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吐蕊玉蘭初綻,衛善移居仙居殿的日子就定在三月末,她的東西都先挪了過去,樣樣都預備齊全了,她便開始重新挑人。

    姑姑能知道那些事,也不全怪素箏和冰蟾,她們本就是姑姑放在她身邊照看她的,姑姑把她當孩子是為了護著她,可這許多眼睛,總不能瞞得風雨不透,隻能提新人上來。

    二十幾個宮人送到衛善宮裏,衛善先把初晴小鸞蘭舟碧舸挑了出來,還依原來起名字,初晴小鸞年紀還小,先跟著沉香落瓊,又撿幾個看上去手腳靈活的在殿中侍候,跟著衛善又問:“你們有誰識得字嗎?”

    前朝宦官倒有識字的,宮人識字卻不多,衛善便讓人再挑了識字的送上來,要一個識字的太監一個識字的宮人。

    過不多時人就領了來,那宮人生得舒眉秀目,聲音婉轉,隻瘦得可憐,一把骨頭似的,那個太監也長得很順人意,問過確是識字的,便把這兩個留下。

    宮人叫椿齡,年歲正好,太監叫頌恩,都是打小就在宮裏的,頌恩跑腿不便,但好在識字,衛善便讓他把偏殿的書齋理出來。

    椿齡百般謝恩,給衛善磕了三個頭,她退了出去,沉香才道:“我聽說這迴打了勝仗,又有一批武官要加官,要從宮裏挑些宮人作賞賜,要不是公主挑了她,她這一迴也是在譜上的。”

    上輩子衛善沒挑過識字的宮人,那她就是這一迴出的宮,許是嫁給武將作妻,差些的便當妾,衛善想一迴又把她叫來,問她道:“你原來是在哪個宮裏侍候的?你要是想出去也能出去。”

    椿齡看著比趙秀兒還更膽怯,縮著身子一動不敢動,聲音壓得極低:“奴婢不願意出去,奴婢原在鳳陽閣裏侍候……侍候前朝的嘉合帝姬。”若不是跟著帝姬,也不能識字了。

    前朝的嘉合帝姬是陳皇後的嫡女,破宮之前陳皇後在甘露殿四周澆滿了桐油,一宮的宮人都在裏頭懸梁自盡,裏麵就有她唯一的親生女兒嘉合帝姬。

    衛善一時感慨,嘉合帝姬能死在母親身邊已經算是好的去路,除下那些,要麽破宮之前都自盡而死保全清白,要麽被□□至死。

    當年沈青絲豔名動天下,她的女兒破宮時同嘉合帝姬差不多年歲,如今在教坊司中當官妓,想到自己也葬身甘露殿,衛善輕歎一聲。

    陳家當年也是煊赫人家,自前朝開國便掌管天下錢糧,哪裏想到會碰上這樣的皇帝,末帝沉湎溫柔鄉死的時候還在醉夢中。

    陳家祖宗商賈出身,很有斂財手段,一稅多征,暴斂之下各地糧倉充盈,說是用來積蓄防災年的,可真到災年卻顆粒不取,等四處起兵,糧庫就全便宜了起義的這些兵頭子。

    衛善看她跪著還在瑟瑟發抖,身子瘦得一陣風就能吹了去,知道像她們這樣原來侍候過主子的,破宮之後忠心的都死了,活著的也擔不上好差事,她看著不過十五六歲,破宮之時才剛十歲出頭,哪裏懂得許多,衝她點點頭:“你去罷,往後就在書房侍候。”

    這一眾宮人領得新衫紗衣,闔宮四月初四全換紗衣,衛善宮裏自然不缺,才挑來的宮人原已經領過的,又再領一套。

    衛善讓素箏幾個大開著仙居殿偏殿的一排花窗,她就臥在花窗下的羅漢床上,此時天氣晴暖,殿外一株玉蘭樹開得正好,花大如盞形似堆雪,小順子正帶著幾個太監在花樹底下架秋千架。

    殿外是兩株寶華玉蘭,殿內又是內庫裏特意挑出來的玉蘭燈座,專用白玉雕出花形來,花盞中間插上蠟燭,夜裏一點好似白晝。

    素箏冰蟾兩個專挑了輕紅軟紗作帳幔,殿內的水晶花插裏插了兩三枝桃花,梢頭開得層層疊疊,蜂子鑽進殿內繞來繞去。

    落瓊領著碧舸蘭舟在廊廡下掛起三四隻金籠,一隻鳳頭白一隻紅牡丹一隻橘冠一隻虎皮,四隻鳥兒在相隔的籠子裏踱步,相互比較你來我往叫個不住。

    熏風吹得人身上暖洋洋,衛善歪在綠底繡著纏枝花的大迎枕上,一隻手撐著頭,一隻手上翻著袁禮賢胡成玉的奏疏,眼睛卻盯著殿外看了滿樹的玉蘭花,沉香拿著小玉錘替她捶腿。

    宮人行過廊前便逗弄一迴,拿蛋黃拌小米逗幾個鸚鵡,衛善難得有幾日舒心,看著便笑一笑,沉香看她喜歡這些小東西,道:“公主要是喜歡,再抱隻貓兒來。”想說楊娘娘那兒養了一隻很會討人喜歡,又咽了迴去。

    衛善還記得小瀛台上那隻碧眼斷尾大黑貓,那一片都是它的地盤,她就是跟著它去捉的魚的:“好啊,抱一隻碧眼黑貓來。”

    沉香應了一聲是,抬眼一看小聲說道:“公主,小林公公來了。”

    小林公公是王忠的幹兒子,一直跟著王忠當差,衛善一聽便叫人請,林一貫進來先行禮,垂手稟道:“陛下請公主移步到太儀殿去。”

    太儀殿是正元帝平日裏讀書的地方,正元帝下起苦功來,恨不得能懸梁刺股,他三十歲上才將將識字,到如今也是能讀會寫,趙太後迴鄉重修佛塔寺,裏頭的碑文就是正元帝親自寫的。

    衛善立起來整整衫裙,把鬢邊一朵金花拔下來扔在妝匣裏,跟在林一貫身後,他側躬著身子陪笑:“公主仔細著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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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瞧他的臉色就知道是好事兒,此時的衛家也絕沒有壞事,盛極而衰,亙古不變。

    從衛善在丹鳳殿內大哭才過去三日,她哭了一場,正元帝反而待衛敬容越加好了起來,夜裏天天歇在丹鳳殿,衛善原來住的偏殿空出來當了書房,正元帝夜裏便在偏殿批示公文,衛敬容就在一邊做做針線讀讀書。

    這是上輩子沒有事,帝後二人結發十餘年,該當恩愛不疑的兩個人,卻是一個自顧自的賢德,一個便把妻子的緊德當作理所應當。

    衛善才搬到仙居殿,衛敬容就送了一箱子書來,是前朝有名的賢後文皇後寫的《省言》,一共二十四卷,把她當皇後的事事無巨細都寫了下來。

    衛善翻開一看,這些書冊已經翻舊了,上頭細細寫了批注,她看著便歎一聲,姑姑是想當文皇後那樣的賢後的,可正元帝的脾氣卻跟建興帝差得太多。

    可這總算是個好的開頭,萬事起頭難,開了這麽一個頭,他要懷疑妻子就難了,起碼肯多聽多看些。

    衛善進太儀殿的時候,王忠守在殿外簾後,替衛善掀開簾子衝她笑了一笑,衛善迴了一個笑,她進門等了一會兒,正元帝手上捏著筆,在奏折上寫朱批。

    寫得會兒伸手去摸茶盞,裏頭早就空了,衛善忙去拎了茶壺替他續茶,倒出來一看,這茶已經煮得過了,正元帝卻全完感覺,一口吃盡,他對吃穿住都沒什麽講究,喝茶水還是喝白水與他都是一樣的。

    衛善再續一杯,他這才迴神,見她便笑:“善兒來了。”他擱下筆,看著衛善道:“善兒跟我生份了。”

    衛善一怔,他沒用問句,這麽說了,衛善反而不知如何作答,眼睛盯著正元帝,想到他躺在病榻上,山一樣的壯漢瘦得隻有一把骨頭,眼圈一紅就要掉淚,她自己吸吸鼻子,把眼淚吸了進去。

    正元帝笑一聲,衝她招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來:“你父與我,既是師長又是兄弟,他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你明白麽?”伸手摸一摸衛善的頭,看她頭上一無飾物隻有幾朵絹花,想到皇後是崇尚簡樸的,可小姑娘家哪個不喜歡緞子花釵,歎息一聲:“你要什麽,隻管說就是,受了委屈,也有我替你撐腰。”

    衛善烏溜溜一雙眼睛盯住正元帝,此時不告狀還等什麽時候,她抽一下鼻子:“姑父隻會哄我,真把我當作女兒,你怎麽不打楊思召。”

    正元帝一時還真想不起來楊家小兒怎麽得罪了衛善,平日裏他們總玩在一處,也沒見兩人起什麽爭執,衛善跟著便道:“他往魏人秀身邊一蹭,魏人傑就要搸他的,姑姑卻怕傷了楊娘娘的顏麵,不許哥哥們動手。”

    正元帝略略一想明白過來,小兒女青梅竹馬,雲翹也在他麵前說了許多兩人如何和樂的話,沒想到衛善竟這樣厭惡楊思召,聽她說的還是孩子話,又笑起來。

    他一笑,椅子都跟著震動,拍一拍衛善的肩膀:“我知道了,往後他要是再跟著你,我來收拾他。”

    衛善從袖兜裏掏出帕子擼擼鼻涕,在正元帝麵前,她越是像個小孩兒,就越是討他的喜歡,可也知道正元帝還拿她當小孩子似的哄騙,收拾楊家人,且得自己動手。

    才說了這兩句,王忠便在簾子後稟報:“陛下,袁大人胡大人到了。”

    衛善適時站起來,還皺一皺鼻子:“我走啦,姑父別吃這茶了,都煮過了,知道您不愛人侍候,總得留下個端茶的。”一麵說一麵還把茶壺拎了出去。

    王忠趕緊自她手裏接過茶壺,還讓林一貫送她迴去,林一貫這才給她道一聲喜:“恭喜公主,輔國公世子隨晉王迴來,再有兩日,也該到了。”

    衛善大喜:“真的,我哥哥要迴來了?”

    林一貫滿麵是笑:“可不是,陛下還要到城門上親迎呢。”

    衛善緊緊攥住手,哥哥總算要迴來了,她要怎麽把太子將會遇險的事透露給他聽呢?還有晉王,衛善深吸一口氣,他也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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