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平要迴兵馬司一趟, 衛修要當差, 一行人約好了就在家裏擺宴, 從饌香樓裏叫一桌席麵迴來, 迴城一路上秦昭都在細想宮裏能出什麽事, 怎麽竟能讓她小心成這個樣子。

    秦昭吩咐長隨進宮送佛豆, 自己先送衛善秦昰迴家, 秦昰玩得累了,落瓊領著他迴去沐浴換衣,讓他小睡一會, 衛善也解了頭發,換過家常衣裳軟底鞋子,頭發係成辮子, 一身清爽的去了書房。

    秦昭坐在書房裏等著衛平衛修兩個迴來, 麵前沏了一盞香茶,衛善鼻子一動就聞出是今歲新茶, 跟她們在莊上吃的是一樣的, 秦昭在吃喝上了可比太子正元帝講究的多了。

    秦昭一抬頭就看見她掀了簾子進來, 柳芽綠的撒花裙子, 鵝黃色繡杏林春燕的半臂, 結著一條大辮,麵上幹幹淨淨, 長眉小口的模樣看上去顯得更生嫩了。

    衛善才剛在房中換衣時,拆了那兩張簽文, 一支是雲間獨步, 一支是身投憲網。

    好的那支樣樣都好,上上大吉,足踏青雲,福壽無涯,求謀皆稱心懷;壞的那支樣樣都壞,媒難信婚不成,明有人非,幽有鬼責,須得一心為善,方能破兇,若有一毫欺心處,便得十分惡報。

    衛善初看覺得好笑,她所求隻有一樁事,掉落出來的兩支簽兒卻南轅北轍大不相同,笑過細看,心裏倒覺得這兩隻簽有些門道。

    衛家生死富貴隻在一瞬,好了便獨步青雲,壞了就身落憲網,兩隻都中便是五五之數,勝負還未可知,連菩薩都打起官腔不說詳細,這件事也就隻能靠自己了。

    她把那兩支簽細細品味一迴,放在荷包裏,墊進幾個紫檀香丸,掛在錦帳上,日夜看一眼,一刻都不能懈怠輕忽。

    衛善摸了一本書坐到書房南廂的羅漢床上,南窗邊種著兩株芭蕉,滿眼是綠自帶清涼,倒把燥心去了幾分,坐著翻開書,有一茬沒一茬的看起來,看了半日才知道拿了一本詩集。

    秦昭見她這會兒又放緩了神色,縮著腳坐在羅漢床上,兩隻鞋子一晃一晃,露出鞋尖上繡的一對兒金鳳凰,同方才眉間含著憂色的倒像不是一個人了。

    秦昭心裏覺得古怪,知道她必是有事瞞著的,她不肯說,便也不問,連她都察覺出來宮中有異,怎麽王忠竟會不知?

    衛善也吃茶,吃茉莉雙窨,沉香還給她擱了石蜜,薄薄一小片擱在杯中,飲到肚裏,舌尖才覺出甜意來,她翻過一頁書,算著日子太子也該到了,上輩子就是仲春時節見到的碧微。

    碧微這樣好,姑姑必也肯讓她們倆個一道住著,薑碧城就跟秦昰一起讀書的,煩心的事這樣多,身邊總有個人能說一說。

    這麽想著,眉眼間便又露出些喜意來,隨手又翻一頁,南窗外吹進風來,把書頁輕輕卷起一角,衛善也不伸手去壓,像是在看,又沒在看。

    有一憂又有一喜,秦昭看她還跟小姑娘似的麵上作色,忍不住要笑,飲一口茶,低頭又去看書,這一屋子都是衛敬禹留下來的的藏書手記,尋常人不得進來,倒是寶庫,可以稱得上是小琅嬛了。

    等秦昭再抬頭,就見衛善挨在軟枕上睡著了,鼻尖翹起,臉盤尖尖,發間還帶著些水氣,孩子似的縮著,倒想起小時候把她背在肩上,她伸手摸自己頭頂上疙瘩的事來。

    衛善打小就生得好看,白乎乎的臉,烏溜溜的眼,自來藏不住心事,哭得大聲,笑起來也大聲。會走路就愛跟在哥哥們身後跑,逮著誰就要抱,別人敢跑,他卻不能,時常落後一步,迴迴背著她迴房的總是他。

    後來他大了,跟到軍中去,再迴來時衛善已經是小小淑女,學著姑姑的模樣,吃茶的時候要把小手指頭翹起來一點點。

    秦昭眼中含著笑意,取過軟毯子替她蓋在身上,這麽個小姑娘,竟也藏起心事了,看她把腳兒一疊,縮在軟毯裏,輕笑一聲,就坐在床沿繼續看書。

    他心底無私,可沉香落瓊兩個卻紅了臉,想出聲又不敢出聲,公主過了生日就十三歲了,兩人共處一室,還挨得這樣近,總有些有不妥當。

    兩人心裏想著不妥,待要進屋弄出點響動來好把公主叫醒,腳才剛邁過門邊,二殿下便抬起頭來,對人還是那付神氣,卻輕輕搖頭,不許她們弄出動靜來。

    梨花木細雕長案上擺的一壺雨前龍井才吃了一半,也不要她們進來續水,就這麽擺著,放得涼了,便幹脆不再吃。

    直到衛平迴來,進書房時便見秦昭坐在羅漢床沿上,一隻手執書卷,一隻手在書頁上虛點,看得極入神,小妹就躺在床上,從頭到腳密密實實蓋著毯子,睡得臉上紅撲撲的。

    他咳嗽一聲,秦昭立時抬頭對他擺手,聲音壓得極低:“善兒睡了。”

    衛善略略一動,醒轉過來,她也睡得足了,看見哥哥站在門邊,抬手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饌香樓的三鮮點心送來了沒有?”

    秦昭低笑不住,醒過來就想著吃,睡著了手裏還得攥著她擺糖酪的小荷包,從兩歲到十二歲真是一點沒變:“估摸著也該送來了,掐點等著,正好吃熱的。”

    這兩個沒生綺念,衛平趕緊收了心思,秦昭確是瞧著妹妹長大的,從小也一並叫著二哥,隻怕妹妹看他跟看自己沒甚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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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身為兄長,想的更多些,到底覺得不能長久這樣,小妹此時不懂,也總得嫁人,家裏的陪嫁那是連年都在預備著的。

    這迴護送姑姑去□□陵祭祀,姑姑就同他透了些意思,想要親上加親,把善兒配給太子當太子妃,往後太子登基就是皇後,讓他探一探妹妹的口風。

    衛平正自猶豫,就見妹妹滿床找鞋,睡的時候根本沒脫鞋,在軟毯裏一踢,那隻雲頭金鳳的軟底鞋子也不知道纏到哪裏,一隻腳上有,一隻腳上沒有。

    沉香才要進來替她找,秦昭就一把拎起毯子抖起來,小鞋滾落出來,衛善一把抓住,自己套在腳上。

    衛平隻覺得後槽牙都疼,妹妹一點沒有男女之見,這事兒讓他這個當哥哥的怎麽好意思問!可不好意思問也得問,總不能誤了妹妹的終身。

    秦昰也醒來,先喝一碗熱羊奶,夜裏有些風,穿了件夾衣過來,坐在衛善身邊,吃饌香樓的仙席麵,眼睛盯著鬆菌鴨子,手上指著櫻桃扣肉。

    薺菜筍丁雞肉鴿鬆的小餃子他吃了四五個,衛善待他是樣樣仔細,湯羹冷了熱了,魚肉挑沒挑刺,灸肉吹涼切成小塊才能入口。

    秦昭不曾見過,看著大奇,問的話也同衛平一模一樣:“善兒可是有了女官?”這哪裏是把秦昰當弟弟,秦昭還記得她小時候玩瓷娃娃,就是這麽折騰那幾個瓷人的。

    秦昭學字晚,旁人都去練習弓馬,隻有他還在書房裏練字,衛善抱著瓷人就在他旁邊玩耍,衛敬容有時做針線有時也要去前廳打理事務,房裏隻留他們倆個。

    衛善學話極早,嘴裏蹦豆子似的說個不停,學大人模樣,把幾個瓷娃娃擺弄來擺弄去,還有小床小桌,仿了姑姑見客時的樣子,捏著嗓子請人吃茶。

    他對著南窗向陽處練字讀書,身後就是嘰嘰喳喳的小衛善,他自小流離顛沛,這倒算是幼時難得一點安寧時光。

    秦昭麵上帶笑,衛修且不覺得,衛平卻左右來迴看個不住,明明他走的時候小妹還是一付孩子模樣,怎麽這迴迴來竟要論親事了。

    幾個人用了飯,衛善牽著秦昰在院子裏走動消食,秦昰正是愛吃的年紀,也不挑食,肉菜米麵吃得津津有味,肚皮圓滾滾的,衛善怕他積食,吃完了就帶著他繞院子。

    衛修就跟在她們身後,衛平和秦昭兩個在書房裏布開行軍圖,論起戰事來,衛平頗有些心不在焉,秦昭扔了手中小旗:“這是怎麽了?可有什麽難辦的事兒?”

    對他也沒什麽好瞞的:“姑姑問我,可願意把善兒嫁給太子。”

    秦昭失笑:“她才多大。”嘴上說著,眼睛往外看,衛善比尋常姑娘家都要高些,腰瘦腿長,背後已經有了女子模樣,秦昭方才恍然,原來小妹已經能議婚了。

    秦昭本要吃茶,手執茶蓋兒將將撇去些浮沫,麵上辨不出神色,飲得一口,苦中迴甘方才又問:“那你的意思呢?”

    衛平心中並不願意,姑姑是舍不得妹妹外嫁,嫁進宮去就有姑姑照拂,她在宮中又是住慣了的,翁姑都能拿她當晚輩看,跟太子又是從小一道長大,也算是一樁好婚事。

    可他在丹鳳殿隻坐得一會,衛敬容卻一刻也沒停過,采女進宮,各宮都要添人,要發到各司去學規矩,學成了再撥到各宮去,這一迴東宮也是要添人的。

    要是妹妹嫁給太子,往後就要當皇後,三千宮人妃嬪,保不齊也要受姑姑這樣的閑氣,就算有婆母撐腰,喜歡哪個女人還是男人的事兒。

    要是在外頭挑個人嫁了,善兒已經是公主之尊,背後又有衛家撐腰,誰敢待她不好,何必入宮去受那份罪。

    可他又吃不準妹妹心裏怎麽想的,沉吟得會道:“得先問過叔叔。”

    “不如問問善兒。”秦昭笑起來:“她看著還小,也很明白事了。”

    衛平心中搖頭,妹妹半點女兒情態都沒有,哪裏就懂得嫁與不嫁的分別,問她是不是嫁給太子,她隻當是繼續呆在姑姑身邊,又怎麽不肯。

    真要問她,她許就答應了,他隻有這麽一個妹妹,不肯她受半點委屈。衛平打小是看過父親母親兩個怎麽恩愛的,月下對飲鏡中畫眉方是恩愛夫妻,妹妹卻不記得了。

    秦昭看他煩惱,反替他出主意:“那就再等等,善兒還小呢。”秦昭看她還似在看當年爬在他背上的小姑娘,些許懂得些事了,也隻是孩子的狡黠敏銳,等她開了竅,倘若還想嫁給太子,再說這些也不遲:“再有幾日,兄長也該迴京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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