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手攬過宜霜,穩穩避開那撲來的怪物,不知永定河君用了何法術,不過頃刻間那怪物就倒在地上,抽搐片刻,竟退去長毛,化作一個渾身浮腫的人。


    “隻是屍變,竟把你嚇成這樣,也是幾百年的修為了,還是這樣不長進。”永定河君看著宜霜道,語氣裏皆是恨鐵不成鋼。


    原是宜霜喜好塵世,多在人間玩樂的緣故,若不是永定河君護她一護,這幾百年的光景都是沒有的。


    見宜霜噘著嘴不說話,永定河君歎道,“也罷,你本來就是個人,眷戀人間也是應當的。”


    “我是朵花啊,若是人,能活幾百年,早該得道了。”宜霜反駁道,心想這永定河君真是老糊塗了。活了幾百年的高人她也見過,譬如劍仙一類,隻是近百年來已是一個不見,也是世道的緣故,如今世人沉迷富貴,文人好八股一道,何況幾朝幾代下來,這華夏九州悉數開發,山川都是王土,又何處去找那深山老林修煉呢。


    因此宜霜聽聞隔壁寧國府的賈敬居然去修仙煉藥之時,不免感興趣,還瞧瞧去看了一迴,隻見到一些皮毛,並無甚用處。


    永定河君不再說話,二人走出破廟,此時月朗星稀,萬裏無雲,廟外是一片荒田,想來已是郊外。


    麵前忽然停了一隻小鳥,月光下清楚看到隻有一隻足,二人腳下舒翅而跳,蹦蹦噠噠,永定河君道,“不想這世上竟還能見到商羊。有道是,天將大雨,商羊鼓舞,想來還該有場大雨。”


    商羊鳥是生於北海之濱的神鳥,每次要下大雨之前,就一群結伴出來蹦躂蹦躂。古時人們見到它便知道是要下雨了,隻是漸漸便看不到商羊鳥了,人們隻當是它是神話裏的傳說,至今還有地方的人以商羊舞祈雨。


    那商羊像是聽懂他的話似的,竟搖頭晃腦的擺擺尾巴,宜霜也不嫌它在泥地裏跳得髒,彎腰將它托在手掌上,“你這是說沒有雨?”


    商羊溜圓的眼珠看著宜霜,連著點了好幾下頭,又在宜霜手掌上蹭啊蹭,著實是可愛至極。


    宜霜道,“這鳥兒好有意思,竟這樣通人性。”


    永定河君道,“你既喜歡,不如帶迴去養著,有它在也能知道何時下雨,別忘了帶傘。”


    “……”宜霜無語,手指順了順商羊鳥的羽毛道,“你可願意跟我迴去?”


    鳥兒又點了點頭,乖順的伏在宜霜掌心,宜霜忽道,“你知道下雨,那下雪怎麽辦?”


    商羊睜開眼眨了兩下,又閉上了,用翅羽遮住自己眼睛,永定河君大笑,“它這是在假裝沒聽到啊,實在是同你很相配啊。”


    宜霜呸他了一口,永定河君方止了笑,送她迴林黛玉身邊不提。宜霜在枕邊隔了個軟墊,供商羊休息,也不知神鳥要不要睡覺。


    次日一早,林黛玉用過早飯,因近來天寒賈母起得晚,便先在書房裏練了字,看的窗外雲破日出,不由生了去院子裏走動一番的心思,雪雁道,“雖天晴了,可外頭也濕滑的很,萬一跌著了可怎麽是好。”


    紫鵑卻道,“姑娘在屋裏悶這些天,略走一圈也使得,平日也要日日去給老太太請安的,隻多多的穿了衣服便是了。”


    林黛玉道,“紫鵑這話很是,哪裏就這麽金貴了,隻是宜霜怎麽樣了?瞧她臉色實在不好,秋葵你去瞧瞧,若是還那樣子憔悴,便去請了大夫來。”


    紫鵑一腔的熱意頓時被潑了個透心涼,她腳傷之時黛玉並不喊她看太醫,宜霜不過臉色不好便這樣屢次關心。卻不想,黛玉那次暈厥剛醒,又是故交府上請的太醫,哪裏顧得上給她這樣一個丫鬟瞧傷。後來她躲在房中,黛玉每有賞賜都是不落,隻讓她在屋裏好好休息,偏她這一年對黛玉事無巨細十分體貼,竟生出幾分對妹妹的關愛來,反對黛玉讓她休息覺得不滿,直覺得黛玉是親近林家人故意疏遠她。


    所以一時為善有人讚,日日為善,哪日略有疏忽,卻是前頭的無人記,隻得了很多的不是。


    秋葵去了片刻,卻是帶了宜霜迴來,宜霜穿了一身淺綠襖裙,一掃前兒的病態,不知道為何肩上竟停了隻小鳥,眾人都嘖嘖稱奇。


    林黛玉道,“怪有意思的,這鳥兒竟這樣喜歡親近你,你過來讓我瞧瞧。”


    那鳥翠羽朱唇,鮮豔可愛,見著黛玉連連點頭,似是作揖打招唿,黛玉道,“這鳥屈起一足站著呢?”


    宜霜道,“何曾屈足,生來就是一隻腳。”


    幾個丫鬟都道鳥兒一隻鳥可怎麽活,林黛玉卻道,“這莫不是商羊吧?王允的論衡中道商羊者,知雨之物也;天且雨,屈其一足起舞矣。旁的隻有一足的鳥,我卻是想不起來了,許是我知道的少。”


    宜霜實在是被林黛玉的博學所折服,她往日在花蕊夫人身邊,也知道花蕊夫人博聞強記,極擅詩書,不然也寫不出,“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人是男兒”這樣的詩,不想黛玉也是這般才華出眾,何況年歲更小上許多。


    “姑娘知道的哪裏還少,又不是要考狀元。隻是這寶二爺原先不喜四書,隻愛雜記,這些時日卻是大有長進。”紫鵑一邊替黛玉披上披風一邊道,那披風外頭是雨過天青色的麵子,繡一隻綠梅,裏子是白狐皮,還是林如海送來的,風毛出的極好,足有寸長。


    隻是張誌家的早早就有言在先,又說是老爺的吩咐,姑娘在孝裏又是女兒家,平日裏不許同寶二爺多親近,更不提在麵前提。故而紫鵑這話無人應答,隻黛玉淡淡的說了句,“二□□後蟾宮折桂,外祖母必定高興。”


    秋葵忙岔開話題道,“宜霜還沒說這鳥到底什麽來曆呢。姑娘不知道,我今兒一進屋,宜霜已經坐在床邊了,人好的不得了,這鳥兒調皮的很,到處飛,可到我們出門了,竟又乖乖的飛下來停在宜霜肩上了。”


    宜霜道,“姑娘說的很對,這正是商羊鳥呢。昨兒晚上停了雪,我想著開會兒窗透透氣,竟就飛進來這麽個小東西。”


    “今歲商羊舞,沉浸連千村。莫不是因為這商羊現世,這才引得這一月大雪成災?”林黛玉說著伸手要去摸商羊,商羊鳥卻是一展翅,飛到宜霜另外一個肩頭去了。


    宜霜道,“它隻知道下雨,哪裏知道下雪的事。老天要下雨,這鳥兒何其無辜,它剛才也跳了好一會兒,難不成過會子還要下雨不成。”


    林黛玉想了一會兒道,“原是我誤了,竟錯怪了這神鳥,還請鳥兒原諒。”


    說著竟朝著商羊一福身,商羊鳥仰頭鳴了一聲,實是清脆悅耳,如同雨聲打在屋簷一般,紫鵑道,“這姑娘福身,宜霜你竟不避開,你哪裏受的姑娘的禮。”


    她這樣說,眾人都當她是為了那日宜霜說她受了磕頭折壽之事,不免覺得她斤斤計較。宜霜卻是笑嘻嘻的朝著林黛玉連著福了兩次,“現在就還了姑娘,左右還多一次。”


    林黛玉抿嘴一笑,她原就秉稀世俊美,這一笑立時將這一屋子嬌俏的清秀的都比了下去,商羊鳥在宜霜肩頭跳了兩下,展翅飛到林黛玉肩上,林黛玉一驚又複鎮定下來,這小商羊在肩頭竟輕若無物,她偏頭朝這小東西一笑,芙蓉素麵,嬌豔翠鳥,頗有傾城之態,不止看呆了這些個丫鬟,也看呆了門口的賈寶玉並薛寶釵。


    隻是屋裏人還未察覺,雪雁道,“宜霜昨兒還病的起不來床,有這什麽商羊鳥今天就好了,想來這神鳥很是管用。姑娘體弱,若是這鳥也能把姑娘的病都帶走,我便日日給它燒三柱香。”


    黛玉一點她的額頭,笑罵道,“你這是拜它呢還是害它的,沒得給你熏成風雞了。”


    “也不知道這鳥好不好吃。”雪雁又道,引得屋裏笑倒了一片,秋葵拉著夏堇直喊肚子疼,林黛玉靠在宜霜身上道,“今日讓廚房多上一道菜,或是乳鴿或是野雞的,不拘什麽,讓咱們雪雁也吃個夠。”


    賈寶玉出聲道,“妹妹屋裏好熱鬧,什麽事這般高興。”


    林黛玉忙從宜霜身上起來,隻臉上還有笑出的紅暈,看的賈寶玉目不轉睛,薛寶釵見賈寶玉目光不離林黛玉,心裏有些擰著,進了屋道,“今兒起的早了,想喊了妹妹一起去給老太太請安。”


    不知為何,薛寶釵一靠近,這商羊鳥竟從黛玉肩上飛走了,在黛玉書桌的筆架上站了。賈寶玉道,“妹妹屋裏的這隻鳥好漂亮,是林姑父送的麽?”


    “不過丫頭們抓來玩的,隻是瞧著好看罷了。”林黛玉理了理衣服,“外祖母這會子也該起了,咱們走吧。”


    薛寶釵卻是八風不動,足下站的穩穩的道,“既是外頭抓來的,也不知道身上沾了多少髒啊病的,妹妹本來身子就不好,哪裏經得住這些。聽我哥哥說,外頭已經有瘟疫傳開了,隻是天氣冷,不大厲害。這會兒貪了好看,等真染了病哪裏了得。”


    林黛玉蹙起眉毛,冷笑道,“寶姐姐真是好見識,連著外頭的事都懂。若是真染了病,也不會染得到寶姐姐身上。我這書房髒的很,沒得寶姐姐這一身冰清玉潔都為了我蒙了塵,咱們還是外頭說話吧。”


    說著自己披著披風率先出了門,後頭是一眾丫鬟,偏宜霜跟在最後,對著賈寶玉和薛寶釵道,“寶二爺同寶姑娘不是也要請安麽,怎麽不動?再等等,姑娘倒要進老太太屋裏去了,有了先後腳,哪裏算的上一起請安呢。若要一起請安,這冰天雪地的,也不好讓咱們姑娘在屋外頭等啊。”


    林黛玉住在賈母的西廂,確實是幾步路便到了。寶玉忙跟了出去,寶釵臉色怏怏的,“你們主仆都是口舌伶俐的,我不過白說一段。”


    不想賈寶玉在前麵聽見了,迴頭道,“寶姐姐既知道白說,又何必開口,好端端的倒咒起了妹妹,好沒意思。”


    薛寶釵捏著帕子,心口堵得直發慌,隻是她素來端莊大方,強忍了下來,待進了賈母屋裏,已是臉帶淺笑,一如既往。


    賈母今兒個心情很是不錯,拉著黛玉的手關懷了好一段話,待得邢夫人王夫人來了,又說起過年的事,不管天氣如何,他們這樣的人家總要熱熱鬧鬧,氣氣派派的過個好年。


    正說得高興,忽賈璉闖了進來,因著都是自家人,也沒有起身避嫌,鳳姐嗔他道,“什麽事慌慌張張的,嚇著老祖宗同你妹妹們。”


    賈璉並不同她耍花腔,臉色沉重,低聲道,“剛有人來報,皇帝駕崩了,如今已經閉九門,招文武大臣入宮了。”


    賈母激動的站起身來,不小心打翻了茶盞也顧不得,“那遺詔點了哪一位爺?”


    賈璉道,“皇五子。”


    賈母頹然的坐迴榻上,臉色灰敗,王夫人也是臉色難看的很。原來後宮中隻孫貴妃獨寵,連著她誕下的皇四子皇七子都頗得聖意,元春便是在她宮中當差,很是能依靠貴妃的勢。


    皇後雖出身名門,但是身體不大好,並不太見人,也不大得皇帝喜歡。不想最後竟是她生的皇五子繼位。


    王夫人抹著淚,“原想著元春在貴妃處有幾分體麵,以後也好有個好前程,不想貴妃看著勢大,竟也做不成太後。”


    太後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她要是賜了宮人給皇帝,也是合情合理,原就是孫貴妃許給賈家的恩典。如今孫貴妃能得一個太妃就是好的了,元春可怎麽辦呢。


    賈母立刻嗬斥道,“這也是你能渾說的?!寶玉快扶你們太太迴去歇著去。”


    林黛玉也迴了屋,隻幾個人在屋裏悄悄說了一迴,黛玉道,“皇五子是中宮嫡子,再尊貴不過的出身,最是名正言順不過。縱是二舅媽自己,也不是最看重二哥哥,難不成還望著環兒繼承家業不成?”


    張誌家的原本今日和她丈夫在外頭整理行李,不想聽說今上崩了,外頭有些亂,趕緊的迴來守著林黛玉,聽的黛玉這樣說,是既喜她通透,又憂她直白,勸道,“真真是姑娘這張嘴……心裏清楚便是,何苦非說個明白,小心臊著別人。”


    林黛玉道,“我自然是清楚的,不過跟你們幾個私底下說,外頭不露半分的。”


    張誌家的略安了心,又道,“不過是財帛動人心,不然這二太太一家子怎麽占了榮禧堂,反讓大老爺大太太一家子窩在東院呢。說句不敬的,若這二太太是個姨娘,此時她必定是讚同庶子繼業的。”


    宜霜道,“你們說的這些個我竟都不懂。”


    雪雁跟著她道,“莫說你新來的不懂,我這跟了姑娘許久的也不懂呢。”


    林黛玉似是無奈,指著她倆道,“一雙呆頭鵝。”


    眾人又忙著換了素服,卸了釵環,黛玉還在服喪,素服是不缺的,又賞了幾身沒穿過的給宜霜幾個,“先穿著,迴頭再做幾身。雖咱們在家裏外頭瞧不到,也得守著規矩。”


    皇帝死了京城百姓都需服二十七日的孝,外頭各廟觀寺院,每天都各鳴鍾3萬響。


    各家誥命夫人都要進宮哭靈,賈母是超一品誥命夫人,邢夫人三品將軍夫人,自然都是要去的,不想王夫人不過六品敕命,連個哭靈的資格都沒有。又有隔壁寧國府尤氏來請,尤氏亦是四品誥命,又是賈家宗婦人,隻是賈母年長品級又高許多,仍是她打頭。


    待到臘月十五,新皇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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