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阿德看見他端鯽魚甜湯的動作有些頻繁,所以才印象深刻。


    今兒石方一問,阿德立刻就答上來了。


    他也沒多想,轉身便去前麵伺候了。


    沈恙還在外頭坐著,見著潑了的茶水,一撇嘴,隻道:“張老先生怎麽還不休了這潑婦?”


    張廷玉隻似笑非笑看她,分明聞見這話裏帶著酸氣兒。


    休?


    休了給你嗎?


    張廷玉又不是傻子。


    活該。


    該他沈恙遭這個罪。


    眼見著取哥兒似乎對眼前這場景頗為詫異,張廷玉睜著眼睛說瞎話:“方才茶裏有渣,所以潑了茶,你背一段《中庸》吧。”


    沈取看了沈恙一眼,沈恙已經寒著一張臉給自己倒茶了,就用方才顧懷袖用力擱下的茶杯,同時頭也不迴道:“取哥兒給你先生背書,別看我。”


    “爹,你後腦勺長了東西。”


    沈取一本正經地盯著。


    沈恙一縮脖子,兩手捧著茶杯迴頭:“什麽?”


    沈取道:“眼睛。”


    剛剛過來伺候的白露一下沒忍住笑出了聲,隻有張廷玉還是麵無表qing坐著。


    沈恙則是氣得不行,一扇子給沈取敲在頭上:“這叫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沒這個本事,自個兒練去,有你這樣說話的嗎?”


    沈取暗笑了兩聲,便迴頭來跟張廷玉背書,倒是一字一句沒有什麽錯誤,張廷玉隨口抽問他意思,也都是很jing通,可見雖然身體不大好,讀書做生意卻都很通。老天爺讓他身子不大好,可腦子很好用。


    這會兒張廷玉抽完了,沈取便戲謔瞧著他,似乎在想什麽。


    張廷玉忽然厭惡極了這樣帶著算計的眼神,有一點奇怪的神經質。


    他咬牙半晌,終究還是漸漸鬆了,看向一直沒說話在品茶的沈恙:“好喝嗎?”


    沈恙挑眉,正感受著唇齒留香,慢慢吞了茶過喉入腹,這才一點頭。


    不過轉眼,他又道:“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張廷玉道:“我想你滾遠點喝茶。”


    於是沈恙瞬間沒話說,他隻道:“取哥兒下麵還有生意要處理,我們蹭頓飯就走,用不著這麽早叫我沈恙滾。該滾的時候,我可比張老先生有眼色得多。”


    “隻希望,該死的時候,沈老闆也比張某人有眼色得多。”


    張廷玉也喝了一口茶,知道沈恙不會走,眼角餘光瞥見屋裏顧懷袖還坐著,便叫那邊玩著的張若靄端紙筆來,讓取哥兒寫字看看。


    如今張廷玉跟沈恙說話,都是一點不帶客氣的,沈恙自己清楚為什麽,也不辯駁一句。


    沈取卻是知道自己父親一向是腦子有毛病,索xing也不問,隻是覺得他先生眼底藏著的殺機不淺。


    等著張若靄取紙筆來的時候,沈取暗側過身子,在沈恙耳邊道:“爹,你跟我先生有什麽仇?”


    沈恙迴頭看著取哥兒,也發現了他眼底那種跟自己很像的神經質。


    他雖想著自己這一輩子在報仇之前,孤獨終老遊遍花叢也就罷了,可沈取是個意外,如今看著沈取,沈恙心底很平靜。


    聽見他問自己,沈恙隻道:“你見過有誰跟你爹我沒仇的嗎?”


    於是,這一迴輪到沈取無語。


    張若靄捧來文房四寶放在桌上,看著沈取,又扭頭問張廷玉:“孩兒能坐嗎?”


    “坐。”


    張廷玉親手給沈取鋪了紙,擺了筆,研了墨,沈恙隻臉上掛笑眼底yin森地看著,他所料果真是不錯……


    嗬。


    有意思。


    沈恙彎唇,聞著甌蓋上頭的茶香,仿佛還能聞見她身上的馨香,像是當年留在茶碗上的口唇胭脂的香息。


    一時人有些恍惚,沈恙看見的時候,沈取已經抬手起筆。


    張廷玉原本隻是想看看沈取寫字如何,畢竟他是這個孩子的先生,讀書,寫字,吟詩,作對,作畫,彈琴,下棋……都是張廷玉要教的,如今三年丁憂,難得有這樣清閑的時間,可以一麵治學讀書,一麵教著張若靄,如今又多一個沈取。


    朝廷裏忙活慣了,不給自己找點事做,他自己都難受。


    隻是在看見沈取起筆的那一瞬間,張廷玉臉上的表qing就凝住了。


    眼見著沈取左手起來,就要往紙上落筆,張廷玉卻忽然撤了鋪在上頭的紙,聲音透著涼寒,尚算得平靜:“把筆放下。”


    沈取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哪裏犯了錯,隻能緩緩擱筆迴鎮紙,眼神裏帶著一種完全不屬於稚齡孩童的老成探究。


    年紀不大,城府很深。


    他有沈恙的傲氣,還有比沈恙聰明的腦子,更有在鹽茶米布四行的耳濡目染,甚至有沈恙與鍾恆的傾囊相授,向來敢否定沈取的人就很少。他忽然勾唇一笑,望張廷玉:“不知學生哪裏做錯,惹了先生不高興?”


    張若靄看了沈取的左手一眼,本來想說“握筆該右手”,他從小就是這樣李練的,可一看張廷玉那冰寒的臉色,暗自打了個哆嗦,再不敢說話。


    沈恙這時候也覺出什麽不對勁來,他不覺得自己兒子左撇子有什麽大不了,“你敢歧視我兒子不成?”


    張廷玉一點一點將那一張沾了星點墨跡的紙團了揉在一旁,隻隨口道:“沈取很聰明,我歧視你而已。”


    阿德過來就看見這樣詭異的qing勢,一時不敢開口,他給白露打了個眼色,白露硬著頭皮上去:“二爺,裏屋擺好飯了,您……”


    張若靄聽見“擺飯”兩個字,立刻跳了起來,而後頓時意識到自己太過活潑了,又停下來。


    其實不怪他,入了家學之後,他整個人都一下長大許多,可石方叔叔做的菜例外啊。


    打小他就喜歡,這會兒聽見自然高興。


    “爹,咱們吃飯去吧。取哥兒上次吃過石方叔叔做的糖,他還沒見識過石方叔叔的本事呢。”


    “既然若靄公子挽留,我父子二人便厚顏留吃一頓了。”


    沈恙打蛇隨棍上,已然是無恥至極。


    阿德前頭帶路,張廷玉也起身,沒有趕學生走的道理,隻請他們進了屋,不一會兒後頭丫鬟就端了菜上來。


    張廷玉問給顧懷袖那邊上了沒有,阿德隻道:“夫人那邊早吃上了,叫……叫石方師傅給客人做的第二桌。”


    倒是也沒人介意,沈恙掀了袍子,大大咧咧坐下來,道一句“有口福了”,便不再說話。


    端上來的菜色都很清淡,若不是因為今日待客,怕也不會上這些。


    沈取吃過的山珍海味很多,卻沒想到這樣簡單的菜色也能這樣美味。


    沈恙聽過顧三那廚子的本事,卻沒什麽吃驚。不過見著那一道鯽魚甜湯的時候,他卻頓住了。


    顧三叫人做的……


    鯽魚甜湯……


    沈取眼神也微微閃了那麽一下,父親這習慣,少有人能注意到,他也從來不往外頭說,張家上菜竟然端了鯽魚甜湯,怪了。


    這湯很怪,除了沈恙也沒人會動,他笑容有些不自然,隻道:“多謝張老先生款待了。”


    說著,給自己盛了一碗湯,用素白的小勺盛了一點喝。


    舌尖一觸,卻是鹹苦掉舌頭,卻不知除了鹽之外到底還放了什麽。


    原本湯底味道是很好,隻可惜被下的料給調沒了。


    顧三又整他。


    沈恙垂著眼,微一彎唇,似乎嗤笑了一聲,可心底又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作祟,竟然真的頗為雍容地慢慢將一碗湯都用了,一口一口。


    鹹。


    鹹極了。


    沈恙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一頓飯忽然吃得他心裏奇怪,又是冷又是暖,又是苦又是甜。


    原說過蹭了飯便走,沈取下頭也還有事,所以用過飯後茶沈恙就要帶著人走了,臨走時他道:“若取哥兒身子好,我便帶他上山來,想必以你此刻,無法殺我。有仇,過兩年算……你還是他先生。”


    張廷玉冷臉坐在那兒,“罪大惡極,恕不挽留。”


    沈恙拉著沈取就走了,一直到順著山道走到山腳下,站在橋頭,望著下頭奔流的河水,沈恙才走不動了。


    “父親……你怎麽了?”


    沈取拽了拽他袖子,去看他。


    沈恙隻輕笑了一聲,眼底有些cháo意,眨眼望著天。


    這天高遠遼闊,山風拂過林間,沙沙有響,鳥兒啁啾,又添了幾分鮮活,腳底下是水聲潺潺,他身邊還站著取哥兒。


    可沈恙忽然覺得,他從來都是一個人。


    過了許久,他才勉qiáng平靜道:“庸人自擾,又自作多qing,你爹我不死,誰死呢……”


    第二一一章欽差


    在龍眠山的日子其實很悠閑輕鬆,除夕正月兩個也沒什麽大事,有時候抱出去順著山道走走,看看外頭的風景,採茶的時節則是一家兄弟三個輪流去。


    有時候顧懷袖會去,有時候會在祖宅裏處理事qing,畢竟山下桐城還有張家大宅,宅子裏那麽多張嘴,更有人要往山上來送東西。送什麽,什麽時候送,都要人拿主意的。


    衣食吃用,件件都要cao持。


    一大家子人,如今就顧懷袖能管事。


    她看彭氏也規矩老實了,不再跟以前一樣作天作地,便將府裏不大要緊的事qing先給她處理著,以觀後效。至於喬氏,她眼睛一直不好,每日裏隻來顧懷袖這裏聽個事,下麵的管家婆子來奏事的時候,喬氏一直都在,偶爾也說兩句話。


    喬氏出身不好,不曾學過怎麽管家,顧懷袖也沒辦法立刻將事qingjiāo給了喬氏管,更何況她眼睛也不好。因而隻能慢慢地教她熟悉,現在父母不在,兄弟年紀也都大了,等張廷玉這裏丁憂結束,顧懷袖肯定還要迴京城的,所以必須先把這些事qing給處理好了。


    兄弟之間的感qing要照顧,妯娌之間可能產生的矛盾要規避,而顧懷袖就是中間那個協調的人,協調人也不輕鬆啊。


    這個時候,難免念及張廷瓚的好來,這樣一個兄長,哪裏還找得見更好的?


    在當初的qing勢下,沒人能做得比張廷瓚更好。


    日子瑣碎地過去,有什麽大的節日,也不能大過,頂多一家子聚在一起吃個飯。


    他們也不是一直住在祖宅,偶爾也下去住幾天。


    隻是張廷玉像是忽然喜歡上這種幽居山林的日子,自己摘茶炒茶,甚至出去釣魚,劃著名小船去湖上挖蓮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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