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這事兒就這麽了了,今天我也不至於迎上他的麵還腳底打彎給繞過去了,怎麽著最後人是我放走的,說起來我雖沒贏了他,沒將他馴成我的狗,好歹我是贏了氣度的。


    可他倒好,我這廂都大度放人了,他那廂偏要迴來招惹我,花家最難的時候,放了他走了,末了我派出去調查的人陸陸續續傳來了死訊,戰場上的規矩是,不怕敵人有多強,就怕不知道敵人有多強,那會子花家麵對的敵人是未見過的,是比我強的。


    那不是虛張聲勢,我察覺的出來,單憑我一人,搞定不了“他們”,尋人幫都尋不得稱心的。


    北京城裏要翻天,所有人都讓“他們”給算計了,我便想著破罐子破摔,再鬥爭下去,隻怕是要把花家鬥爭的連渣渣都不剩了。


    這事要放往常,我不該服這個軟,偏那時候,我這破爛身子招架不住了,事後想起來我就悔,放他走時,不該逞那能,更不該跟他鬥酒,酒精不是個好東西,一頓囫圇下去,把那沉屙痼疾都給喝出來了。


    這病藏在身子裏頭還好點,一出來作祟便是要了親命,多虧我那殺千刀的老頭子,年輕時候在我身上造下了那麽些孽,這偌大的花家,祖輩的幾代心血到底要敗在我手裏,我扛不住了了,撐不了了,就散了吧。


    那時候我就想起張家小獅子,要說起慘,小獅子不比我過得好到哪兒去,可他擰,他認準張家得紅紅火火起來,他死撐著、硬扛著,到底是把張家扛起來、撐住了。


    怎奈何,我跟他是不一樣的。


    散了的決定我做了三天才定下來,定下來那會兒,正是那千機手六兒爺迴來給我打報告的時候,人到底還是張家的狗,口口聲聲叫囂著要幫我,到頭來一曝十寒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去。


    又見他來的時候,我不曉得我怎麽一個心境,高興,有吧,失望,更多,隻覺得心裏頭堵得慌,這一堵,壞了,竟還吐起血,全然成了個病秧子。


    我這模樣還說什麽鬥爭?談什麽撐家?他留這兒還好,要是哪天不高興,轉身走了,我該不是要跟那周瑜似的,賠了夫人又折兵,嘔血三升功敗垂成?


    都督何等英明,他曉得說“既生瑜何生亮”,我也不是傻,隻道有我沒他,花家用不著一個外人賞臉子給飯吃,他聽了我的話,一雙招子看我的眼神都變了,隻問我:“你就怕了?”


    我怕了。我是怕了!我怎麽就不能怕了?


    這花家我早就想散了,接手那當兒就該給散了,我那殺千刀的老頭子,生生的作孽,將我好好的身子給折磨垮了,又還想叫我傳什麽宗接什麽代,給他的心血發揚光大,這是癡人說夢。


    他倒不曉得我受了多大的苦,愣是聽信那些個讒言,給他活潑可愛的寶貝兒子整成了半瘋,當下說來還有幾分好笑,反過來一想,我就想不通,那些年我是怎麽過來的,那些年我怎麽就沒去尋死的。


    我當即想,恐怕當時年紀小,當真以為活著早晚會好的,哪兒有的事喲?活著就好不起來,到底不過是跟自己耗著吧,耗得差不多了,老天爺也該收我走了。


    這麽想來,我就該問問老天爺,“差不多了”又該是什麽時候?


    是那時候。


    那時候,我就以為老天爺要來收我了,讓手底下養了幾年的耗子給陰了不算,還困死在了窄墓道裏,實在叫我哭笑不得。


    哭得是我要死了,底下的事兒還沒交代清,花家還沒散,當家的就沒了,何其悲哀?笑得是我要死了,在墓裏頭,這兒有個現成的大墓,也不至於曝屍荒野,算是亡有所安,能瞑目了。


    仔細想來,我更該笑,畢竟那會子,還有他千機手六兒爺給我陪葬,等死的滋味我不是沒嚐過,隻先前那些迴都沒真咽氣,所以我也不著急,一路消耗著帶下來的糧食,一路跟我馴服不了的狼閑聊。


    到底是副破爛身子,我撐不到看著他死,人就不行了,清楚自個兒要死那會兒,我是挺看開的,我這一輩子,就沒過過幾天舒心日子,好容易舒心幾天,這破爛身子又給我找事,半死不活的叼著,倒不如死了痛快。


    我不曉得他看我要死了那會兒是怎麽想的,隻記得他跟我講,“你不能死”。


    我不能死,我怎麽不能死?我死了,地球照樣轉,可他不幹,他不想叫我死,非要跟我他講話,該講的話我都講的差不多了,我覺得我跟他沒什麽好說的了,可又不忍拂他的好意,心下琢磨了一陣,才發現,兩年多了,我都不曉得他的名字。


    我就問他:“六兒爺,你叫什麽名字?”


    他還是跟頭迴見麵一樣,非要以為我是曉得他名字的,我就沒見過這樣的人,真把自己當迴事兒了,我那時候想笑,實在沒得力氣笑,便瘋了一把,我說:“知道,我想聽你親口說。”


    “我叫容六。”他最後還是跟我說了,那會兒我覺得我到底是贏了他一迴。


    真好啊!


    我想著,末了我跟他該是生不同衾死同穴的,可到底天不亡我,我不單活著出來了,還把花家給扶起來了,有他千機手搭把手,扶起都散成一盤沙了的花家,竟也隻用了半年的功夫。


    這本該是個好事,偏是我自己犯賤,非要跟他講我贏了,一點沒落著好,到底得了這麽個形同陌路的結果。


    就是時隔半年,他在我眼裏頭轉身就走的那樣子,我也忘不掉,那麽輕描淡寫的一句“你輸了”,那麽漫不經心的一句“走了”,那灑脫的勁兒喲,反過來要我在他身上,絕是半分都做不出來的。


    我是輸了,輸得一塌糊塗肝腦塗地心服口服不得翻身,他走得那天晚上,我窩在床上琢磨這事兒,越琢磨越擰巴,我是著了他的道,還是入了他的魘,怎麽就這麽魔怔,怎麽就馴狗不成,反服帖了?


    想著想著,我又覺得好笑,有什麽呢?我大抵就是瘋了,一個瘋子做出什麽事兒來都不稀奇,這會兒病根走了,也該瘋好了,安安分分睡一覺,起來我還是花梁,還是花大老板,還是位愛馴狗的爺。


    事兒本該就這麽發展著的,可偏偏時隔半年,又是這張家小獅子的場子,又是那千機手六兒爺,又見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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