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漫天席地的水,鮮紅的、帶著濃重血腥氣的水,從腳尖一直浸透到頭頂,侵入口鼻,襲入胸腔,無邊無際的窒息感將她包圍,無論她如何拚命地伸長脖子,也無法唿吸到半分空氣;鮮豔刺目的血,自身下不斷淌出,染紅了她雪白的湖縐裙,染紅了她微隆的腹部,在水中看起來是那樣地觸目驚心。


    “說,你肚子裏的野種是誰的?!”


    “賤人,你究竟把祖傳的《食匯錄》偷給了誰?!”


    逼問聲聲,她很想反駁,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任由冰冷的湖水灌進鼻腔,阻斷了空氣。


    ……


    白瑤華緊捂著胸口,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大口地唿吸。


    帶著安息香味道的新鮮空氣,順暢地湧入肺部,眼前的景象漸漸清晰,拔步床楣板上雕刻的海棠花,在光影的映襯下,猶如真花一般,次第開放。


    又夢見本尊遇害時的情景了!白瑤華把手從胸口上拿下來,微微有些恍神。


    秀芽聽見動靜,領著兩個二等丫鬟丁香和木香,拿著銅盆毛巾等物進來,立在青紗帳外,輕聲詢問:“大小姐,您醒了?奴婢撩帳子?”


    “撩吧。”白瑤華迅速定神,眉眼疏離,口吻淡淡。


    丁香和木香各站一邊,分開左右紗帳,掛到了刻滿纏枝牡丹的赤金帳勾上,低眉順眼,態度恭順而又謙卑;秀芽展開厚厚的一方大帕子,鋪到了她的腿上,生怕待會兒洗臉,會濺濕了她的衣裳。


    這幾個丫鬟,看著都還不錯,但內裏如何,誰知道呢,如果這屋裏真是銅牆鐵壁,本尊那會兒,就不會出現祖傳《食匯錄》被盜的事情來了。


    想著本尊短暫的一生,令人扼腕的悲慘經曆,白瑤華直覺得脊背生涼,神情愈發淡漠了幾分。


    丁香跪到她麵前,將銅盆高舉過頭頂,木香取了香露、澡豆等物,侍奉在旁,秀芽則拿毛巾絞了熱水,伺候她潔麵。


    室內靜默無言,直至洗過臉,拿牙刷子沾了牙粉刷過牙,坐到妝台前,開始梳頭勻粉的時候,秀芽方道:“大小姐,您還沒醒的時候,懷安堂來人傳過話,老太太讓小姐們今兒遲些去請安,順路在她那兒用早膳。”


    遲些去?為什麽要遲些去?白瑤華馬上問:“懷安堂有客要來?”


    大小姐向來聽命行事,不問緣由的,今兒竟關心起懷安堂來?而且她僅憑請安的時間推遲,就能推斷出懷安堂有客人要來?秀芽心下詫異,斂眉作答:“大小姐,是祝家的九少爺,待會兒要來給老太太送雪蛤。”


    祝家的九少爺!祝季同!本尊肚子裏的孩子,就是他的!白瑤華隻覺得心口跳得有些急,手一重,就把一根玳瑁做的細簪子,硬生生地從中間掰成了兩截。


    秀芽吃了一驚,慌忙去看她的手:“大小姐,您怎麽了?”


    “不礙事。”白瑤華搖搖頭,任由簪子的斷茬抵著手指尖,戳得生疼。


    祝家正是蒸蒸日上的時候,比不得白家子孫不肖,日漸凋落,老太太有意攀附祝家,祝季同是頭一個中意人選,所以才特意挑他來的時候,讓孫女們都去懷安堂用早膳,給她們製造一點機會。


    算算日子,祝季同就是借著送雪蛤,當著老太太的麵,流露出了他對本尊的好感;老太太樂見其成,順水推舟,這才讓他的膽子,一點一點地大了起來。


    本尊淒慘的命運,就是從這裏開始的,至於祝季同勾搭她同父異母的妹妹,盜取《食匯錄》,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不能讓他得逞!即便最終還是難逃命運的車輪,她也要把這個時間點推遲才行!怎麽推遲,假裝病還沒好麽?不,讓她仔細想想,祝季同為何要來送雪蛤?老太太為何又會為了雪蛤,如此高興?


    雪蛤,雪蛤……她好像有一件事情要做,必須使用一下廚房……如果裝病,就與廚房無緣了……


    白瑤華想著想著,一擲斷簪,果斷地站起身來:“去懷安堂!”


    秀芽看看手中的水晶石步搖,再看看丁香和木香捧著的螺黛胭脂,睜大了眼睛:“大小姐,現在就去嗎?您還沒裝扮齊整呢!”


    裝扮齊整做什麽,吸引祝季同的注意麽?白瑤華不聽勸解,執意出了房門。秀芽隻得匆忙放下手中的步搖,跟了上去。


    白瑤華雖是長房長女,但命不好,父母雙亡,隨繼母過活,繼母自己有兒有女,自是視她為眼中釘,將她的住所,安在了離上房最遠的瓊樓。此時走去,古樹低垂,林蔭夾道,茫茫看不清去路,像是離著懷安堂有千裏之遙。


    秀芽麵露淒色,上前兩步,扶住了白瑤華的胳膊:“大小姐,老太太讓小姐們去用早膳而已,您不必這麽早趕過去的。”


    早請安,早抽身,這樣才能避免和祝季同碰麵,白瑤華搖了搖頭,沒有應答。


    秀芽不再作聲,扶著白瑤華,走出人跡罕至的林間小道,穿過白家第二帶院落,再順著上房曲曲折折的抄手遊廊,來到了懷安堂。


    白家是曇華府有名的富戶,憑借著祖傳的一本《食匯錄》,名廚輩出,常年出入高門大戶。和其他以此為生的家族一樣,白家並不開設任何酒樓,甚至不主動出售任何菜品,僅在受到邀請時,去主顧家做上一兩道錦上添花的菜,為主人家贏得滿堂喝彩,博個臉麵。


    他們這樣的廚師,並不局限於廚房,往往需要登堂入室,當眾做菜,出麵應酬。為了不給主顧家丟臉,白家的一應規矩教養,進退禮儀,都比照曇華府的世家大族,不敢有絲毫輕怠。


    就好像此時的懷安堂,仆婦和丫鬟分立迴廊兩側,垂首斂目,雖然人數眾多,卻是鴉雀無聲,聽不見絲毫喧嘩。


    白瑤華輕提羅裙,走上台階,裙擺上的玉禁步紋絲不動。小丫鬟進去通報過後,老太太跟前的碧紋迎了出來,笑著給她行禮,把她引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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