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關每到九月, 草便由綠轉黃, 一夜間就落得滿地飛霜, 秋日裏牧草結籽, 便是此時的牛羊馬匹最肥壯, 每到秋日, 也總是永寧邊防最嚴的時候。

    往年這時候漢人都躲進城中去了, 縱是通商,城門也不放行,誰知道放進來的究竟是不是做生意的, 今歲卻又不同,永寧縣外開了胡漢商市,平出一塊地來, 圍起矮牆, 來不及建房舍,隻撐起一頂頂帳蓬來, 帳蓬裏頭當作倉庫, 外頭支上木板。

    雖是個小土城, 說土城也還過了些, 幾乎什麽也沒有, 司令官也就住在一頂帳蓬裏,帳蓬上綁著一根紅巾, 胡漢商人有不能相互調合的就往司令官的帳蓬前去。

    司令官是晉王任命的,麵貌生得更像胡人, 可從小就長在永寧, 讀過書認識字,通些生意經,還給他配了個副手,副手才是真的通曉市貨貿易的,可沒個胡人長相,難以服眾。

    這些胡人都是頭一年來商市做生意,潘家起的頭,一路把消息撒播出去,北狄王廷與大業皇帝簽訂契約之後,便派人往各個部族群聚的之處通報消息,從此與大業休戰,若私自掠奪的必受懲罰。

    北狄這許多人,不靠搶糧無法過冬天,而群居一處又要搶草場水原,隻能分散成諸部,其中烏羅護部在營州鹽湖城聚居,而餘下的小部還都在永寧縣外。

    營州永寧都開起了商市,這幾個殘部也因為去歲集結一處打征攻城的事,擰成了一個大部族,有了部落首領萬事都容易商量,既然修好建市,北狄人那些牛馬皮毛都有了地方可交易換糧。

    秦昭用胡漢兩種文字刻下一塊石碑,立在胡漢商市的門前,隻要進出就都能看得見這塊碑,由部落首領選出兩位識字部眾,和大業的市令官員一同維護商市的秩序。

    才剛開市的時候總是糾紛最多的時候,有些胡人根本就不識字,漢人也不通胡文,於是就這麽個小商市,也有胡漢兩邊的頭頭,兩邊坐下來談生意,拿去大頭,散些零碎,足夠部族過冬天。

    當時立市時,秦昭便立下了規矩,商市周圍不許民居,怕兩邊起爭鬥,可這些人聚集得多了,靠近商市的草場依舊有了部落圍聚。

    將要冬日,商市依舊按著時辰開市閉市,住得再遠些來往不便,無可避免的人越聚越多,隻怕要等到明年春天,草芽冒頭的時候,這些人才會趕著馬匹牛羊出發。

    於是原來一日一巡的永寧邊防護衛隊,增派了人手一日兩巡,等到十月,草原上落下第一場雪,胡漢商市反而更加熱鬧,圍聚的人也更多。

    越到冬天帳蓬氈房越是靠邊得近,大雪的時候把牛羊也都趕進帳蓬裏,在帳蓬當磊石升火,煮雪水熬奶茶喝,把封存的肉幹米糧拿出來過冬天。不論平時離得有多遠,過冬的時候一個部族都要聚集在一起,貧弱些的靠著族人的接濟,活到春天。

    這幾十頂帳蓬,有一頂紮得遠離人煙,小小一頂氈房,裏麵住著一個大個子啞巴,誰也不知道他是哪個殘部並過來的,半邊臉被胡子蓋住,頭發髒兮兮的糾在一塊。

    可要是因為這個就覺得好欺負,那就得狠狠受些教訓,大個子才來的時候,便有人看中他的馬匹,和馬匹上駝著的皮毛,夜裏去襲擊他的帳蓬。

    他是新來的,沒人認識他,連姓名也沒有,更沒有原來部族的庇護,他連一隻羊都沒有,就算他強壯有力,靠他一個人無法在草原上生活下去。

    四五個人把他當作待宰的肥羊,如果他乖乖交出氈房裏的東西,部族可以接濟他過冬天,就算他像山一樣壯,他們一個個也都是好獵手。

    誰知四五個人也沒能製服他,大個子卻沒殺他們,他要是想留在這塊地方,就不能殺人,隻把他們打了一頓扔出帳蓬,他的胳膊這麽有力,一手一個能拎得起百來斤的大漢。

    啞巴雖然不說話,長得又像山那麽高,一張臉遮得隻看見眼睛,常年背著一把弓箭,得看得出是極好的弓,可再沒人打他的主意了,他的力氣這麽大,誰能拉得開他用的弓呢?

    他還總有法子獵到好東西,就算沒養牛羊,卻常用皮毛跟人換酒喝,他的帳子孤零零堅在草場邊,都知道裏頭有滿滿的奶酪青稞酒,可誰也不敢到他的帳子裏偷東西。

    大個子啞巴喝了酒,歪在他帳蓬的毛皮堆上,他身子底下壓的毛皮,足夠他過到春天了,帳裏有一口小鍋,小鍋裏燉著肉幹,也是他拿毛皮換來的。

    搓上一點雪水,再放一塊奶酪,這鍋肉湯燉得又香又濃,配著青稞酒吃得身上暖洋洋的,他叉開腿,掀起帳蓬一角,眼睛透過白茫茫的雪片,望向永寧城。

    四下裏靜得能聽見雪落聲,遠處卻有北狄部族團聚在一處喝酒宰羊的聲音,他藏在又密又長胡須裏的喉結滾動兩下,耳朵一動,聽見一聲細碎聲響。

    那個唿吸又輕又急促,仿佛受了驚的小動物,大個子懶得動彈,若不下雪,此時正是黃昏,永寧的天邊綴滿了落霞,他原來該在城中望關外,而此時卻在關外望著永寧城。

    那聲音越來越近,到了帳蓬邊,大個子已經知道來的是個小孩子,側耳去聽,還能聽見他肚子傳出來咕嚕咕嚕的聲音,這是餓得急了,想來偷東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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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隻小手扒開了帳蓬邊的雪,想偷偷鑽進來,大個子翻了個身,背對著他爬進來的地方,有意從鼻子打幾聲鼾,那小東西就更放心了,鑽進來那一刻聞見帳子裏的肉湯味兒,他已經有很久沒喝過肉湯了。

    亞克就住在部族中,和母親姐姐一起生活,父親在去年攻永寧的時候死了,人沒迴來,馬也沒迴來,家裏的牛羊被族人瓜分,他們隻留下兩頭羊和一頂小帳蓬。

    母親病了,家裏卻沒有吃的,姐姐想把家裏最後的財物去換些糧食,可草原上再小的孩子也知道,沒了羊,他們有糧食也活不過冬天。

    母親躺在床上,兩隻羊肉一隻挨在她身邊,一隻挨在她腳邊,姐弟倆把家裏最後一點糧食煮了湯,一下雪連野菜都沒了,那湯像水一樣。

    如果再不吃些東西,阿媽就挨不過冬天了,亞克整個人都在發抖,所有人都說大個子啞巴的帳蓬裏堆滿了好吃的,可他會把每一個到他帳蓬裏偷竊的人撕成碎片。

    現在大個子睡著了,亞克在心裏祈禱,這隻是為了救母親的命,等到明年他一定要跟著獵隊一起出去,打到獵物就還給他。

    亞克從懷裏抽出布口袋,望著那鍋子裏一點點鍋底肉湯直咽唾沫,如果能有一點奶酪和肉,煮些肉湯給母親喝也好,可他隻拿了一點糧食,一塊幹餅,就要他要摸出帳子的時候,大個子坐了起來。

    亞克腳一軟,坐在地上,大個子好像冬眠被打擾的熊那樣,從厚厚的毛發裏看向他,亞克知道他聽不懂,可他還是求饒了,如果他不能迴去,姐姐和媽媽怎麽辦。

    亞克縮在地上,還沒有木樁子高,他結結巴巴的叫大個子“啞巴大叔”,求他能借一點糧食,等他媽媽的病好了,一定會給他做一件皮袍子。

    大個子站了起來,亞克以為自己這迴一定要死了,他反而不再祈求,抿緊了嘴,兩隻手緊緊攥著拳頭,等到啞巴伸手的時候張嘴咬在他胳膊上。

    他的胳膊像鐵那樣硬,亞克沒有挨打,啞巴把他掉在地上的布口袋撿了起來,甩甩胳膊,把布口袋填滿了遞給他,做了一個趕他走的手勢。

    亞克張大了嘴巴,他臉上還有鼻涕和眼淚,呆呆看著大個子,大個子不耐煩了,把他提起來,扔到帳蓬外。

    亞克抱著這一袋糧食,飛快的跑起來,迴到自己的帳蓬裏,把滿滿一袋糧食交給姐姐阿思娜,告訴她這袋糧食是啞巴大叔給的。

    所有人都叫他啞巴,可亞克看見過他卷著狼皮迴來,是一卷白狼皮,所有的狼中最兇狠也最難纏,所以他才叫大個子是啞巴大叔。

    阿思娜打開那袋糧食,裏麵裝著各種各樣的食物,半袋糧食還有肉幹和奶酪,她馬上抬起頭來,黑眼睛裏閃爍著光:“把帳蓬放下來。”

    絕不能讓食物的香味飄出去,燉了肉幹,把肉和米給母親吃,自己和弟弟喝稀湯,然後她把糧食藏了起來。

    姐弟兩個往草場邊那頂帳蓬去,阿思娜緊緊拉著弟弟的手,可亞克已經不再害怕了,他喝了兩碗熱湯,有肉碎還有奶酪,臉上終於有了紅潤的氣色。

    姐弟兩人停在帳蓬邊,還沒等阿思娜鼓起勇氣,帳蓬就被拉開了,那個啞巴緊緊盯著他們,雖然隻看得見眼睛,卻能看得出他正在生氣。

    這樣看上去,他就更像一頭冬眠被打擾的黑熊了,他怒氣衝衝的看著他們,可他沒有伸手恐嚇他們,亞克對他姐姐說:“啞巴大叔是個非常好的人。”雖然他不是族人,可他比部族中多數的人要好得多了。

    阿思娜緊緊拉住弟弟的手,她結巴了一下,跟著道:“大叔,我可以給你補袍子,我的手藝和阿媽一樣好。”

    帳蓬簾子就在他們麵前被放下了,裏頭半天都沒有動靜,亞克撓了撓臉:“大叔可能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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