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撐著地搖搖晃晃站起來, 在軟毯上試著邁開步子, 腳尖才動一下就軟倒下去, 兩隻手撐住軟毯, 抬起頭來, 用黑葡萄似的眼睛盯住衛善, 張嘴就喊:“娘!”

    小兒喚人總是扯著嗓子, 一聲娘叫得丫頭們都圍到她身邊,怕她摔疼了,衛善脆生生應她“哎”, 跟著又對沉香幾個道:“不許抱她,叫她自個兒起來。”

    地上鋪著連片的羊毛軟毯,在上頭學步摔了也不疼, 太初從會爬開始, 衛善便叫人把殿中的擺的寶座書桌通通挪出去,空出一大塊地來, 鋪上軟毯, 讓她在這上頭玩。

    太初一屁股坐下了, 喊了一聲娘, 見衛善不搭理她, 噘了嘴兒生氣,喊娘不成, 張嘴喊爹。扯著嗓子連喊幾聲,沉香趕緊把她抱起來, 摟在懷裏拍哄:“王爺在永寧呢, 再有兩日郡主生辰,王爺就迴來了。”

    秦昭這半年依舊不得閑,常往永寧跑,還不時就要出關去,烏羅護部的首領自與大業簽訂契約之後,大業便派兵丁助他奪得汗王位,從此對大業稱臣,營州鹽湖城重通商貿,永寧縣外的胡漢商市也一並開了起來。

    既通商市,便要針定賦稅製度,任用市令官,到能開市已經是九月初,每年到此時都是北狄進犯掠奪的時候,今歲北狄的日子卻好過,既定契約,他們要上貢,正元帝也要下賜,再用馬羊到胡漢商市買賣。

    胡漢商市初立,潘聶常三家供貨,秦昭免除他們在胡漢商市中交易金額的賦稅,讓他們降低貨價,引來一批胡商,此地不比絲路貨物精美,卻都是日常必不可少的東西。

    商人販皮毛馬匹,胡人要鹽糧,秦昭也從聞訊來做生意的突厥人手中,以千金買了一批馬匹,就養在衛善的草場上,等待來年馬匹繁衍,再練騎兵。

    就算與北狄簽訂契約,秦昭也不信北狄從此真能臣服,必還有仗要打,隻在早晚,此時練騎兵,是有備無患。

    太初丁點兒大就知道爹是極忙的,一聽他就要迴來,笑眯眯的點起小腦袋來,衛善衝她伸伸手,她立時就要到衛善身邊去,桌前鋪了許多玩意兒,太初眼睛盯著,伸手撥弄。

    再有兩日就是太初周歲宴,秦昭是必要迴來的,宴上還要抓周,衛善便在撿點太初要抓周的器具,女孩兒抓周都些脂粉釵環,針線刀尺,再擺上書卷筆墨,可既是郡主的抓周禮,就還有金印,太初這會兒便伸手去抓金印,拿在手裏不住擺弄。

    沉香趕緊教她,明兒許多官眷要來觀禮,總得討個好口彩,抓金印就是最好的口彩了,衛善把碟子一擱:“愛抓什麽就抓什麽罷,難道還有人敢說不好聽的。”

    自劉刺史身死已經過了半年多,原來劉刺史的親信要麽被牽連進了胡案,要麽就被秦昭調任,如今上下都是秦昭任用的人,他這個土皇帝越當越順心,從上到下哪一個還敢逆了他的意。

    七月裏衛善生日,辦的比劉刺史著意拍馬的那一迴還更熱鬧,東西二城街口都紮起花樹來,城中三日燈市不歇,人人都知道,晉王自己是不好過生日的,他的生日就請官員吃一碗麵,連壽宴也不擺,新任的參軍錄事不知上了上奏折給正元帝誇過幾迴,讚晉王簡樸。

    可晉王自己不作生日,卻愛替妻子女兒過生辰,越是盛大喜慶,他就越是高興,上有所好,底下的哪一個不湊趣一番,富戶獻紮彩掛燈的花樹,門樓前都要掛上彩幡,更不必說下麵呈送的賀幛賀禮了。

    那迴承辦的人是沈向南,他因檢舉立功,被從寬留任,任職八年無過,才能升遷,本來是要貶官的,可秦昭把他留下了,沒人比他更知道劉刺史背地裏的勾當,留他一日,就震攝晉地百官一日。

    沈向南自己知道除了投誠晉王是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已經這樣,不如牢牢巴結住晉王晉王妃。人都有所愛,這兩年裏晉地的官員也都慢慢品過味來,晉王並不愛財,實則也不好武,練兵開市都是為了晉地百姓。

    他就隻有一樣是偏愛的,愛妻愛女。

    這才人人都往晉王妃麵前拍馬屁,七夕節晉王妃芳辰,舉城歡慶不算,各縣紛紛敬獻賀幛賀儀,這些東西一抬抬的獻上來,比過去隻多不少。

    如今郡主的周歲宴,自然也要大辦,尋常小兒周歲不能紮彩棚,郡主卻不一樣,連永壽寺方丈都說她貴無可及,還有什麽福氣是壓不住的,紮起彩棚來,太初的這個生日,過得比如意當年還更風光。

    沉香嗔了衛善一眼:“公主可真是,就算她們不敢,也得討個好口彩。”教太初把金印牢牢攥在手裏。

    初晴從外頭進來,身後跟了個人,滿麵都是笑意:“公主再猜不著誰迴為了。”

    衛善看她這樣笑,眼睛往她身後一掃,打眼一看卻沒認出是誰來,初晴笑起來:“是小順子。”

    葉惟仁走了一趟高昌,高昌國王上表懺悔,願意把扣押的逃民送迴大業,邊境再開商市。邊市一開,常家能帶的貨物就更多,還有從聶三娘那兒置換來的絲綢茶葉,低價買進,高價賣出,賺的銅板隻多不少。

    小順子原在衛善身邊不過打聽打聽消息,替衛善跑腿遞話,這迴跟著常家駝隊走絲路,才算是真的長了見識,一身細白皮肉曬得黝黑,進內院來迴事的時候,初晴一把他攔下來:“你是何人,內院也敢闖?”

    小順子衝她咧嘴一笑:“姐姐怎不識得我了。”

    初晴隻看見他一口白牙,他黑得這樣,瞅上兩眼這才認出來,捂了嘴兒便笑:“趕緊去給公主請安,你這樣子,可別嚇壞了郡主。”

    小順子來進內院來給衛善請安,自然仔細收拾過,這麽說不過打趣他,他也不惱,笑嘻嘻的跟在初晴身後,還似原來那樣一骨碌給衛善行禮:“給公主請安。”

    行了禮便把帳冊呈上,衛善翻看一迴,倒有些吃驚:“這麽多東西?”小順子已經不是跑頭一迴了,他跟了常夫人兩迴,衛善便打算把商鋪開到京城裏去,生意是其次,探聽消息才是緊要的。

    京城地動,西市火災,燒了千家商戶,隻要多轉幾道手,貨物又都是絲路上的東西,再沒人會疑心到秦昭的身上。

    可惜小順子是太監,若不然倒能讓他當掌櫃,有一家自己的商號,各地都立分號,傳消息用人進貨物都方便得多。

    小順子把絲路上幾迴遇上沙匪的事告訴了衛善,沙匪用的彎刀,和中原兵刃不同,剛一碰上吃了好幾迴虧,小順子頭迴碰見劫貨的,隻敢鑽到駱駝身子底下,把自己蜷起來。

    等遇上的多了,便不那麽害怕,自己也敢拿一拿刀,衛善聽他說話還似宮中時逗自己開心,學著說書人的把戲先抑後揚,一屋子丫頭都聽得入神,連太初都瞪圓了眼睛看著,仿佛聽得明白的樣子,衝小順子拍拍手。

    衛善原來可惜他是個太監,此時看他樣貌大變,人曬黑了不說,說話也粗起聲來,心裏知道這是他跟著商隊諸多不便,這才把聲音壓低了,賞了他一碗糖蒸酥酪,等丫頭新鮮勁過了,便人都屏退:“你敢不敢迴京城去?”

    小順子一頓,抬頭看向衛善:“公主隻管吩咐。”走了絲路才知道外頭有這麽多的不同,若是一輩子都在皇城裏,什麽也見識不著,太監是缺了東西,卻不能少再了心誌。

    衛善便讓他進京城開商鋪:“這一路怎麽通關換牒,怎麽交稅買賣,你都清楚,換一個身份進京城,在西市開商鋪來,絲路剛通,必有大批商戶湧進,你此時去開商鋪,也不惹人眼。”

    小順子一陣激動,知道這是衛善徹底重用自己了,把頭點個不住,他一去兩年,跟著商隊吃苦受累,原不過想當個管事,不意公主這樣信任他,擱下碗重重磕了個頭。

    衛善給了他一筆本金,又點給他幾個人,小順子還改迴本名,叫作王順,他立起來便道:“要進京城這會兒已經晚了,走的路不同,先去胡漢商市換些皮毛進京。”他一向機靈,如今又學一肚子的生意經,本來也沒想著讓他賺錢,點一點讓他去了。

    秦昭在太初周歲前一日迴來了,帶迴來兩箱皮毛,俱是在胡漢商市中置辦的,白狐火狐,還有一匹白狼皮,衛善取出來一瞧便咋了舌頭:“邊陲還有這樣的能人。”這塊白狼皮半點損傷也沒有,必是一箭中了眼睛,整個剝下來,齊齊整整的一張。

    太初爬在秦昭身上,秦昭張開兩隻手,防著他掉下來,眼看衛善撫摸狼皮,沉吟片刻道:“近來確有一神射,隻射眼睛,不傷皮毛,獵了皮毛在商市中販賣,這樣的皮毛難得,這塊白狼皮便值百金。”

    衛善聽見隻射眼睛,眉間一動,抬頭看向秦昭,她在業州時和魏人傑打獵,魏人傑迴迴都中眼睛,皮毛毫發無損,他就是靠這個換錢買酒吃。

    太初正爬在秦昭的肩膀上,揪著他的頭發,嘴裏含含混混,仿佛有許多話要跟她爹講,手沒扒住,身子一搖,掉了下來,被秦昭一把抓住了後頸衣裳,拎小貓似的把女兒拎起來摟在懷裏。

    抬頭看見衛善的目光,不再瞞她:“我派人去尋,不曾尋到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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