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裏過年總是分外熱鬧, 東西二市在元日之前是最紅火的時候, 今歲又不同往年, 未到年節城中處處就懸彩掛燈, 五城兵馬司一日要巡三迴街, 都為著除夕那日正元帝要登在城樓, 與民同樂。

    這一年祭了泰山, 可自泰山迴來之後,朝中便一直不曾太平過,到了新一年想有個好兆頭, 便讓城中各處放禮花,帝後二人攜在宮城前的城樓上,共賞煙火盛景。

    既是團圓之日, 舉家歡慶, 那一天除了帝後,兩邊要站親王公主, 禮部頭一迴辦這樣的事, 如何安排站位卻著實犯了難。

    按長幼晉王該離得正元帝最近, 可晉王又並不得正元帝的歡心, 要是把太孫排在前麵, 齊王雍王又如何安排,六部各部都報帳封印等著過年假, 隻有禮部還焦頭爛額。

    得罪了哪一個日子都不好過,最後隻得一家一家來打招唿, 秦昭笑道:“郡主年小, 王妃膽子也不大,我自然要陪在她們身邊。”太初才剛三歲,抱在懷裏雪團子一樣,城樓下一圈放起煙火來,她怎麽不怕。

    禮部一聽確也是個道理,就照著這個來排,兩邊混過去,把晉王安排在皇後這一邊,陪著永安公主和長泰郡主。

    正元帝有意闔家歡慶,在水閣中擺宴,把後宮妃嬪與親王公主們都安排在一處宴飲,教坊早早編排起歌舞來,

    秦昭與衛善初迴京城忙亂過一陣,到了年裏反而安閑下來,太初原來天天見不著爹爹,突然他天天都在家,太初便跟前跟後,恨不得能拴在她爹的腰帶上。

    衛善看了兩迴,就知道太初為甚愛跟她爹在一塊了,兩人想著法子玩,若不是太初,衛善都已經忘了他這麽會哄孩子。

    秦昭拿了個竹編的點心小籮兒,教太初怎麽套麻雀,雪地上撒上幾塊碎點心屑,拿細木頭支起來騙雀兒自投羅網。

    兩個人都極有耐性能在廊下坐半日,讓小福子把兩邊來迴的丫頭小廝都趕走,眼看著枝上的小雀兒鑽進點心籮裏。一籮套住了兩隻,太初攏在手裏玩上一會兒,看著麻雀細翅膀小腳爪,啾啾叫個不住,拿手指頭去摸它的小腦袋,被狠狠啄了兩口。

    太初捂著手指頭,倒不生氣,覺著這一對麻雀可憐,小福子拿了籠子來,她還是搖搖頭,拉開秦昭的手指頭,把兩隻麻雀都給放走了。

    秦昭側過身去,就見衛善正在書房之中,眉尖緊蹙,仿佛在什麽難以決斷的事,秦昭一個眼色看向小福子,小福子立時迴道:“宮中給王妃傳了信來。”

    衛善坐在窗中,替太初翻撿年宴時要穿的衣裳,太初小小人兒就會挑衣裳了,四五件襖子拿出來,挑了百蝶穿花的。

    裙子底下用一圈金線勾著蝴蝶翅膀,跑跳起來仿佛蝴蝶落在裙間,這一件還是秦昭給她挑著樣子做的的,說衛善小時候便有這一件裙衫,頭發挽成雙環,一邊一隻金翅蝴蝶,打扮得好似觀音座前的龍女。

    衛善才放下衣裳,甘露殿裏便賜下一批首飾,司針局新做的五穀豐登荷包,特意賞給衛善一對紫葡萄水晶釵,取個多子多福的意頭,盼著她來年能與秦昭再添個孩子。

    結香親自送來,從袖中抽出一封信來,是衛敬容的親筆,衛善打開一看,上頭寫的是吳太醫已經確診了,宓充容肚裏的孩子脈息越來越弱,用著各樣名貴藥材續著命,可也跟符昭容那胎一樣,熬不過四個月。

    昨兒才落了雪,院中白茫茫一片,臨窗望進去,還能瞧得見玻璃水盂裏頭兩尾紅錦鯉,擺著紅綢似的尾巴,安然在水盂中來迴。

    秦昭抱著女兒進了書房,把太初放在軟毯上,自己繞到玫瑰椅後,手扶在衛善肩上,一眼掃過她手中信件,知道她心意難決,扶在她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問她道:“善兒可是想先發製人?”

    衛善一時難決,肩膀微沉,仿佛從秦昭手掌心中汲取力量,咬唇道:“咱們事先預備,讓吳太醫把消息透露給宓充容。”

    她言有未盡之意,秦昭便把兩隻手都扶在她肩上,替她補上這一句:“不動便罷,若有異動,擊而殺之。”

    吳太醫下迴診脈時便露出憂心忡忡的模樣來,宓充容心中有鬼,越加在意,這一日見吳太醫改了藥方,又給她添了溫補固胎的藥材,屏退了宮人,捧出金銀:“太醫有什麽話,可千萬不能瞞著我,直管與我說便是。”

    吳太醫便連歎兩聲:“充容娘娘年紀還輕,陛下又是龍馬精神,可這胎象卻弱,下官學醫不精,還得稟報皇後,請太醫令來看一看。”

    “吳太醫兢兢業業醫術超群,我也知道你是花了心力的,娘娘日日都有賞賜,陛下也時常來看望,可見這一胎陛下娘娘有多看重。”說著又拉開桌上的小抽屜,從裏頭取出兩塊金餅來:“太醫不妨直說,我這一胎,還能保多久?”

    吳太醫捏著胡須,直到宓充容又摸出一塊金餅來,他這才說了:“短則一旬日,長則一個月。”

    宓充容身子一搖,軟靠在大引枕上,吳太醫把金餅裝進藥箱之中,才剛出浣花閣的殿門,就見宮人出了殿宇,一路往內宮積香殿去了。

    宓充容接連幾日便夜不能安眠,吳太醫替她開了助眠的藥物,宓美人從早到晚都呆在浣花閣中,見妹妹久不能決斷,便又扭身迴了積香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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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宓充容還是隔幾日去甘露殿中請安,她懷了身子,人倒清減了,徐淑妃還寬慰她:“前頭幾個月都是這麽過來的。”

    宓充容撐著笑意,人卻越來越沒精神,吳太醫診過脈後便道,這個孩子留不了一個月了。這話仿佛是拉開了鍘刀,有人按著她的頭塞在那鍘刀底下,宓充容又是整夜無眠,到底去請姐姐,兩人在閣中坐了一下午,跟著宓美人身邊的宮人,便去尋齊王身邊的小禧子。

    秦昱下迴進宮時,便把楊寶盈和豆蔻一同帶進了宮,豆蔻又有了身孕,是特意進來拜見皇後的,跟著又談起宓充容有孕在身,她們原在珠鏡殿中也是舊識,既提起來了,便相互走動一迴。

    豆蔻送了宓充容一張四角福,疊得密密的,裏頭藏著藥沫,宓充容放下鼻下一聞味兒便滿麵煞白,這藥她再熟悉不過,是楊家那個香糖丸子裏的,味道更重,藥性也更烈,被檀香蓋去一半,也依舊辛辣。

    宓充容把那枚紙福裏包的藥材倒進瓷瓶裏,藏在貼身的荷包裏,那張紙福被她潑了茶水,借故扔了,宓充容大撒錢財,替貼身兩個宮人在宮外置下房產來,又賜了金戒指金花釵,尋常不許她們離開自己半步,看她們收下戒指金簪戴在頭上,又相互攀比起鐲子衣裳,這才安下心來。

    直到年宴前的一日,宓充容還沒能下定決心,心裏反複後悔聽了姐姐的話,可又知道一旦落胎,扯出舊事來,正元帝必然要她的命。

    平日裏承寵再是千嬌萬愛,下了床他依舊是人君,絕不會有半分顧惜她的,自己肚裏有了這個孩子,他方才挪步過來看看,賞賜她如賞賜貓狗,既未能有正元帝的半人憐愛,隻要落胎,她就跟著一起沒命。

    宓充容原想腳滑落胎,裝作是個意外,可秦昱卻送給她一包藥,讓她把這藥用在秦昭的身上,汙他酒後興動,不管不顧奸汙妃嬪,這才使她落胎。

    宓充容捏著那包藥發抖,成夜成夜的坐到天亮,身子虛耗的厲害,宓美人便在此時求衛敬容,要去浣花閣中照顧妹妹。

    衛敬容看著宓充容的臉:“充容覺得呢?”

    宓充容嘴唇一動,手心裏一把冷汗,到底一個字也未說,衛敬容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收迴目光:“既然這樣,就許宓美人照顧妹妹,你們同胞姐妹,自然是一心待她的。”

    宓充容惶然抬頭,卻見衛敬容神色如常,連目光都再沒掃過來,心中隱約覺得不好,可生死兩個字擺在眼前,她依舊絞著帕子,一個字也沒說。

    到了年宴那一夜,宓美人告病,宓充容披著衛善送的那件綴著紫貂絨的長鬥篷,事到臨頭反而不怕,她頭上簪著衛敬容當日賞下來的葡萄紫晶釵,把大鬥篷鬆鬆攏起來,跟在喬昭儀和符昭容的身後入宴。

    一入宴便看見晉王妃衛善也穿著一件花色相仿的鬥篷,頭上的紫晶葡萄釵更大更圓,可燈火之中晶石煥發光彩,一時也分不出大小來。

    宓充容坐在下首,別個吃酒菜,她的桌上特意賞下一道牛乳蒸的羊羔肉,宓充容整個宴會極少說

    話,喬昭儀還笑了一聲:“阿宓今兒可是倦了?”

    宓充容趕緊陪笑:“我是想著等會必得好好瞧瞧煙火。”

    喬昭儀一聽便笑:“到底是個淘氣的,也就是娘娘慣著你。”說著與符昭容兩個對飲起來。

    衛善遙遙看見,姐妹兩個如此相似,敷上厚粉,穿上錦袍,一時竟分辨不出來,她眼看著秦昭被灌酒,吃到第二壺便有了醉意,麵頰泛紅眼也迷蒙起來,由著一個麵生的太監扶出去喝解酒湯。

    衛善剛要起身,便被楊寶盈牢牢勾住:“善兒跑什麽,這一盅且得吃了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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