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一汀站到蘇雲台跟前,起先沒說話,先看。蘇雲台想想身後的鏡頭,便露了個笑,他知道這小子在看什麽,他在看眼睛。就這麽一副眉眼,彼此心裏都門兒清。兩個人不輕不重地過了一招,燕一汀才問他,這一趟非洲之行,是不是很辛苦。蘇雲台按照標準的套路,特別和煦特別溫暖地講了一通,無非是所見與所感,所聞與所獲,劈裏啪啦這麽一大堆,最後歸結為一句話,不虛此行,辛不辛苦都是次要。燕一汀八風不動,眼睛閃得特別真誠,“那要是我選了蘇哥呢?”這是甚為標準的一問,也是較著勁兒的一問,蘇雲台盯了他半晌,忽然伸手,把粘在燕一汀頭上的草葉拿下來,說:“我腳好了,能跑能跳,當然也能去。”下午事兒不多,陳醫生在診所裏轉了轉,這兒有幾個得了瘧疾和傷寒的病人,大多是鎮上的誌願者和遊客。幾個人沒多留,迴程時燕一汀獨個兒坐在了工作人員的車上,鏡頭前,他看著莽莽的草原,托著下巴思考。節目組打來了電話,問他是不是選好了人。燕一汀點點頭,說選好了,一個是霍舟,一個是蘇雲台。電話裏的人沒料到,頓了頓又問,為什麽是這兩人。燕一汀笑了笑,這兩人天生的搭檔相兒。第58章 (上)正式公布這消息是在晚飯後,幾個人正圍著篝火喝啤酒,燕一汀話一出口,八雙眼睛都愣了愣。畢竟是一早內定的人選,若要臨時換人,也該先知會一聲。周絮文轉著眼睛看霍舟,霍舟笑了笑又看蘇雲台,蘇雲台被啤酒嗆了一下,先瞪燕一汀,又往宋臻住的那棟小樓望過去,易拉罐都給攥癟了,他不信這老王八不知情。五個攝影師傅追著不同的人,幾個人的情緒無所遁形。燕一汀坐在篝火前,笑得特乖巧,把選人的理由一一擺出來,先是說路途遙遠,還是男孩子比較扛得住,又是說兩個人以前就合作過,這一路正好敘敘舊,最後掏出節目組預備的路費,祝他們一路順風,反正行雲流水一通話說完,事兒就這麽定了。當場不好多說,蘇雲台迴頭越想越氣悶,半夜裹在毯子裏睡不著,新仇舊恨在胸腔裏翻覆,手機拿起來又不知該從哪一件罵起,急怒之間,忽地看見窗外亮了兩下,是車頭燈的光。來得正好!跨出門口時還氣勢洶洶,見著車裏的人氣焰先滅了一半,坐上副駕駛位後蘇雲台轟然醒覺。其實就燕一汀這麽點事,這麽點伎倆,壓根無關緊要,橫豎現在拍都拍完了,難道還能鬧一鬧,把全組人馬叫起來再過一遍?再一轉眼,身上燥氣已經消退,還能淺淺露個笑。宋臻遞過去一根煙,說:“走吧,陪我轉轉。”車子沒開遠,就在營地附近,半夜裏晴空朗朗,河麵上疊疊有光,宋臻把車停在河灘,蘇雲台抽完一根煙,伸手去儲物箱裏摸,摸出來又點上一根,煙盒沒原路放迴,順手往自己口袋裏塞,嘴上還問,你什麽時候迴去。“明天。”宋臻把車熄了火,眼前的水流全暗了,“一早的飛機。”蘇雲台仰起臉,問:“不多留兩天?”“不了。”宋臻聽得出他聲音裏那點揶揄的調兒,“暑期檔就在眼前,哪兒能在你這裏躲清閑。”蘇雲台側過頭,“你不看好?”“我看不看好不重要,上頭怎麽看這定盤星才重要。”宋臻拽著他的手抽了一口煙,臨了加了一句,“你的煙癮大了。”後半句話隻當沒聽見,蘇雲台凝視著一點點逼近手指的火光,沉思。規矩太多,束縛過重,這一行裏有太多的人走在條條框框裏,在愈發狹窄的夾縫中喘息求存,可一轉頭,搖身一變,他們又成了罅隙本身。蘇雲台在黑暗中坐正了,問:“你到底要做什麽?”這一道聲音太沉,嗓子還哽了一下,陪床這六年裏,蘇雲台都忘了自己還能這麽說話。宋臻倒不意外,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輕輕笑了。“打小看慣的舊景,我膩了。”蘇雲台睜著眼,努力地分辨宋臻的眼睛,可惜黑的太黑,隻摸到一個隱約的輪廓,他想起丁弈說的賬,虛擬幣翻湧的數字,想起陸小為和蘇雲卿,想起更久遠以前的更多人,所有的人,連同他自己。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你不必以身犯險。”宋臻收迴手,替他把手裏的煙滅了,隨後發動車子,車頭燈光大盛,把前頭的河流照亮了一片,掛擋,倒車,上了主路。“不入泥塗,不見清流。”宋臻最後說,太沉太穩的一把嗓子,甸甸落在人胸口,“蘇雲台,你說是不是?”第58章 (下)車裏冷氣打得足,闃靜的一方天地裏,蘇雲台覺得自己好像是點了點頭,又好像隻是抖了一下,因為太冷。等迴了營地,躺上床,才想起來沒提燕一汀,根基尚未穩固,這小子就敢出這麽一招,要麽腦子不好使,要麽膽色過人。早上五點,蘇雲台就起了床,和霍舟一塊兒收拾行李,無國界醫生組織送來的救援物資已經裝上了車,蘇雲台掀開油布瞧了瞧,多數是藥品,還有幾個氧氣瓶。他們比大部隊先行一步,出發時其餘幾個人都來送,挨個擁抱,大半個月的行程,風裏來雨裏去,甭管是真是戲,這一刻他確實生出點惜別的意思。燕一汀也在,瞧著氣勁兒不足,像是沒睡好。上車後,陳師傅有意無意提了一句,說是送他來的專機臨時有任務,調度不開,迴程燕一汀得自己想辦法。這話說起時車子已經開出了半公裏,天剛剛敞亮,昨兒個積下的水漫在草原上,熠熠生輝,零零散散還有不少斑馬,聽見風吹草動,就抬起腦袋看一看。蘇雲台沒說話,舉著手機拍照,霍舟把著方向盤,八卦之心不死,問,怎麽會出這樣的差錯?燕一汀如今在網上風頭無兩,儼然已成現象,等《專屬於你》整季結束,態勢必定難以想象。放哪家公司都得捧著他供著他,哪兒會出現“調度失誤”?陳師傅特謙虛地笑一笑,擺擺手,說這哪能讓我知道。在這一行裏浮浮沉沉了這麽些年,霍舟聽得出這裏頭的弦外之音,他沒繼續問,隻把嘴裏叼著的棒棒糖咬碎了,嘎嘣嚼了一陣。連上跟拍師傅,這一路隻有三個人,蘇雲台和霍舟輪流開車,花銷最大的倒不是吃住,而是油費。車子吃重,油耗也跟著上升,先前出發時想著大部隊人多,錢就沒多拿,三天跑下來,經費已經燒了大半。三個人不敢下館子,就近找加油站的小超市解決,頓頓雞肉三明治,到第五天,包裝袋兒都不想看見了。好在博茨瓦納就在眼前,交付完物資,他們就能前往哈博羅內,節目組的專機在機場等著,直接送他們去開普敦匯合。下午越過國境線,路上開得很順,提前到了預定的營地。趁著天色早,蘇雲台開車出去加油,順便在附近轉了轉,發現了一家半露天的餐廳,這倒沒什麽,主要是這餐廳後麵還連著家射擊場,打的是氣步槍,門口掛著個特炸眼的牌子,說是射擊場開放日,得分最高者,就餐免單。興許是不想再吃三明治,蘇雲台迴去就把霍舟和陳師傅帶了過來。陳師傅瞪著眼睛問他,你會打槍?蘇雲台鄭重一點頭,會一點。確實是會一點,不多也不少。這事兒還是蘇召清手把手教他的,跟遊泳一樣,算是家傳的手藝。那會兒查得不嚴,蘇召清有一根單管的獵槍,蘇雲台記得他管它叫三響翻子,小時候氣力不濟,扛不動,但見蘇召清掄起來卻相當輕巧,帶子一挎就到了肩上。當時打的最多的是樹木樁子,蘇召清替他把著槍,帶著他扣動扳機,那麽大的後座力,蘇雲台肩膀震得生疼,但他的父親紋絲不動,鋼鐵似的站在他身後。那時候,他的父親還清醒,還是一個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