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昱確是生就一付好皮囊, 眉目之間半點不似秦家人, 像足了楊雲翹, 生得一張桃花麵, 小時穿上朱衣便似個女孩兒一般。

    年紀大了才有些棱角, 秀氣得過分, 不笑不動坐禦園之中, 宮娥走過都要掩口多看上一眼,可若是他自恃俊秀,便以為能勾得上魏人秀, 那就實在太看輕了魏家人。

    衛善請魏人秀七夕宴前一日過府,帖子早早送了過去,魏人秀卻遲遲未有迴複, 衛善時不時便要問上一聲:“阿秀那兒有迴音了麽?”

    問的多了, 沉香幾個便時時迴報兩聲,衛善久等迴信不至, 沉香便與落瓊兩個歎息一聲:“魏家姑娘怕是不會來了。”

    衛善被賜婚給秦昭時, 魏人秀還曾送上添妝, 是一對兒玉梳, 兩人之間還多有信件往來。可自從魏人傑沒了, 兩人便少走動了,魏家接連出了幾樁事, 公主都遣人去問安,魏人秀倒是有迴音的, 也都是些客套話, 再沒有送一把花,一塊絲絹這樣的小女兒事了。

    衛善一下帖子,便吩咐典膳預備素菜涼菜,再讓花房挑幾盆好花來,七月裏正是鮮花盛時,剪秋羅芙蓉花都開得正好,花廳裏鋪上錦緞繡圍,擺上玉屏花插,隻等著魏人秀過來了。

    就在沉香幾個擔憂的時候,魏人秀差了丫頭送來信箋,言明魏夫人病情時有反複,實脫不出身來,還請衛善體諒。

    她避過不見,衛善要說的事又萬分要緊,厚著臉皮上門去,丫頭婆子把她引到園中涼亭裏,奉上茶果點心便退了下去。

    接待她的既不是魏夫人,也不是魏人秀,而是魏人驕的妻子賀氏。賀氏雖是出嫁女,可父母一門

    皆盡亡故,按製也該守孝,隻是時日短些。此時孝服已除,卻通身素色,腕上頭上俱是銀飾,鬢邊簪著一朵白珠花。

    衛善還是頭一迴見到賀氏,她生得肌膚微黑,眼如點漆,全不似京中嬌女模樣,身量極高,腰背有勁,走起路來裙下生風,眉目間自有一股堅毅。

    從廊道那頭行過來,先衝著衛善行禮請罪,姿態不見一絲一毫柔軟:“婆母身子不適,小妹正在屋中照料,還望公主恕罪。”

    衛善打量她,她也打量衛善,常聽說永安公主貌若仙子,看她衣飾並不華麗,一張麵龐便似明珠生暈美玉瑩光,心裏歎一聲“難怪”。

    衛善捧了杯子,知道魏人秀是有意避過,兩人見了,確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好。這個涼亭上迴來時還是三人同坐,魏人傑就靠在欄杆邊上,說到底他是替她打的楊思召,也是因為她被發到邊關去的。

    賀氏坐在石墩上,腰也挺得直直的,喝茶倒似飲酒,說是陪客也隻陪坐著不動,衛善不開口,她也不開口,賀氏一夜之間失去父母兄妹,可看她模樣絕瞧不出來。

    賀明達反叛的消息一傳迴京城,京中便猜魏家怎麽也得把這長媳休棄,本來兩家定親就是念著舊情,魏寬既已經領軍平叛,叛亂一平,賀家一門就隻有死路一條,魏家留著這個兒媳婦是自留禍患,何況魏家還折了一個兒子在邊關。

    等到賀家女眷自盡,魏寬押解舊友賀明達進京時,便有好事者等著看魏家的熱鬧,長兒長媳將來要承襲成國公府,賀氏原來身份便不足,如今一門屠盡,犯的還是謀反的罪名,又要如何再與京中人交際。

    衛善免去她的禮數,飲一口茶問道:“魏夫人精神可還好麽?”

    “母親病情時有反複,多是思念二弟,這些日子,漸漸好些了,多謝公主垂問。”賀氏說魏夫人,目光不由得放軟下來,提起魏夫人滿懷感激之情。

    衛善想到魏家上輩子都肯替毫不相幹的衛家鳴冤,又怎麽會休棄賀氏,賀氏感激也是人之常用情,魏寬也算得是有仁有義了。

    兩人坐在亭中說話,隔一道花牆便是內院,衛善正要讓賀氏傳達,叮囑魏人秀進宮那日小心在意些,花牆邊便鑽出一個孩子,一把抱住了賀氏的腿。

    賀氏一驚,伸手就把他抱了起來,這孩子抱著賀氏便不撒手,後頭跟著的幾個婆子丫頭不住告罪,賀氏抱著孩子拍哄,口裏輕輕出聲,那孩子把臉擱在她肩上,兩隻手緊緊攀著,身子不住發抖。

    賀氏輕聲哄他還不足,又把他抱起來,在亭中走了兩圈,嘴唇貼著他的耳朵嚅嚅說些什麽,這孩子剛剛撲過來還像隻炸毛的貓兒,賀氏兩句一哄,他就安靜下來,把臉埋在賀氏肩上,眼睛自始至終都沒看過旁人。

    自衛善見到賀氏,未在她臉上看見這樣溫柔的神色,她的這付模樣神態,衛善看在眼中隻覺得熟悉,腦中翻騰,忽地憶起來,這付神情這個口吻,曾在碧微的身上見過,她對碧成便是如此。

    衛善的目光在這孩子的身上打轉,幾個下人都惴惴的,看起來對賀氏極其恭敬,躬身請罪:“小少爺怎麽也不肯午睡,非要來找大夫人。”

    賀氏淡應一聲,目凝向坐在桌邊的衛善身上,衛善托著茶盞的手一緊,心裏猜測,麵上神情不動,微微一笑:“都說長嫂如母,這個孩子同你倒很有緣份。”

    賀氏麵上笑容一滯:“母親病著,妹妹年小,這個孩子多是跟著我,這才親近。”也不再說旁的話,把他遞到嬤嬤懷裏,低聲叮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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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一抱走,賀氏便想送客,衛善擱下茶盞:“我來是想跟阿秀說,明日宴飲,人多口雜,阿秀不勝酒力,身邊跟著的人可多看顧著她些。”

    衛善分明意有所指,把不勝酒力和看顧兩個字咬得極重,賀氏一怔,再抬頭看衛善時目光便不相同,衝她點頭:“多謝公主關懷,我必把這話帶到。”

    衛善不獨在她跟前說,還讓沉香找了魏人秀的貼身丫環,把這話傳給魏人秀,又送給魏人秀一隻小盒,裏頭是一對兒小葫蘆的耳墜子,該辦都辦了,她往花牆那看了一眼,就此告辭。

    剛剛那個孩子的臉雖隻看了一眼,卻瞧得出皮膚細白,眼仁黑亮,哪裏像是濟民所裏抱出來的孤兒,倒像是富戶人家嬌養的孩兒。

    魏寬花大力抱這麽個孩子迴來,這個孩子又同賀氏如此親近,難道竟是賀家的孩子?衛善一念及此,吃了一驚。

    魏夫人發瘋,也全是在演戲不成?她瘋得一條街上人人皆知,門口石獅子腳下踩的石球都打裂了一個口,日日提著刀要兒子,魏寬交不出來,打得臉上都腫了一塊。

    不怕文瘋子,就怕武瘋子,她發病那些日子,還曾攔過官轎,想揪出魏寬來,鬧得這樣大,就是想鬧到正元帝的耳朵裏。

    怪道她閉門不出,旁人也不敢相請,說她好了,萬一發起瘋來又要砍人,滿座女眷哪一個是她的對手,這個孩子就隻聞其名,未見其人。

    再養上了兩三年,等風頭過去,他也懂得事不會胡說了,到時再讓他上學讀書,或是習武練箭,慢慢推到人前,就此洗掉一個賀字,算是給賀家留下一個燒紙供飯的人。

    衛善坐馬車迴去,掀了簾子還看了一眼魏府門前的石獅子,倒不覺得古怪,反而敬佩魏寬的為人,跟著想到魏人傑,想到他雪裏地抓鳥雀的樣子,原來隻要想到就要笑,此時怎麽也笑不出來。

    秦昭今日去禮部當值,迴到王府才剛下馬,小福子便一溜兒小跑湊上來,接過馬鞭,秦昭開口問道:“今日魏家姑娘可過府了?”

    小福子低了頭:“魏姑娘送了信來,說魏夫人病情不穩,抽不出身來,咱們王妃親自走了一趟,帶了四樣禮,迴來的時候瞧著有些不樂。”

    秦昭腳步一頓,直往後院去,院子裏頭靜悄悄的,沉香幾個都在廊下坐著,黑袍將軍趴在欄杆上曬太陽,尾巴尖兒一搭一搭的。

    秦昭走過去,一隻手便把那貓兒抱起來,黑袍將軍喵的一聲,秦昭已經進了屋中,把黑袍將軍往衛善懷裏一放:“善兒在想什麽?”

    黑袍將軍正半夢半醒,美夢被人打斷,圓眼睛呆怔怔的瞪著,惹得衛善笑起來,順手摸了兩把毛,告訴秦昭:“魏家從濟民所裏抱出來的孩子,是賀明達的兒子。”

    秦昭一聽沉吟片刻,魏寬肯辦這事,倒是不奇。魏夫人中年喪子思念成疾,世人都未起疑,那個孩子也隻當這是魏寬抱迴來安撫老婆瘋病的孤兒,可正元帝卻是個多疑寡恩的人,若是被他知道,就算一時不動他,對魏寬也必不似過去那樣信任。

    宮裏的事做了一半,眼下最要緊的是讓秦昱娶楊家女兒,魏家事暫且按下,撫著衛善一頭烏黑細絲:“善兒就是為了這些煩惱?”

    衛善無法開口,她總不能告訴秦昭,是因為想起了魏人傑,覺得對他不起,誰知秦昭把她摟在懷中,拍拍她的背:“若是魏家給魏人傑立墳,咱們一道去拜祭。”

    衛善抿住嘴唇,伸手緊緊摟住秦昭的腰,黑袍將軍本睡在她膝上,這樣一動又不安穩,抻腳跳下榻去,跳到櫃子頂上,盤起來睡了過去。

    第二日宮中請宴,一眾女眷看著衛善跪在衛敬容身前,衛敬容替她插上金釵,算是禮成,三三兩兩往禦園中去時,魏人秀落後一步,等到衛善出殿,飛快瞧了她一眼,又轉過目光過,依舊還是那管細細的聲音:“多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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