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旨太監員也未想到林文鏡住的這麽偏, 皇帝千裏迢迢要賞賜他, 隻看賞下的東西就知是極受看重的, 到了業州便敲鑼打鼓, 身後拉著一車車的東西, 一路從城裏到招搖到了城外。

    傳旨太監好歹還是坐在馬上的, 到了地方卻得爬山, 小道又窄又陡,他手裏捧著禦詔走在前頭,身後跟著大隊民夫兵丁, 一人一邊抬著箱子抬上石階,雖則天氣涼爽,走了一路也依舊口幹舌燥, 那傳旨太監員清清喉嚨先叩開了竹屋柴門。

    傳旨且得有些閑話, 天底下頭一樣會拿腔作勢的不是戲台上的戲子,而是深宮裏的太監, 可傳旨太監一看這林文鏡身居陋室還讓皇帝牽掛, 賞下這許多東西來, 便立在門外客客氣氣喚他的名字, 請他出來領旨。

    等得許久也沒動靜, 這才提高了聲音,屋前屋後統共這麽巴掌大點的地方, 莫不是不在家,還想就地坐下幹脆等人迴來, 竹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先出來半張竹椅。

    林文鏡依舊坐在那張竹製滾椅上,葉凝把他推了出來,傳旨太監一怔,一個女人一個跛子,聖諭上卻沒說他是個殘廢,傳旨太監員遲疑一聲:“你就是林文鏡?”隔得許久才聽見一管火燒過的暗啞嗓音,答他一句是。

    先還想說速速跪下接旨,一看這人斷了腿,可就是斷了腿,也得伏下接旨,跟著就又知道這是個瞎子,全憑耳朵來聽。

    葉凝扶起林文鏡,他雖然清瘦,到底是男人,葉凝一個人竟能勉力扶住,傳旨太監員一個眼色,跟在身後的人出來幫手,一邊一個扶著他,兩條腿無知無覺彎曲不得,整個人伏在地上。

    葉凝緊緊咬牙忍耐,一句話也不說,兩個人聽了聖旨,依舊還扶他坐到椅上,接過禦詔,捧在手裏,葉凝將將站定,林文鏡喉嚨裏傳出嘶啞聲:“請禦使稍等。”要寫一封信交給正元帝以謝其恩。

    千裏迢迢來都來了,也不在乎這一時三刻,他一個廢人還能寫些什麽,不過就是滿口歌功頌德的話,可傳旨太監員心知皇帝對這人倒很看重,未來之前也當他是隱世高人,說不得皇帝賞賜之後就要封官,便是袁相,也沒得過這樣多的賞賜。

    待看見出來一個斷腿盲眼的,還不信他就是林文鏡,把他從上到下看了又看,確是個瞎子跛子,自己這馬屁是拍不上了,便露出嬌矜之意來。

    葉凝取了竹葉泡茶,請他在院中石凳稍坐,自己進去磨墨寫信,屋裏寂無人聲,二十來隻箱子這院子裏連放都放不下,這兩人住在深山,日子清貧,乍然間得了這麽一大筆的財富,也不知有沒有福消受。

    兩千貫錢兩百匹絹,一路吹打過來也不知惹了多少人的眼,這一個瞎子一個女子,又住在山間,守著這些隻怕明天就被人害了性命。

    傳旨太監員掀著袍袖給自己扇風,竹林裏坐得久了,果然涼爽,倒去了些浮躁意,吃了兩三杯淡茶,看看這家裏確是窮得很,想著迴去要怎麽稟報。

    隔得許久,才取出一封信來,葉凝交托上去:“請禦使代為傳達,多賴賞賜,心中感念。”說著打開箱子,從裏頭取出五十貫錢來,奉給傳旨太監員。

    跑了這麽一趟,路上如此奔波,隻得五十貫錢,傳旨太監把手一揮,自有人接住,這些東西暫時放在院中,告辭下山去。

    衛善來時,就見院子裏頭堆滿了箱子,一隻疊著一隻,她一看便知是內庫賞下來的東西,姑姑雖寫了信來說有諸多賞賜,可沒想到會有這麽多,掀開箱子上的鎖扣,裏邊絹帛光華燦爛,葉凝看見她便笑:“還得尋幾個人拖下山去,換成錢來。”

    正元帝賜下這些,本就是給他當錢用的,可已經有二千貫錢了,還特意去換作甚,九月裏皮子才賣得出價,絹帛價賤,這時候換錢也太虧本了。

    “葉姨要換就等明春絲物還未織出來的時候換,那會兒價錢最貴。”衛善撓撓臉兒,也不知她要幹什麽,林先生也不會想要拿這些錢在鄉間當個田舍翁的。

    葉凝手上切著魚肉,笑了一聲:“果然是當家了,還知道初春絲貴。”笑完問她,“你日日從城中來,可去書場聽過書?”

    衛善還沒往書場去過,衛敬堯把衛家業州一大片土地全給了衛善,從此就算是公主的田莊,正元帝還沒給的,小叔叔全給她補上。

    就在秋收之後,衛善派衛管事到田莊中去,一把火燒了衛管事辛苦換算的田地租子,報的就是虛數,統共五萬多兩銀子,折成穀子,得有幾萬擔糧食。

    永安公主免去佃戶十三年的田租,而田莊裏這些佃戶,便都是公主的佃戶了,還有富人帶田來投,肯當公主家奴,隻為求一個出身。

    燒田租債券那一天衛善換了衣裳立在人群裏看,衛管事命人敲了鑼在田莊裏來迴奔上一圈,把人都叫到曬穀場來,當著所有佃戶的麵,宣揚了公主恩德,跟著一把火把這十三年的陳年舊債全都燒盡了。

    衛管事挨家挨戶的算帳,田莊上人都知道,這個老先生也不是不好說話,可十三年的田租也確是要交,到哪兒都沒有白種了田地白吃了糧食,卻分文不交的道理。

    何況一十三年時移世易,還有積蓄成富戶的人家,原來的舊債也是到了該還的時候,衛管事人雖和氣,身後卻跟著兵丁,一看這兩個當兵的,那是怎麽也不敢硬頂。

    有幾家困難的便饒去三五擔,若有那挑事的刺頭,領著人找著鋤頭就要來“講道理”,衛管事便笑一笑:“公主來時,護駕的便有千人,要我說,你們倒不如去城中哀求,公主心善,這一片田地又是她的,十月裏是衛王誕辰,你們多去衛王祠裏獻些香花鮮果,公主知道了,許就免去這一片田租了。”

    這些人也是無法可想了,果然陸陸續續往衛王墳去,這墳裏埋得許多人,建了一個大墳包,說裏麵就埋著衛王和他的將士,多是業州人,每歲清明飄錢中元供飯下元點燈,四時都不曾少。

    衛家迴來了,就在衛王墳前蓋廟立碑,這事兒城中人人盡知,山後還要立衛王夫人墓,建得樓閣寶塔,農閑時還有人去賺一天百文的工錢。

    衛王祠還未修成便香火鼎盛,市井商戶小販看見,都在寺前擺攤,這是民間廟宇,有衛敬堯在,官府也不能過問,何況建成之時落葬,永安公主還要親自致祭。

    拜得人多了,便有傳言說永安公主感念民人不忘其父,想降惠於民,免去田租,傳言越來越多越來越盛,這些佃戶早就等著,心裏惴惴,心中不信這幾萬擔的糧石還能一筆勾銷?

    不意真有此事,個個欣喜,家家拿了鍋勺出來敲擊,比十月裏的秋收節還更歡欣,本來當今年收的糧食總有一大半兒要交出去,分明是豐年隻怕連肉都難吃上一口,沒料著不僅免去了前十三年的,連今歲要交的糧食也能稍減兩成。

    這一筆結結實實記在衛善身上,她站在人群裏,看這些人先驚後喜,有喜極相擁的母親女兒,也有老淚縱橫的年老翁嫗,家裏的勞力漢子身上背的重擔一下子輕了許多。

    原來那些個挑唆鄉人鬧事的莊頭,都被衛管事提了出來,他既是公主的管事,身後自然跟得有兵,永安公主可是例同親王的,往後建公主府,該有二千兵丁把守。

    那幾個莊頭不過暗地裏遊說,也不敢辦出什麽事來,原來就有鄉民念念不忘衛王恩德,此時大喜之下念了永安公主又念衛王一兩個跪下衝著城中磕頭,跟著就拜下一大片。

    衛善退後幾步,退到曬穀場邊上那棵大槐樹下,看著那個佃戶非得把衛管事留下來,原來看他好像看仇人,此時看他便是救命的仙人,又要殺豬又要宰雞,請他留下來過秋收節。

    從此沒建成的衛王祠前更是香火不斷,還有農人進謝衛王,傳得越來越神,有說是永安公主夜夢父母,說在地下受了香火,已成地仙,要降福祉於民。

    免去的田租數額也越吹越大,本來那五萬兩便是往少了算的,合一合業州的糧價,哪裏止這點銀子,從五萬兩吹到十萬兩,越吹越多,卻無人戳破,反而交口稱讚,來投的佃農富戶更多,短短一月,田地就多了將近千畝。

    衛善鬧出來的動靜不小,林先生自然知道,前一半事是衛善自己辦下的,連衛平也沒想到小妹能辦下這樣的事來。

    後頭一半也有林先生的手筆,他從葉凝口中聽見此事,良久都不則聲,隔得會兒才輕笑起來:“泉下若真有知,該當高興了罷。”跟著便提議要在衛王墳前立英烈碑,兩邊偏殿要立參將像,把心裏日夜記掛的那些兄弟姓名都刻在牆上,供人瞻拜。

    這些功德記在女孩兒身上,秦正業再是個心胸狹窄的小人,也無話可說,民間人望無有功績再不易得,兩事合為一事,隔得十三年又把衛敬禹當年事績捧到人眼前,說書場裏便有人寫了傳頌《衛王傳》。

    秦昭接到王七信時,才剛給衛善挑完了胭脂,想到她年紀漸長,花粉珠釵都能用起來,又讓人去尋好珠,不拘什麽挑好的送上來,大的要如龍眼,小的要似黃豆,給她綴裙角也好,綴在鞋子上也好。

    手裏握著鎏金牡丹紋胭脂盒子,這裏頭的紅就似她上迴契約上按手印的紅,想來是喜歡這個顏色的,一拆書信,頓得一頓。

    王七寫得明明白白,這事是從遇見林先生之前就已經在布局的,以他所知必不是小舅的主意,不料善兒還能有這樣的謀劃,手指頭在牡丹紋樣上輕撫一迴,把這胭脂盒子放到箱中,派人去尋弓箭箭囊來,把香雲皮揉成紅色,上頭描金畫一幅秋獵圖送給衛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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