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的黑洞不僅扯爛了噬群之首的軀體,也拖拽起了那積壓在遺棄之地內數十年、數米厚的無窮灰燼。


    待黑洞裹挾著諸惡消失在了物質界內,那些紛亂的灰燼也失去了引力,化作無邊無際的茫茫大雪落下。


    直到數小時後,這場灰燼之雪才緩緩停了下來,而伯洛戈的身上也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灰燼,他把怨咬當成手杖,刺進軟塌塌的灰燼層裏,一腳深一腳淺地前進著,像是行走在灰色的雪地中。


    噬群之獸消失了,與它一同消失的還有破碎的黃金宮,連帶著所羅門王遺留下的一切,這一刻都煙消雲散。


    伯洛戈劇烈咳嗽了兩聲,翻過灰燼之丘,眺望著遠處嶙峋的廢墟堆。


    如今水晶幕牆徹底垮塌了下來,通透的晶麵被灰塵掩蓋,變得渾濁不堪,林立的高塔也盡數崩潰,隻剩下了少許的殘垣斷壁,從灰燼中露出尖角。


    至於那橫立起來的高牆,在噬群之獸衝出時,它們就被徹底壓倒,被血肉卷起,融為一體。


    伯洛戈歎息,曆經漫長的歲月後,雷蒙蓋頓終究是迎來了徹底的毀滅,這一次它什麽也不剩下,迷人的廢墟再也不見。


    “哈……哈……”


    伯洛戈的唿吸變得痛苦起來,他緩緩地坐了下去,隨後整個人都塌陷在了灰燼堆中。


    仰望著天,伯洛戈看到向著上方無限延伸的陡峭岩壁,還有在岩壁盡頭的、那蔚藍的天穹。


    和煦的光芒總是令人倍感安寧,一時間,伯洛戈都產生了在這裏睡一覺的想法。


    體表閃爍著微光,伯洛戈覺得心底一陣空虛,隨即艾繆脫離了伯洛戈的軀體,和伯洛戈一同坐在灰燼之丘上。


    此時艾繆的狀態沒比伯洛戈好到哪去,四肢都產生了一定的彎曲、變形,一部分的金屬外殼脫落,露出了其中複雜的機械結構,半個肩膀垮塌了下來,巨大的金屬縫隙橫跨後背。


    她一言不發地陪在伯洛戈身旁,伯洛戈則在沉寂了一段時間、恢複了些許體力後,他緩緩地舉起手,露出了掌心的晶核。


    晶核呈現出完美的幾何形狀,由一係列光滑且閃閃發光的菱形麵構成,每個菱形麵都反射出不同的顏色,絢爛的虹色延伸至其核心處,有的則是一縷純淨熾白的光點,它是源源不斷的光源,又像一枚初生的白晝,可尚未膨脹壯大,就被所羅門王封藏其中。


    “我好像明白,光灼到底是個什麽東西了。”


    伯洛戈將晶核舉過頭頂,對準蔚藍的天際,光芒穿過菱形麵,折射出了五彩斑斕。


    “這晶核,應該和那些水晶幕牆的結構相似,但不同的是,這晶核是最完美的造物,而那些水晶幕牆則像是為了創造這枚晶核,而產生的劣質品。”


    伯洛戈繼續說道,“所羅門王利用了那些劣質品,把雷蒙蓋頓打造成了一座水晶之城,而這枚位於以太界的晶核,則是水晶之城的核心。”


    艾繆點點頭,其實在伯洛戈從諸天萬象裏取走晶核,導致光灼熄滅時,她也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切的緣由。


    “這枚晶核、重疊點、雷蒙蓋頓……所羅門王把整座城市打造成了一個大型的煉金武裝陣列,這枚晶核就是陣列核心,它利用以太界的無窮以太,釋放出萬丈的光芒,再由那些水晶幕牆折射、擴大,從而創造出焚滅萬物的光灼。”


    “但看起來,那焚滅的焰火我們應該沒機會再看到了。”艾繆說。


    “也不一定,”伯洛戈說,“至少我們拿到了這枚晶核,光之心。”


    “光之心?”艾繆說,“你為它取的名字?”


    “嗯哼,我發現的,我命名,有什麽問題嗎?”


    “我以為你會取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字。”


    “比如?”


    “比如超級光束陣列核心……你覺得這個冷笑話如何?”


    伯洛戈愣了一下,扭過頭看向與自己一起倒在灰燼裏的艾繆,他忽然伸出手抱住了艾繆,緊接著整個人都趴在了艾繆的胸口上。


    “不是很好笑,但謝謝你,艾繆。”


    伯洛戈用力地抱緊了艾繆,身下的灰燼軟綿綿的,帶著淡淡的餘溫,用力地貼緊冰冷的鋼鐵,伯洛戈卻覺得自己的心燥熱難安。


    艾繆被伯洛戈這突然的舉動弄懵了,絕大部分時間裏,伯洛戈都是一個非常克製的人,哪怕是麵對自己,也很少特別坦然地展露情緒。可現在他就像受傷的孩子一樣,尋求著擁抱。


    她沒有去問伯洛戈怎麽了,而是抬起破破爛爛的手,輕輕地撫摸伯洛戈的後背,以同樣的力度抱緊了伯洛戈。


    伯洛戈緊閉著眼,他的腦海裏止不住地浮現起薩琴的記憶。


    戰鬥的重壓消散了,伯洛戈腦海裏緊繃的弓弦也鬆弛了下來,為此那些記憶紛遝而至,將伯洛戈包裹。


    無魂者胚胎,薩琴與蘇西,所羅門王的許諾……


    新世界計劃。


    伯洛戈是個聰明人,再憑借著自身過度思考的能力,他總能通過破碎的信息,推測出一個完整的故事。


    一個源自於許多年前、被人遺忘塵封的故事,此時正慢慢地爬出墳墓。


    突然之間,人生終極的三個問題,伯洛戈似乎搞懂了其中的一個。


    伯洛戈隱約地知道,自己從而何來。


    那麽他現在又該何去何從呢?


    ……


    臨近的腳步聲吵醒了霍爾特,疲憊與苦痛命令他不斷地睡去,但出於本能的警覺,他還是睜開了眼,霍爾特嚐試起身,可這一次他沒能站起來。


    “別緊張,已經結束了,你就好好休息吧。”


    略感熟悉的聲音響起,霍爾特眯起眼睛,試著看清對方的樣子,但血液遮掩了視野,眼中的萬物都變得猩紅模糊。


    直到對方伸出了手,幫霍爾特拭去眼睛上的汙血,這才令他的視線清晰了起來。


    “伏恩?”


    霍爾特認出了對方,緊接著他看到了伏恩身上遍布的傷勢。


    和起初強勢登場時的完美姿態不同,如今的伏恩像是在刀劍裏打過滾般,身上的衣物破破爛爛的,裸露的皮膚上布滿了細且深的傷口,幸運的是傷口沒滲出鮮血,隻是有以太在源源不斷地溢散。


    伏恩身上最為嚴重的傷口位於他的右胸,半個胸膛都被攪爛了般,一片血肉模糊,殘留的敵對以太阻止著身體的以太化,為此血液流個不停。


    “他呢?”霍爾特問。


    “他?平局,沒辦法,讓他跑了,”伏恩無奈地搖搖頭,接著又說道,“但別擔心,他也不好過,我至少把上百枚銀屑嵌進了他的身體裏,他想剔除這些東西,隻能一點點地把自己的肉挖出來。”


    說到這部分時,伏恩的臉上掛起了爽朗的笑意。


    伏恩攙扶著霍爾特站了起來,滾動的氣旋在兩人的腳下形成一節節的無形階梯,兩人漫步在空中,時不時地灑下些許的血滴。


    “其他人怎麽樣了?”


    “我不太清楚,但看起來都還活著,”伏恩說著看了眼遠處的峭壁,那裏坍塌出了一個巨大的缺口,“隻是你的絕境前哨站應該是沒了,徹徹底底的沒了。”


    伏恩又迅速說道,“不過沒了就沒了吧,反正那頭怪物已經消失了,光灼也熄滅了,你們已經沒有理由繼續待在這了。”


    “現在秩序局很忙,到處都需要人,你和你的組員會是一股不錯的助力。”


    伏恩說起話來意外地絮叨,也可能是他不想讓氣氛變得太嚴肅,畢竟伏恩本身就是一個不太正經的家夥。


    “直麵一位純血的夜族榮光者,居然還能打的有來有迴,你幹的很不錯。”


    伏恩一邊誇獎著一邊試著和霍爾特聊些什麽,以讓他保持清醒。


    一向幽默的霍爾特並沒有接話,他低著頭,在想一些事,冗雜的思緒在腦海裏橫衝直撞。


    伏恩問道,“你是覺得恥辱嗎?”


    “有點。”


    這一次霍爾特迴應道,“我很少會輸的這麽徹底。”


    “這不怪你,階位的差距擺在這,更何況他還是不死者。”伏恩安慰道。


    霍爾特用力地搖頭,接著又沉默了下去,隔了好久,久到兩人已經要走出大裂隙時,霍爾特突然說道。


    “我要……”


    他的聲音被氣旋的風聲遮掩,伏恩沒聽清。


    “你剛剛說什麽?”伏恩又問道。


    霍爾特深吸一口,用近乎吼的方式說道。


    “我會向決策室申請升變。”


    他抬起頭,看著伏恩的眼睛,再次重複道。


    “升變!升變為榮光者!”


    ……


    凝腥可怖的血肉溶洞內,寂靜的血湖忽然猛烈沸騰了起來,在不斷泛起的血霧中,別西卜從血水裏緩緩升起,她踩在水麵上,步伐變得踉蹌了起來,緊接著水麵像是失去了支撐力,別西卜一腳踩空,半個身子陷入了翻湧的血水裏。


    她沒有掙紮太久,數條從岸邊延伸而來的觸肢捆住了她的身體,一點點地將她帶迴了岸邊,觸肢們互相糾纏,變成了一張血肉的王座。


    別西卜費力地坐在其上,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意識裏傳來撕心裂肺的劇痛,完美的軀殼上也浮現出了諸多細密的裂痕,在這裂痕之下無血無肉,隻有無數漆黑的焦油在奔走湧動,它們慢慢地滲了出來,滴答滴答。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狼狽過了。”


    別西卜艱難地開口道,此時每說一句話,對她的意識而言,都會帶來沉重的壓力。


    “好在隻是狼狽而已。”


    瑪門的身影浮現在了別西卜的眼前,他伸出手,拂過別西卜身上的裂隙,指尖擦拭掉焦油,瑪門將手指送入口中,品嚐著別西卜的味道,怪誕的笑意從喉嚨裏響起。


    “你是要吃了我嗎?”別西卜問。


    “怎麽會,”瑪門搖搖頭,“我們可是血親啊。”


    別西卜對此嗤之以鼻,“血親又如何?我們已經互相廝殺了那麽多年……”


    “沒辦法,這也是詛咒的一部分啊,畢竟大家都很怕死,比起讓某個人勝利,倒不如一起在這地獄裏互相折磨,”瑪門微笑,“至少這樣,我們所有人都能活下來。”


    “活下來?”


    別西卜的氣息格外虛弱,所羅門王的複仇似乎影響到了她的本質。


    “瑪門,究竟什麽才算活著。”


    對於這樣的問題,瑪門可以給出無數種迴答,但發問者是別西卜,對此他也隻能微笑。


    瑪門給不出別西卜想要的答案。


    “你是想……被替代嗎?”瑪門試探性地問道。


    別西卜眯起了眼,自顧自地說道,“我們的力量是無法被撼動的,可主宰力量的意識卻會感到疲憊、困倦。這應該是所有不死者都會麵對的難題。”


    不死者的時間是永恆的、生命的永恆的,但意識不會。


    人是過往經曆的總和,但隨著過往的累積,少人能保持初心,更多的時候,大家隻會在逐漸擁擠的迴憶裏迷失了自我,變成某種畸形的怪物。


    別西卜有時候也會迴憶起過往的故事,但每次看到那一幕幕時,她總覺得自己在看待另一個人的人生。


    “所以……所以我們可以進行替換,替換掉那些無用的,讓自己的意識保持純粹,就像那個寓言故事。”


    瑪門迴應道,“忒修斯之船。”


    別西卜的目光迷離了片刻,所羅門王的複仇沒有傷害到她的力量,而是波及了她的意識。


    手中的劍刃依舊鋒利,隻是握劍的手失去了力量。


    但很快,別西卜的目光就變得堅毅起來,她從血肉王座上站了起來,低聲道,“我不會認輸的,絕對不會。”


    瑪門隻是微笑,他太清楚自己血親們的性格了,每個人都是徹頭徹尾的膽小鬼,厭倦了如今的生活,但又絕不認輸。


    “我抓到了一個你會感興趣的人。”


    瑪門揮了揮手,湖內的血水開始升騰,匯聚成了一個血色的鏡麵。


    別西卜看向鏡麵之中,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幾名無言者,在他們之後,則是一個被重重鐐銬束縛起來的男人。


    他遍體鱗傷、血肉模糊,別西卜根本分辨不出他的容貌,但卻能通過鏡麵,感受到他體內蘊含的力量。


    “他的名字叫約克,是我們在灰石鎮的廢墟裏找到的,他具備著源罪武裝,並獲得了暴怒的加護。”


    瑪門向別西卜講述起自己的計劃。


    “他會變成一個鬧鍾,吵醒戰爭的巨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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