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像沉在水波中的畫,晃動著,昏黃哀婉,帶著不確定的朦朧感,卻又無比真實。

    劇院門上的玻璃裏映出一個女孩,黑色的衣服,黑色的發,眼神也是蘊含風暴的黑色,渾身上下,帶著一種淒豔的厲色,她臉帶決絕,快步不曾停留的身影,吸引著一路人的目光。

    電影正好散場,她冷眉冷眼守在門口。

    不一會,

    要找的男人從電影院裏麵走出來,旁邊帶著一名女孩子,她看著,沒有說話,男人擁著女人笑,抬頭的空檔徒然看到她,嚇得瞬間變了臉色,她毫不猶豫衝了過去!

    男人卻已經先一步倉惶的退到電影院裏。

    她追過去!

    男人退到幕布那裏,幕布一陣晃動,轉眼看不到人。

    旁邊一個男人哈哈大笑起來,一把拉住她說:“又想打他呀?可惜人跑了。”

    她一把甩開,快步從他離去的地方追過去,跑過幕布,跑出後麵的防火門,外麵,是喧囂的街道。她沒有停頓,從長長的寬大的台階拾階而上。

    站在路口的瞬間,她看到他向著馬路對麵的車庫跑去,他看到她站在路口,一絲停頓也沒有。

    這一刻,她忽然疲憊了。

    她追了他十幾年,嫁給他兩年……為什麽他現在除了跑,就是跑?

    厭世的情緒來的是這樣快。

    她笑了笑,向馬路對麵走去,路上沒有車,偶爾過來一輛,都開的飛快,她的動作有些慢,仿佛知道應該躲,但是大腦給出的指示總是慢一秒,當最後一個小姑娘騎著自行車快要撞到她身上的時候,她忽然抬頭,想看看遠處那個人的反應。

    會不會有,一絲緊張?

    她看到了他的臉,他也正好在看她,他站的遙遠,遙遠的遠在天邊,卻麵無表情。

    她的心空了,裏麵不該有的東西,都沒有了,她抬頭看見對麵是自己工作的雜誌社。

    她抬腳走過去……

    一輛車飛馳了過來,帶著塵歸塵,土歸土的決絕……

    ******

    迴憶來的兇猛而激烈,這是甄寶珠車禍前最後的記憶,卻能夠帶給自己身臨其境,一樣真實的蒼涼和心痛。

    輕輕放下筆,簡妮望著自己親手寫下的“甄寶珠”三個字,心酸、惆悵,寂寥……這些感情強烈而陌生,令她幾乎忍不住要熱了眼眶

    。

    還好簡大當家自控力強,努力忍下了這股不屬於自己的情緒。沒多停留,秘書已經等在門邊,她轉身而去。

    她這樣的好說話,反而令詹遠有些負罪感,特別是瞄到她低頭抿嘴的樣子仿佛有點盡力克製,心中更覺不適,好似自己犯了什麽不該犯的錯誤。

    但他隻是望著她,終究什麽也沒說。

    簡妮走到門口,看了一眼秘書設在外間的辦公桌,小秘書的手機還擺在桌子上,短信界麵像是編輯了一半,旁邊散著半包牛奶糖。

    “甄小姐請慢走……”她扶著門說。

    簡妮道了謝,轉頭看向詹遠,他隔著玻璃望著她,他也看到了那桌上的東西,一時間竟覺得有些被抓包的狼狽。

    一愣神的功夫,人走了!

    門在身後緩緩合上,聽到門後鐵銷再響起的時候,簡妮沉下了臉色:詹遠的名片,是在甄寶珠的包裏發現的。

    她,已經存了很久,帶著一種甄寶珠自己都不敢深思的期待……

    詹遠這個人,在業內很有名氣,據說人很正派,不像很多幹這行的,為了幫客戶,什麽手段都用。這些記憶,都是甄寶珠打聽到的,她甚至打聽到,這男人,和她那注定會離婚的夫君賈承悉,可是大大的不對盤。

    簡妮不知道甄寶珠為什麽一定要找詹遠,她晃了晃頭,車禍太嚴重,留下了不少後遺症,腦子裏偶爾還會一片空白。

    投胎不好,是撲上去玉石俱焚,還是迂迴的全身而退,這是個技術活。

    簡妮在床上躺了三個月,除了要自己偷偷練習現代人的用詞習慣,仔細分辨這隔了幾十年生活上的不同,更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搞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

    正如詹遠所說,她是賈承悉有名無實的妻子,結婚兩年,夫妻兩人感情很差。

    隻說住院這段,三個月,賈承悉一共來過醫院三次。

    處於這種情況的簡妮,自然覺得頭等大事是離婚,因為沒理由要她去睡一個別人的男人嘛!

    雖然,好像從結婚那天打了一架之後,兩人一直都沒和好過,可是,這種“漏”簡妮還是不願意撿的。

    撿漏,古董市場裏俗稱的撿到了便宜。

    但要怎麽離婚?

    這是個大問題:

    第一,她對賈承悉不了解。第二,甄寶珠對賈承悉也不了解,這兩年,除了知道他在外住

    很少迴家,簡妮冥思苦想了三個月,愣是沒想出其它有參考價值的信息。

    所以在她發現甄寶珠有這張名片的時候,就決定來這裏買一手資料,起碼得知道對方是什麽人,是否需要財產分割什麽的。

    她是生意人,不吃虧是天性!

    也節省時間!

    可沒想到,竟然有人會不給麵子。

    簡妮帶上帽子,扶著木頭扶手慢慢向下走,高跟鞋踩在木質樓梯上,一聲聲的低沉。

    “不識抬舉!”簡妮低聲說,明明閑的無事可做,秘書就差吃糖磕瓜子了,還敢給她說太忙。不接就不接,可連誠意也欠奉,從來沒人敢這樣不給自己麵子,簡大當家覺得好久沒有遇上這麽不怕死的家夥了。

    心裏極度不舒坦,她考慮著如果自己不舒坦,是否應該有別人更不舒坦……抹黑轉過二樓,她心思一動,忽然一轉身,又對上那塊鏡子裏的自己。

    她靜靜和鏡中人對望了一會,片刻,釋然了。

    在這裏,她不是當家的,

    也沒人,

    認得她!

    算了,沒他事情一樣也能成,而且……那個人也未必不會改主意。

    拉低帽子,又把自己包了嚴實,她轉身下了樓。

    這是她來這裏後第一次出門,這種民國時期遺留下的小樓,潛意識告訴她,現在在這座城裏很被人追捧,她不屑地冷哼了聲,“真是不識貨!”走到街上,手一抬,攔下一輛出租車。

    ******

    樓上

    小秘書趴在窗口,看甄寶珠上了車,轉頭連忙一把把桌上的糖塞進抽屜裏,一抬頭,看到詹遠正望著她,笑著又把糖拿出來,晃了晃,“表哥,你要吃嗎?”

    “不吃。”詹遠說。

    “咦……怎麽有點火氣?”女孩拿出一顆糖,“糖呀糖,有人得罪了人,現在正在找出氣包,我們可要小心。”

    詹遠不理她,拿起甄寶珠寫了號碼的那個信封來看,這是什麽字體?

    女孩看沒能逗他說話,不甘心地跑過來,“表哥!為什麽你不接她的案子?”沉不住氣,幹脆自己來問了。

    詹遠看了她一眼,反問道:“那你覺得她為什麽找我們?”

    “問賈承悉……大概是想離婚吧?”女孩說,“不然還能是什麽事?”

    詹遠沒說話,看著那個

    信封,專注的仿佛陷了進去,過了好一會才說:“……所以才不能接,在安城這地方,以她的身份想離婚,那是難於登天,她一沒錢,二沒家裏人撐腰,我們要是接了她的事情,收不到委托費是其次,被她像救命稻草似的黏上,才是得不償失。”

    “表哥你又騙人,明明你很多時候都不收委托人的錢。”女孩皺了皺鼻子,“你沒有同情心!你看沒看到,她一看就像得了什麽病。”

    “她三個月前出了車禍……”詹遠看向她,“很嚴重!撿迴來一條命已經是萬幸。”

    “怪不得……”

    詹遠拿起煙鬥,緩緩道:“所以說,癡心妄想才是自己最大的敵人,自由是重要,但是生命更重要。”

    這話怎麽說的有些一語雙關,女孩看著他,看他低頭思考,若有所思,她的心裏忽然覺得有些陰森,仿佛就要觸碰到什麽可怕的事情,想問,卻又不敢問,最終忍了迴去。

    轉頭看去外麵屋簷上的白雪,腦海裏還是剛剛那個我見猶憐的身影,真是同人不同命,剛準備憂傷的感慨一番,就聽詹遠說:“以前怎麽沒聽人說過她字寫的這樣好,你去把有關賈承悉的資料都翻出來我看看。”

    她迴頭,正看他又拿起了剛剛甄寶珠留電話的那個信封,麵上一喜,脆脆地應了聲:“就來!”

    ******

    簡妮踩著醫院的台階,遠遠聞到住院區的這味道,她都感覺自己又病了。

    三個月的時間可不短。

    剛走到病房門口,就看到了家中保姆焦急的身影,“你這是跑到什麽地方去了?家裏來人了。”語氣裏很有埋怨她的意思。

    簡妮淡淡嗯了一聲,這保姆是賈家給雇的,談不上什麽交情,人家就是出來打一份工,自己也無需費心應付她,“誰來了?”

    “你妹妹和媽媽。”

    簡妮腳步一頓,停下來冷冰冰地看著她說:“我說過,我媽媽在我一歲的時候就過世了!”天冷,這句話更冷,仿佛吐出的每個字都可以凝結成冰碴子,保姆阿姨看著她,明明還是這些天清淡話少的那個太太,怎麽好像忽然多了氣勢,換了個人似的,看著寶珠……忽然楞楞的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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