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禦史一路都瞪大了他那雙牛眼, 話少人卻極嚴肅的模樣, 也就是袁含之不貼近了瞧不見, 這才自顧自的說上一路。

    等包禦史往晉王府門前看過, 眉頭皺得能夾死活蒼蠅, 袁含之隻能看得見一抬抬的賀禮往裏送, 蓋著紅綢綠綢, 家丁下人來來往往,門前就沒個停歇的時候。

    袁含之把手一叉,攏在袖中, 很沒個讀書的人的模樣,眯著眼睛歎息:“這會兒可該給朝裏送年禮了。”年年這會兒袁家門前停的車馬能排成行,袁相一樣不收, 可送還是得送, 袁含之是從小看到大的。

    縱不收禮,冰敬炭敬總少不了, 京中數得上的, 哪一個不收, 京官本就比外官清貧, 永樂坊裏一間挨著一間, 住著多少四五品的小官員,這些錢再不收, 靠俸祿怎麽活得下去。

    王爺也是一樣,產業多上貢多, 層層盤剝, 到手裏的錢還得有一半兒送出去,各部的官員要不要打點,四時節禮要不要分送,一年中還有兩次大節,一次萬聖節,一次秋千節,再有弟妹們生辰添子,樣樣都要錢。

    袁含之都不記得自己從哪兒聽了一嘴這個,深覺有理,把這話再說給包禦史聽,包禦史一聽,算算日子確是到這時候了,倒把不忿之心平去一半。

    袁含之還在王府落腳,包禦史卻去了官驛,劉刺史見他連王府的門都不踏,郡主的彌月酒倒是吃了,包了百來文的紅封錢,晉王府特意送到驛館的迴禮也不過是七八樣點心果子。

    王府去請包禦史過府居住,包禦史不肯應承,而劉刺史來請,包禦史卻點頭答應了,劉刺史便當自己領著他去看王府門前設的那些紫幛燭燈起了效用,請了一頓酒,席上便道:“晉王一來晉地,這晉王府可就成了金穀園了,包禦史怎麽不去見識見識。”

    這是拿石崇來指秦昭,家中用紫幛鋪地,用蠟燭當柴燒,明珠珊瑚不知庫藏多少,劉刺史斟一杯酒,把晉王妃一來晉地收了多少禮一樣樣數出來,那麽一大顆的火油鑽,總得有個百萬貫錢,不過婦人頭上一玩物。

    包禦史不置一詞,他在茶館書場也聽得許多,晉王妃在晉州城百姓的嘴裏無有一處不好的地方,就連永壽寺的方丈開塔之日都要請王妃先登塔,那點佛油的蠟燭可是從王府裏傳出來的,與小民來說,這已經足夠尊榮。

    千好萬好,便有一樣不怎麽好,晉王妃是隻胭脂虎,府裏不養女樂歌姬,一個掩了口說晉王怕老婆,另一個便拍了桌子:“你懂得什麽,這是家有賢妻,不叫晉王耽於聲色犬馬。”

    這個拍桌子的人,怕是跟袁含之同一付心腸,包禦史略坐一會,便把這隊歌舞姬是劉刺史送去,潘家著意調教的,送走第二天,潘家可不又送了一班女樂去劉刺史府中。

    劉刺史在晉地呆了多久,晉王才來多久,就是真的要作惡,也還有三個月的假慈悲,更別說他當真辦了實事,常家的商隊一活起來,可不止是常家一家發財,跟著能養活多少小商販,腳店鋪子也跟著興旺,再有些日子,常家的駝隊就要迴來了。

    包禦史白日出門,夜裏還迴官驛,官驛中侍候著包禦史的小吏早就叫劉刺史給買通了,看他寫什麽讀什麽說什麽,若是提起自己一句半句的不好,立時報上來。

    那個小吏識得字,人又生得討喜,瞧著隻有十五六歲的年紀,人很機靈活泛,笑起來還有一對梨渦,收了錢辦事腿腳便勤快,眼睛不住往包禦史桌上的字紙裏翻,從字紙簍中掏了一份草稿出來,是寫汙了卷麵的,不能呈送給正元帝,這才撕了去,被他粘起來送到了劉家管事手裏,發了一筆小財。

    這上頭兩三句,確是寫到晉王收禮,郡主辦彌月酒又大肆鋪張的事,劉刺史一顆心落了肚,這才大著膽子請了包禦史過府,設一清宴款待他。

    包禦史盤桓晉地未去,如今為的已經不是秦昭了,晉王官聲極好,名望極高,他耳聞目睹,縱有小過,也是瑕不掩瑜,若是沒有這些手段,哪裏能壓得住這隻滑不溜手的油耗子。

    劉刺史從三品的大官員,卻要給個八品監察禦史陪笑臉,包禦史還一付嚴正相,聽見金穀園三個字,再環顧劉刺史府中這些個層層疊疊堆砌的太湖石,和一路走來畫廊:“金穀園比不上耗子洞。”

    樂工拉弦,歌女彈唱,舞姬踩著步子旋轉,這一句劉刺史竟沒聽著,看過那份奏報,心中底氣很足,隻要晉王得一迴申斥,他再想伸手管別的,便不那麽容易了。

    包禦史知道官驛裏那個時時隨侍的小吏是劉刺史的人,他是監察禦史,常年練出來的眼力,官服官帽禮服禮器,少點什麽一眼掃過去便知,何況這小吏的行事這麽落人眼。

    白長了一付聰明相,說話行事,恨不得就在腦門上貼個“劉”,包禦史還有什麽不懂的,彈劾劉刺史的奏折更不能在晉地呈上了。

    這個小吏自然不姓劉姓唐,小唐穿了小吏的衣裳,束上腰帶,係上綁腿兒,在袁含之麵前走上兩不遭,他也沒瞧來這人是小唐,跟他不止喝過一次酒,兩人醉了還窩在同一個被窩裏睡過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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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唐這喬裝打扮的本事,衛善是服氣的,他扮了小廝,便活脫脫就是後院的小廝,說話舉動,聲調神態無一學得不像,換一衣裳就像換了一身皮。

    秦昭這兒降了一個袁含之之外,無人再跟包禦史接觸過,劉刺史卻恨不得去刺探他到底寫了什麽,包禦史手裏捏著這麽大一個把柄,劉刺史倒是顧頭不顧尾。

    衛善懷裏抱著太初,輕聲問秦昭:“他要是真的收受賄賂呢?”

    秦昭手指頭捏著女兒的小鼻梁:“他出多少,咱們出多少,隻要肯收,就不會嫌收得太多。”要是包禦史鐵麵無私,那就晚好辦了,是參晉王收禮,還是參劉刺史中飽私囊?

    包禦史選了後一樣,他在刺史府中呆了三日,自也提到了長城未修的事,這事本也瞞不過人,劉刺史摸了五隻赤金打的金餅子,個個都有小餅那麽大,換成銅錢總有五六百貫,包禦史把這幾枚金餅裹得緊緊的,收在包裹裏,就此離開了晉州城。

    衛善一聽唐九迴報便蹙了眉頭:“要不要使人去追?”包禦史心中是偏向秦昭的,可也不定就被劉刺史收買。

    秦昭略一沉吟:“不必,咱們京中還有人在,看一看情形再說。”包禦史幾迴想拿住劉刺史造假帳冊的事,可此事幹係重大,劉刺史作假,戶部撥發款項的官員,工部派來督造的官員,個個都不清楚。

    “那要不要著人一路護送?”這五隻金餅已經足夠動人心,道上不太平,包禦史一路來去住的雖都是官驛,也怕懷裏的金餅被人瞧見。

    秦昭著人緊跟在後,送到京城便可折返,他此時上路,到京城也得年關,又是戶部對大帳的日子,這一道響雷炸開,還不知得有多少人腦袋搬家。

    衛善等唐九走了,這才憂道:“咱們發覺長城未修,並未上報朝廷,陛下萬一拿這個治罪呢?”拉下劉刺史來,再換上的人跟秦昭一樣都是新來,看就看誰的拳頭更硬些,如今八十五個縣的衛所都在秦昭掌握之中,硬頂著來是不會的,怕就怕軟刀子捅人。

    秦昭摸摸她的頭發:“至多是個糾察不利,為何不利,陛下自己心裏清楚,咱們把歲禮預備得厚些就是。”這個包禦史隻怕是個膽大敢捅天的,這些事捅上去,朝中不知如何亂,晉地卻必得換過一撥人了。

    來的時候正元帝便把劉刺史誇將過一迴,還道秦昭年輕,從未管過一地的財政農事,讓他有事多問劉刺史。

    那會兒衛善便哂,秦昭領軍,一樣要管軍中錢糧衣食,清江屯田也一樣管過農事,到了正元帝的口中,卻恨不得把這一切通通抹殺,可他光以為劉刺史聽話,會揣摩聖意,卻沒想到他的肚皮這麽大,嘴巴這麽貪。

    包禦史迴朝之後,連夜寫了奏章,第二日上朝從衣袖裏抖落出金餅來,這圓溜溜的金餅落到大殿磚石上,叮然作響,一路從監察禦史的站位滾過了郎中侍郎尚書的站位,一直滾到了胡成玉跟前。

    正元帝先是眯著眼,盯著那隻金餅一路滾到禦座前,胡成玉彎腰拾起來,不明所以,捏著這餅子道:“是哪一位同僚帶這許多錢來上朝,倒能過一個豐年。”

    包禦史跟著就從監察禦使中出列,當堂參了劉刺史,把餘下四隻金餅兒一一羅列呈上,正元帝看過奏折,麵沉如水,一言不發把這奏章遞給了崔尚書。

    大殿之中百官肅穆,除了那金餅落地時有人引頸翹首之外,此時無人出聲,隊列不亂,個個相互看上一看,便聽包禦史舉著笏板:“臣參晉地刺史劉成範,貪沒軍款,中飽私囊,至使晉地長城未修,戰事不斷。”

    滿堂寂靜,崔尚書看完,又把那份奏折遞還迴去,正元帝搖一搖頭,下巴點一點左手邊,對站在那兒的胡成玉道:“胡相也看一看罷。”

    接著包禦史又道:“參晉王糾察不嚴,懲辦不利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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