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辦了正元帝都不肯辦的事,衛善便承他的情義,雖然此時看著他確是用不上她,但往後路還長,總有能用得上她的一天。

    衛善知道他沒上心,卻極認真的看他:“我此時雖力薄,可也不定什麽時候就能派得上用場,哥哥手上有能人,我自也有我的好處。”

    秦昭收斂笑意,伸手摸摸衛善的頭,她今兒穿著一身柳芽綠的騎裝,頭發辮成一股一股的,挽成一條大辮子擱在襟前,頭上一頂小帽兒,簪著青紗柳枝,粉嫩嫩的耳垂上紮著一對兒水滴形的碧玉耳環,渾身上下都是清靈之氣。

    秦昭看她模樣認真,也同她認真起來:“是人自然都有用場,再能打仗的將軍也養不好這一株花。”說完正色道:“那我就先謝過善兒了。”

    衛善心裏知道往後隻怕麻煩他的事還多,正恨自己手上沒一個可用的人,要吩咐什麽事,總繞不過姑姑哥哥們,要是她跟秦昭一樣,有長吏有參將有兵丁有衛士,早就派人去盯著楊家了。

    兩人坐著說話,略坐得會兒,就有下人引著袁家人過來,袁家一門都有才名,袁慕之更是詩書畫三絕,這兄妹三個一走出來,個個都是目下無塵的高潔模樣,隻怕都是啃書頁長大的。

    衛善一眼先瞧見了袁含之,袁相的小兒子,長子袁慕之至死也不肯承認自家有謀反之心,在詔獄之中被折磨至死,而袁含之卻生生硬扛了下來,關了三年,直到秦昭替袁家平反。

    下過詔獄,又是謀反大罪,受了什麽樣的折磨衛善可以想見,此時袁含之還是十五六歲的少年模樣,渾身書香,青竹也似,看他模樣,更不知他是怎麽忍受下來。

    等袁家昭雪,袁含之一身傷病迴了龍門山,把袁禮賢這些年來與各地官員互通的書信集成文集,刊印成冊,取了一個《碎骨集》的名頭,公道正義自在人心。

    雖下了禁令,可當時朝廷自顧不暇,也無人去仔細定袁含之的罪,又改了個《袁崇禮文集》的名字,繼續流傳。

    男有《碎骨》女有《斷腸》,此君負臣心,夫負妻心,亙古之傷心語也。

    衛善跟著便想到碧微,碧微嬌滴滴一個女子,又是怎麽能舍身飼敵十年之久的呢?她再看袁含之時,目光中便多了些不同的意味。

    袁家三個行事有別於楊家魏家,一樣是國公府出身的,可衛善身上有公主封號,三人見著衛善先要行禮,衛善趕緊擺手,側身不受。

    衛善有些不敢看袁妙之,家裏獲了罪,男子關在獄中受刑,女子卻被發到教坊司去,前朝大臣的妻女就有受盡□□而死的,千金嬌女發往教坊司,天還沒亮人就已經冷了。

    楊思召還拿這個嚇唬過她,想迫得衛善就範,當時她就是以袁妙之為例的,袁妙之沒等到邁入教坊,她是咬舌而死的。

    衛善不曾抬眼去看,耳朵裏卻湧入一管跳珠落泉似的聲音:“這對聯寫得極妙。”

    她這才抬頭,隻看見袁妙之一張側麵,她單論長相還不如楊寶盈姐妹,可一雙妙目好似一泉清泓,眉目間自有一股清氣,抬目去看對聯,手指跟著虛動,似在學字體,兩句寫完了,才看向衛善,對她點一點頭。

    衛善笑了,魏人秀是憨,袁妙之竟是癡,衛善本來就是生得很麵善的姑娘,一笑開來袁妙之也跟著露出幾分笑意,誇道:“靜亭公的字真是好,你一定也寫得很好。”

    衛善伸手撓了撓了臉,秦昭忍住笑意,衛善很有些聰明勁,書畫都能仿個皮毛,可真要細品,不下苦功是寫不出來的,剛想替她打圓場,就聽見她自己說道:“我哥哥寫得好,我不行,以後也要下功夫。”

    把爹娘這點東西都給丟了,要撿起來,別人說起她是衛敬禹的女兒,她卻連一筆字都學不像,實在有些丟臉。

    衛善大方承認了,袁妙之聲音依舊冷清:“那也很好了,你要習字,總比別人見得多些。”家學淵源更強家中廣廈良田。

    她口吻並不客氣,秦昭側身看看衛善,怕她臉上掛不住,出聲迴護她:“善兒這樣聰明,真下起功夫來,定比我寫得好。”

    魏人秀剪了一盤花來,這話便岔了過去,衛善卻沒生氣,還挑了一朵送到袁妙之手裏,白芍正好配她梅子青色的一身衣裙。

    有女眷在,袁慕之袁含之兩個都立在亭外,秦昭說上兩句也到亭外去,邀了他們往靶場去看射箭,留幾個姑娘在此一道賞花。

    魏人秀當著袁妙之更不敢開口了,就怕自己有說的不對地方叫她恥笑,可三人坐著不說話卻也古怪,於是便問衛善:“你怎麽知道進城門的稅收的?”

    衛善笑起來:“我看了胡大人的奏疏,裏頭寫了這些。”是一年的財務奏報,以肉來算,一年裏城中收了多少肉稅,便能算出今歲城中吃了多少頭豬,較之去歲是多了還是少了,城中人口又添了幾戶,其餘菜蔬新果又有多少。

    “這樣細的事也要報給陛下知道?”魏人秀不解,連袁妙之也不知道,她頗覺得意外,看了衛善一眼。

    袁妙之讀書便隻在詩文上下功夫,叫四歲能詩,六歲能文,後來又專攻書畫花鳥,通身才氣,可這些俗務便是她不懂的了。

    衛善略知道皮毛,手指頭沾著茶水畫了一座城,什麽人從什麽門進城,進城稅收的越是多,百姓的日子便越是好:“正元八年收稅不滿三萬,到去歲已經七萬有餘了。”

    一麵說一麵看了一眼袁妙之,袁禮賢這樣能幹,要是早知有這麽一天,當年出龍門山會不會繞過青州,取道業州,投到衛家門下來。

    魏人秀瞪大眼兒,袁妙之更是對衛善刮目相看,衛善自己卻覺得慚愧,這些東西明明就擺在眼前,她上輩子竟沒有費心留意看一看。

    至天色將暮,幾家各要迴城,秦昭還是派人挖了兩株芍藥給衛善裝盆帶走,她們騎馬,袁妙之坐車,她掀了車簾兒問衛善:“過兩日城外踏青你去不去?”

    衛善一口應了,還同她約法三章:“踏青便踏青,我可不會作詩。”

    “知道了。”說完這一句她便放下車簾子。

    魏人秀聽了豔慕,眼巴巴看著衛善,衛善笑起來:“你去不去?”

    魏人秀圓眼一彎:“去。”

    袁家魏家同朝中大臣幾乎都無來往,魏家是刺頭無人敢去招惹,袁家卻是自忖清高朋而不黨,衛善突然得了兩個姑娘的喜歡,不僅衛修大奇,袁含之也問妹妹:“怎麽竟同她交好起來?”

    袁妙之抿唇淺笑:“敏而好學,言之有物,如何不能相交?”

    袁含之也不是沒見過衛善,倒不意妹妹能對她有這般評語,小姑娘家一道,不過打打秋千放放風箏:“那也很好,你也該出門多走動走動。”

    迴城路上已是傍晚,魏人傑同衛修兩個又沒比出高下來,約定了再比一場,魏人秀到了城門口便拿眼去看小吏收稅,見行人把銅錢夾在耳上,小吏伸手摸了,一來一迴都沒人說話,把銅錢往藤筐裏一扔,收了一天稅,這些錢快滿了一籮筐。

    兩家一個在街頭一個在街尾,魏人秀對衛善依依不舍,衛善笑起來,拉了她的手:“住得這樣近,你立時來玩就是了。”

    魏人秀怕她爹不肯,想著迴去要跟親娘撒嬌,用力點頭:“嗯,我帶我的弓來給你。”她小時候練弓時用的,衛善此時用著正好。

    騎馬踏花近郊賞春,袁妙之辦了一場踏青宴,衛善也辦了一場,清明送禮上門的人家都接了帖子,請女眷到京郊園中賞玩,原來隻聽見名頭的,這迴也見一見一人,衛善不擺架子,倒聽了許多原來從不知道的細聞。

    原不過看著袁妙之請宴上都是些袁禮賢的門生故交的女兒妹妹們,衛善立時學了來,把這宴會改得更有趣味些,還專讓衛管家做了兩種帖子,打著玩鬧的旗號,把人請了來,沒料到再小的官家女,嘴裏也有衛善不知道的事。此時雖無用處,但往後總歸有用。

    四月裏正元帝帶著皇後皇子往□□陵設祭,打進都城,坐上禦座的頭一件事就是追封了正元帝那個短命的爹當皇帝,死了快要五十年了,還能得個皇帝的封號,按製修起陵園,四時有人祭掃。

    還在奉先殿裏設了他的畫像,畫像就是按著正元帝的模樣來畫的,畫完呈送給趙太後看,趙太後哪裏還記得這個短命的丈夫,看看差不多,點了頭,就此掛在奉先殿中。

    正元帝派人往業州去就在埋骨之地起出骸骨來,原來連件裹屍的衣裳都沒有,如今卻睡進金絲楠木的棺材裏,一路運迴京城來。

    再讓業州的地方官員把正元帝祖宗十八代都考查出來,若是有名人名家的便攀上一點血脈,發詔文的時候才能更好看些。

    正元帝未能免俗,尋著業州當地百年以前的望族,拿出名頭來也得叫得響亮,硬按在自己家先祖頭上,那一家傳承到如今還有後人在,一並都歸在皇族之中,還給了田地銀米派了差事,當一個“封口官”。

    袁禮賢要編修五禮時就是以此起的頭,追根溯源以立國本,國總得有個國的樣子,追封正元帝父親是□□皇帝,又在南郊建□□陵園。

    四月裏是正元帝親爹的忌辰,正元帝要帶著趙太後,衛敬容和兩個兒子去致祭,禮部擬定一篇祭文,由官員誦讀,正元帝拜他根本不知道長了什麽模樣的親爹,再領著兒子們迴來。

    秦昰原想跟著到衛家來玩,既要祭祀□□陵,這幾日便不在宮中,衛善依舊給他收拾了屋子,衛修還買了個小木馬,屋裏全是他玩的東西,就等著接他出宮玩耍兩日。

    到四月初八這一日,衛平和衛善到宮中接了秦昰出來,秦昰打扮得似個富戶人家的小公子,幾個人還從九仙門出來。

    似這樣的日子,當值的俱都不是功勳家的子弟,可這迴當值的還是趙二虎,他一隻手握槍站著,人立得直挺挺的,槍也直挺挺的。

    衛善走過去了,還側身望望他,這一望他,他就挺得更直了,大氣都不敢喘,衛善覺得好笑,又扭過身來,逗衛平懷裏抱著秦昰:“姐姐要去天仙廟,你去不去?”

    “去!”秦昰哪裏知道天仙廟是個什麽地方,但聽二哥說過有廟會,他就要去。

    馬車上收拾得齊整整的點心食水,不讓秦昰吃外頭的東西,又怕他饞,專叫府裏的師傅做了幾樣,買了鮮果子澆上飴糖,拿磨禿的竹簽了串起來,兩個算是一支,擱在小碟子裏。

    衛善這樣細致,衛平卻心疼起來,抱了秦昰不撒手:“我來帶他,你隻管玩就是了。”說著把他抱到馬上,秦昰歡叫起來,比起坐車,他自然更愛坐馬。

    才行到宮道邊,遇上了秦昭,衛善坐在車裏,掀了車簾問他:“二哥往哪裏去?”

    秦昭笑一笑:“祖母差我去城外藥王廟領佛豆,說是吃了那個百病不生,我正要去。”他是日日都去趙太後宮中請安的,趙太後不定有多喜歡他,但她自來看男比看女順眼,衛善怎麽都討不著她的好,她卻能記得給秦昭預備吃食。

    衛善扁扁嘴兒:“咱們順路,一道去逛逛廟會罷。”

    秦昰看見他,就不肯再坐在衛平的馬上了,伸手就要抱,圓身子挨在秦昭身上,興興頭頭告訴秦昭想吃玉泉門外的涼果子,櫻桃酪和榆錢蒸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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