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戰爭,遙遠且殘酷的記憶,幾乎占據了我全部的童年,”奧莉薇亞話音一轉,反問道,“瑟雷有講過我母親的故事嗎?”


    伯洛戈點頭,應答道,“瑟雷和我講過她,但也隻是提及了一些零零散散的事。”


    “比如?”


    “那時瑟雷正在周遊列國,遊離在一個又一個溫暖的懷抱間,他以為自己會一直生活在這份奢靡之中,直到他遇到了你的母親,這個浪子似乎真的愛上了某人,被其束縛,甘願戴上枷鎖。”


    如今迴顧起來,伯洛戈居然覺得這份經曆,有那麽幾分浪漫的色彩。


    如果這是一部電影,那麽這是再好不過的結局了,但令人遺憾的是,生活不是電影,它不會因某段事件的結束而結局,故事依舊會發展,直到變得麵目全非。


    “哦,我知道了。”


    從伯洛戈的講述裏,奧莉薇亞大概明白瑟雷嘴裏的故事,到底是一副什麽模樣了。


    “他騙了我嗎?”伯洛戈問。


    “沒有,”奧莉薇亞搖搖頭,“故事的整體脈絡,他並沒有說謊……真正的矛盾發生在這之後,在他們兩人相愛之後。”


    說完,奧莉薇亞疲憊似地歎氣著,仿佛要把肺中的氣體全部擠壓出去,一點不剩。


    今天發生了太多的事,一件接著一件,令人猝不及防。


    作為不死者俱樂部真正的酒保,次於賽宗的管理者,瑟雷仍待在門後,不知道賽宗在與他聊些什麽……可能是一些激勵的話,希望這位頹喪怯懦的不死者站出來。


    奧莉薇亞對此不抱什麽希望。


    耐薩尼爾坐在了角落的陰影裏,一言不發,大概是在思考秩序局接下來的決策,是否要聯合起不死者俱樂部,乃至大多數的力量,朝著永夜之地發起一場席卷黑暗的戰爭。


    博德在吧台後忙前忙後,其他人都被嚴肅的氛圍,弄的心情沉重,帕爾默這家夥則完全看不懂氣氛,小聲向博德點了一份薯條。


    帕爾默覺得這沒什麽不妥,一場故事會正緩緩開始,作為一名安靜的聽從,沒有什麽比一份熱騰騰的薯條更好的了。


    “愛莎,愛莎·塔什,這是我母親的名字。”


    奧莉薇亞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她喜歡醉醺醺的感覺,自身的感官變得遲鈍起來,連帶著不願麵對的過去,也變得容易接受起來。她不清楚這一點是否遺傳自瑟雷。


    “接著你的故事講,瑟雷與我的母親墜入了愛河,兩人一起冒險,在世界各地旅行,並且在時間的推移下,他們仍在進行著彼此之間的遊戲。”


    伯洛戈迴憶了起來,“你是指,每天告訴瑟雷一條關於自己信息的遊戲嗎?”


    “嗯,就是那個無聊的遊戲。”


    奧莉薇亞無奈地笑了笑,從自己的視角評判父輩的事,讓她有種莫名的荒誕感。


    “我一直覺得,瑟雷並不愛我的母親,他隻是對她感到好奇罷了,就像一個喜歡拆盲盒的孩子,他迫切地想知道盒子裏有些什麽,為此他願意花費漫長的時間與精力,畢竟他是不死者。


    母親知道瑟雷是個什麽樣的家夥,她設計了這樣的遊戲,一直給予瑟雷不斷的期待,讓他對自己產生好奇,進而把他束縛在了自己的身邊。”


    每每提起自己的母親時,奧莉薇亞的臉上都泛起了格外的安寧,像是尋求到了精神的庇護所。


    “同樣,我覺得母親她起初也不愛瑟雷,隻是覺得這個不死者很好用,不僅能在孤獨的路上排解無聊,又具備各種超凡的力量,替她移山填海。”


    帕爾默挑了挑眉,不合時宜地說道,“情場高手對情場高手,這也算是棋逢對手吧?”


    奧莉薇亞白了帕爾默一眼,如果是剛認識帕爾默,她一定會狠狠地教訓他。現在奧莉薇亞和帕爾默多少也算是老相識了,在隱秘之土的後續戰鬥裏,她深刻意識到了帕爾默是個什麽樣的家夥。


    帕爾默人不壞,隻是沒什麽腦子。


    “安靜。”


    奧莉薇亞說著,伸手把盤子挪到了自己麵前,叉起一根薯條,沾了沾盤邊的番茄醬。


    “她輸了,”伯洛戈沒有理帕爾默,“從後麵發生的事來看,她還是敗給了瑟雷。”


    “很正常,她隻是一個普通人,而瑟雷是一個活了幾百年的老家夥,壽命的差距下,心智再怎麽堅定的人,也無法拒絕一個陪伴了自己幾十年的人吧?”


    奧莉薇亞惆悵道,“她和瑟雷不同,她可不是一個冷血的家夥。”


    帕爾默眼神示意了一下博德,剛歇下來的博德,默默地轉身點火,再炸起一鍋薯條。


    “她們度過了一段安寧俗套的日子,但在歲月的流逝下,瑟雷依舊年輕,而她的臉上已經多出了許多的皺紋。”


    “壽命的差距,”伯洛戈輕聲道,“她奢求不死?”


    “不,怎麽會,她可是我的母親,比起出賣靈魂,她寧願死去。”


    “但她最後還是變成了夜族。”


    伯洛戈打量著奧莉薇亞,她的存在便是這一切的證明。


    “嗯。”


    奧莉薇亞點頭,低聲道,“她從未認輸,但卻為了瑟雷,做出了妥協。”


    “怎麽了?”


    “一次漫長的旅程中,她意外感染了瘟疫,僅僅是幾天的時間,她就形如枯槁,死神徘徊在她的左右,她覺得這是個不錯的結局,但瑟雷不願接受。”


    奧莉薇亞的話語停頓了片刻,像是在醞釀,又好像在懷念,懷念愛莎為她講故事的童年。


    “很有趣,漫長的遊戲中,兩位對手好像都愛上了彼此,瑟雷為了讓她活下來,懇求著她,去吮吸自己的鮮血,這樣她們就能永遠地在一起。


    她依舊強硬地拒絕了,但在瑟雷的強行賦予下,最終還是接受了他。為了瑟雷,她獻出了自己的靈魂,自此成為了夜族,不再見日,而瑟雷也有了無盡的時間去了解她,贏得這場荒誕的遊戲。”


    這次不合時宜的人變成了伯洛戈,“或許是她太了解瑟雷了,隻有這種手段,才能讓瑟雷心甘情願地賦予自己不死呢?”


    奧莉薇亞沒有因伯洛戈的冒犯而生氣,隻是平靜地說道,“如果她真的在意不死,那麽她也不會在那一日,主動地走到了白晝之下……燒為灰燼。”


    本就嚴肅的氛圍變得更加沉重了,伯洛戈一臉歉意道,“抱歉。”


    “沒什麽好抱歉的,伱的懷疑很正常,這年頭誰還相信愛情這種東西呢?”奧莉薇亞反複叉了叉薯條,把它戳爛,“愛情這東西太虛無縹緲了,不死倒是真真實實存在的,令人著迷、瘋狂。”


    “之後,瑟雷把她帶迴了永夜帝國,她成為了夜族領主的妻子,地位於萬人之上,但她並不開心,比起那陰暗森嚴的城堡,她更懷念那段自由自在的日子,更不要說,在那晦暗天幕下,她再也看不見白日了。”


    奧莉薇亞搖搖頭,似乎把自己代入了愛莎的視角,以她的口吻說道。


    “沒關係的,這些都沒關係的,隻要能和瑟雷在一起,愛好、理想、正常的生活、靈魂……無論什麽都可以被舍棄掉。


    她大概就是懷著這樣的想法,在永夜帝國內蒼白地生活著,她努力讓自己學會麻木,徹底接受這一切,但在不久後……破曉戰爭爆發了。


    然後……然後在戰爭的第一年裏……”


    愛莎抱著懷中的熟睡的嬰兒,神色憔悴地看向褪去甲胄的瑟雷。


    “就叫她奧莉薇亞吧?你覺得這個名字如何?”


    “很好,我沒什麽意見。”


    瑟雷將甲胄掛在鐵架上,快步來到了愛莎身旁,目光刻意躲避著繈褓中的嬰兒。


    “你不喜歡她嗎?”愛莎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


    “不,我隻是還沒準備好成為一名父親,”瑟雷苦笑著,從後輕輕地擁抱了一下愛莎,“這感覺真的很奇妙,明明我都活了這麽久,見到她時,居然覺得自己‘長大’了。”


    愛莎抿嘴微笑,瑟雷看不見的眼中,充滿了傷感。


    “戰爭還要繼續多久?”


    “按照目前的進度,這至少還要三年的時間,”瑟雷安慰道,“別擔心,我們是不死者,少有敵人能抵禦住我們的進軍。”


    愛莎問道,“不,我不關心這些,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麽要發動戰爭呢?”


    “為什麽?還能是為什麽,當然是更多的領地,更多的資源,”瑟雷還沒意識到愛莎的傷感,反而像是一位將領般,為愛莎講起了其中邪惡的利益,“永夜帝國的發展已經到了極限,每一筆血稅都受到了嚴格的分配,我們隻有奪取更多的土地與人口,才能保證永夜帝國的利益。”


    愛莎傷心至極,她沒有上戰場,卻能感受到戰場的悲鳴,“然後呢?然後變成一個絕對僵死的社會?所有的人、所有的鮮血,都要服務於你那位該死的父親?”


    瑟雷愣了一下,反駁道,“不,不止有我的父親,還有你、我,以及……她。”


    看著懷中熟睡的嬰兒,瑟雷語氣溫柔道,“新的人口會帶來純淨的血源,隻有這樣,她才能健康成長。”


    “然後呢?”愛莎繼續反問著,情緒崩潰了般,她淚眼婆娑著,“到最後,這一切有什麽意義嗎?”


    “清醒一點,愛莎。”


    瑟雷抱住了愛莎,努力地給予其稍許的體溫,但她們的血液冰冷,如同交融的冰與水。


    “別再共情那些普通人了,我們是不死者,尊貴的、享受永生的不死者,就像人與牲畜一樣,我們從一開始,和他們就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愛莎被瑟雷的話逗笑了,在他的耳旁反問道,“我也曾是人類,是那些可悲的牲畜。”


    “瑟雷,我和你不一樣,我曾作為人類真真正正地活過,我沒法像你一樣,那麽輕易地擺脫這倫理道德的束縛,我做不到。”


    瑟雷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愛莎用力地推開了瑟雷,她能嗅到瑟雷身上的血氣,他剛剛從戰場上歸來,不知道又殺盡了多少的生命。


    兩人都冷靜了一陣,瑟雷開口道,“你不愛我了嗎?”


    “我當然還愛著你,”愛莎平靜地說道,“我隻是……我隻是受夠這暗無天日的世界了。”


    愛莎抱著懷中的嬰兒,情緒保持著絕對的穩定,頭腦理智,目光清澈的像位看破世間奧秘的智者。


    “瑟雷,你有認真想過,你尋求不死是為了什麽嗎?難道僅僅是為了逃避死神嗎?”


    ……


    壁爐旁,賽宗好奇道,“她那時就是這樣質問你?”


    “嗯。”


    瑟雷注視著壁爐裏的焰火,眼睛感到刺痛也不移開,“說來,那時她提出的問題,就像重錘一樣砸醒了我,我忽然意識到,好像自我出生起,我就沒思考過這種事。”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瑟雷無奈地笑了笑,“我可是夜王之子,生來就具備著永生,這就像一個人問飛鳥翱翔天際的感受,那能力我天生就具備了,根本理解不了普通人的感受。”


    瑟雷在迴憶裏惆悵萬分,緊接著他意識到了談話的詭異之處,反問著,“等一下,你把我單獨留下來,隻是想問問這些?”


    “算是一部分吧?我觀察了你很長時間,但你嘴太嚴了,從不講述過去,”賽宗打量著瑟雷,“我很好奇,你究竟經曆了些什麽,才變成了這副樣子。”


    “啊?”


    瑟雷懷疑自己聽錯了,一股惡寒感在心底彌漫,見鬼,自己在不死者俱樂部的漫長時光裏,居然一直被人盯著。


    “你是偷窺狂嗎?”瑟雷小心翼翼道。


    “我隻是對於每一位不死者的故事,都感到非常的好奇。”


    賽宗麵不改色,語氣平靜,這不是偷窺,而是一場漫長的學術研究。


    “每個人的生命曆程都是不同的,導致我們成為不死者的理由也截然相反,”賽宗突然反問道,“瑟雷,你對於這一切,應該也有所疑問吧?”


    瑟雷收斂起了笑意,被勾起了迴憶,“那正是我之後要講的。”


    “很好,我也是如此,每個不死者都是如此,”賽宗幽幽道,“我也被某個問題困擾著,始終得不到答案,為此我一度覺得,我可以從你們、其他不死者的例子裏,找到一定的參考。”


    “哦……原來如此。”


    瑟雷的眼神迷離,他想繼續先前的話題,可話到了嘴邊,猶如煙塵般散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還是不想說嗎?”賽宗看出了瑟雷眼底的抗拒。


    瑟雷沉默地點點頭,接著又搖了搖頭,最後他無力地捂住臉龐,指甲用力地撕撓著,個人的掙紮持續了半分鍾,他終於鬆開了自己。


    “有些過去我不太想說。”


    “你可以自行保留。”


    “好。”


    瑟雷迴憶著,那已經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但瑟雷的記憶沒有因此而褪色、模糊,相反,他的記憶無比準確,一個畫麵都如刀刃般鋒利清晰。


    記憶裏,愛莎質問著。


    “瑟雷,我們付出了靈魂,獲得了不死,總該是為了些什麽吧?”


    “當然了,眼下我們獲得的生活,這近乎永和的美好,不就是我們應得的嗎?”


    瑟雷不理解,他不明白愛莎已經獲得了永生,她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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