風聲都不走漏。有白丁軍的前車之鑒,必定不會再有起義軍敢接受招安。就連三皇子的死,怕也是因為白丁軍的舊事。泗水一帶,光白丁軍就有近萬人,更別說附近居住的村民。如此龐大的一個數字,叫安長卿想想都覺得毛骨悚然。攥緊手心,掌中卻是一片濕濡冷汗。安長卿有些語無倫次道:“這麽多人命……不能這樣……”蕭止戈將手覆在他手背上,安撫道:“先別急,我來想辦法。”他知道安慶帝從來將百姓當螻蟻,也知道他那個三弟心性必不如表現出來這般純善,卻萬萬沒想過,他們能做出這樣喪心病狂的事情。可真要仔細琢磨,又覺得他們會如此並不奇怪。老三年幼,要跟太子相爭,必須要有足夠的功績。而安慶帝則從來隻在乎他自己,百姓的生死在他眼中,不過一個數字罷了。不知道便罷了,如今知道了,蕭止戈卻不能坐視不理。白丁軍也好黃丁軍也好,說到底都是大鄴的百姓。蕭止戈眸色暗沉,見安長卿還是一副心悸模樣,將人攬進懷裏,溫聲哄著他再睡一覺。等把人哄得睡熟了,他才悄悄起身,就著天邊微光快馬去了軍營之中。鄴京消息傳到雁州時已經過去了數日,按他推算,這時候老三必定已經快到泗水,要想救下這些百姓,動作就還得快些。他親自寫了兩封信,分別要送到申屠胥和白丁軍首領手中。白丁軍這些日子聲勢浩大,據說大首領乃一位力大無窮的屠戶,一把殺豬刀刷得虎虎生風,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為他出謀劃策的卻是家中二弟,是個正經的讀書人。兩兄弟一文一武,才將白丁軍壯大到近萬人。封好火漆,蕭止戈叫了信使進來,正要將信送出去,又覺得不妥。沉吟片刻,還是叫了謝陵過來,兩人密談一番,而後讓謝陵親自去做一趟說客。雁州與肅州相鄰,快馬晝夜不停趕過去,三日可達。但區區一封信,卻未必能叫兩方勢力信服。申屠胥優柔寡斷,才能不及其父,好在他膽子也不大,因申屠孛教導,倒是對將士和百姓還不錯。若是能說服他同意做內應,便好辦許多。不好辦的卻是白丁軍,他們如今與朝廷勢如水火,即使謝陵親自去,也未必會信服。蕭止戈背著手遙望天際,徐徐歎出一口氣,事到如今,也隻能盡人事,聽天命了。***謝陵快馬三日趕到肅州,先去宣威將軍府求見了申屠胥。申屠胥見到他時還十分詫異,肅州與雁州相鄰,雁州又在前頭抵禦北狄,加上沒什麽利益衝突,雙方關係還算不錯。申屠胥當即便請人入府。因事態緊急,謝陵也沒有多說廢話,屏退四下後,將蕭止戈一番話懇切轉述給他。申屠胥越聽臉色越難看:“這……可有證據?水中投毒自古以來都為人所不齒,三皇子何至於此?”投毒傷得不僅僅是敵軍,還有附近百姓。但凡有些底線的將領,都不會用這等下作手段。前朝倒是曾經有用過此計的將領,縱然戰功卓著,也因此事被史書詬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