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板前天到了香港,跟當地的券商打了兩天太極,晚上參加活動,拍了兩張照發給蘇雲台。一張是拉菲1787,一張是達爾摩62,下頭還帶了條消息,問他想要哪一瓶。宋老板雖熱衷藏酒,尤其烈酒,但除開應酬,其實不大喝。蘇雲台偶見過的幾次,都在帝王令的陽台。江水洶湧,大風迭迭,這個男人從容握著酒杯,肩背緊實硬朗,單一個背影,就有磅礴的氣勢。蘇雲台坐起來,仔仔細細翻那兩張圖,酒都是頂好的酒,封在玻璃罩裏,燈光一打,漂亮又矜貴。他轉過手機屏幕,問小喜,想要哪一瓶。萬小喜不喝酒,瞥一眼,隨口就來,達爾摩吧。蘇雲台笑著迴消息,說要達爾摩。隔了十來秒,又加一句,還是要拉菲,認識的人多,好出手。宋老板消息迴得很晚,就一個字,好。蘇雲台這才肯吧嗒著眼皮,安然滾進了被窩裏。可這一晚他沒睡好,做了夢,不好不壞。先是夢見自己站在衣櫃前穿衣服,眼前霧蒙蒙的一片。他伸手想去撥開,手臂劃動半晌,霧真散了,顯出幾盞鏑燈,又看見了監視器。蘇雲台謔地拉上衣服,問導演怎麽還在拍?監視器後頭人影綽綽,聲音嘈雜,像有許多人在同時說話。蘇雲台仔細聽,一句接一句,模模糊糊,其中隻有兩個字,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涼薄。他一驚,往後退開半步,腳跟碰著個東西,轉身一看,是遊泳池邊的預備跳台。旁邊還站著他高中時的遊泳隊教練,嘴裏咬著把哨子,問他:“蘇雲台,你準備好了?”泳池的水碧藍,一晃一晃,深不見底。蘇雲台忙搖頭,一個“不”字還沒說出來,腳底突地踩空,整個人像是摔在了水裏,又像是從高空落下來,身體不停往下掉,一顆心幾乎頂到了嗓子眼。他猛地一掙,腳在被子裏蹬了一下,醒了。黑暗裏他大聲喘著氣,眼睛瞪著天花板,耳邊有啪嗒啪嗒的聲音。他轉頭看看窗外,天黑得深沉,不知何時,竟下起了雨。眼下三點剛過,四方俱寂,萬籟沉靜。睡再睡不著,蘇雲台懶得開燈,摸黑披了件大衣,起床走了走。睡得不好,嘴裏也莫名幹澀,喝了大半杯水都沒有好轉。他心裏不大痛快,為錢仲秋那聲“涼薄”,也為宋臻那句“為你量身訂做”。心頭紛繁龐雜,煩得厲害。他突然就想喝點酒。房間裏是沒有的,這個點,隻有十二樓的酒吧還有。反正睡不著,蘇雲台索性裹緊大衣走出房去。這酒店星級不高,酒吧卻是通宵營業,請的是個高鼻梁藍眼睛的調酒師,手法嫻熟,一個調酒器胸前身後地轉,銀光颯颯,很是惹眼。蘇雲台沒看水單,坐到吧台直接要了瓶羅斯福,第二天還有戲,他不敢喝得太兇。一瓶快要見底時,冷不丁聽見角落裏響起個熟悉的人聲,像在哭,又像在叫,含含糊糊:“你要我……放屁……你他媽就是這麽要我的?”聲音越來越響,到最後化成一陣嚎啕,鬼哭狼嚎似的。這本來就是深夜,酒吧裏沒多少人,蘇雲台尋聲望過去,沒料到對方也順勢抬頭,正好與他打了個照麵。昏黃的燈光裏,陸小為舉著手機,一臉錯愕,張著的嘴都忘記闔上。蘇雲台也愣著呢,酒瓶口湊在嘴邊,既沒喝,也沒放下。兩個人都懵了一陣。最後是陸小為先反應過來,狠狠摔了手機。臉上的錯愕化為憤怒,憤怒之後又是不甘和委屈。他隔著大半個酒吧,盯著蘇雲台,精致的眼睛眯起來,眼裏有兇狠有哀怨,整個人渾渾的,像頭喪失領地的幼狼。第17章 當晚陸小為沒做出什麽過激的行為,酒杯一扔就走了,經過蘇雲台時,臉拉得跟驢似的長。不過這事肯定還沒完,在情敵麵前出了這麽大一個洋相,按照陸小為死要麵子睚眥必報的勁兒,指不定背後還有什麽陰招兒候著。蘇雲台倒不急,平心靜氣的,隱隱約約還有點期待,心口騷動不已,像是棲了隻貓,動不動給他撓一下,再撓一下。一連撓了幾日,陸小為都沒點動靜。蘇雲台耐著性子,舉手投足看著越發沉穩,一身演技也出落得越發有味道。有迴江酹月在百樂門跟人喝酒,邊上坐著當初捧他的洋行老板,對麵有他的行動目標,中統人事科的一個科長,他要從他身上摸出一把手提箱的鑰匙。洋行老板和那科長是老朋友,說起中統站裏陳老板與蔣委員長不和,又說現在軍統的矛頭也轉過來了,中統的日子不好過。人事科長又點著江酹月,問他怎麽看。江酹月明麵上是個戲子,不該懂裏頭的貓膩,他在對方警惕的眼神裏挑高了眉毛,掐著婉轉的嗓子,磨足功夫,唱了一句:“火燒眉毛,且顧當下!”那聲音既輕佻又帶點無畏,甜到人心裏頭。楊副導演在監視器後頭看得心驚肉跳,拿著劇本擋自己的褲襠,側著頭和旁邊人說:“他能紅。”戲還在繼續拍。兩隻老狐狸哈哈大笑,江酹月站起來去拿酒,西裝褲子包著長腿,從洋行老板膝蓋與桌子間蹭過去,也不知是不是入戲太深,演洋行老板的男演員居然伸手掐了一下他的屁股。劇本上沒這個動作,雖說在戲裏加動作加詞都正常,可這一下太直接太突然手勁兒還挺大,要正經換個女演員在這兒,這事可大可小。蘇雲台一時愣住,戲就沒走下去。楊副導演也嚇了一跳,他知道蘇雲台是誰的人,怕這位祖宗生氣,立馬揮著本子喊“卡卡卡停停停”。演洋行老板的演員還莫名其妙呢,怎麽這麽順暢的戲還卡。蘇雲台自己倒沒多在意,下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摸手機看消息。這幾天天氣不好,蘇雲卿窩在醫院裏渾身難受,與外界全靠一隻手機維係,時不時給蘇雲台發兩句抱怨的話,他不會安慰人,隻能講點片場的事哄哄蘇雲卿。手機上果然又有消息,蘇雲卿說老鄭答應天好帶他去聽戲,語氣上看,心情不錯,後頭還跟了個表情。蘇雲台問他,是要聽哪一出?那邊消息迴得很快,蘇雲卿說還沒定,看老鄭時間,自己倒想聽聽《長生殿》裏的幾折戲。唐明皇歡好霓裳宴,楊貴妃魂斷漁陽變,這一出《長生殿》,攪得蘇家二十來年雞犬不寧。手機捏了半晌,蘇雲台把它扔進包裏,沒迴複蘇雲卿。天總不見好,錢仲秋跟楊舒商量商量,說既然外景出不了,先把宣傳海報拍了吧。攝影師是個華裔法國人,在市區買了棟三層的小洋樓當自己的工作室。幾個主角過去時,攝影師正倚在門口的小咖啡桌邊,半長的頭發打著卷兒,鬆垮垮綁在腦後,白臉,大紅唇,手裏托著台徠卡,像是在拍街景。導演跳下了車,打了聲招唿,字正腔圓的一個女人名字:“拉娜!”對方也舉高了手,叫了聲“老錢”,居然是道清亮的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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