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三平再次醒過來時,微微張開眼,仿佛見到常月如從前一般,坐在一旁,靜默著,如一株高潔的蘭花。


    安三平見到白衣紅綾,恍惚間以為自己身在出雲峰,往事種種不過午後一夢。


    斯人青鬢長眉如墨,側臉迎著微光,將鼻峰映照格外優美,輕抿嘴唇,似乎正在沉思之中。


    安三平隻覺身上酸疼,嚐試著動了一動,將原本側躺的身子轉了過來,覺得很是舒坦,便哈了一口氣說道:


    “師兄,我又落枕了!”


    常月聽見,立刻迴過身來,拿過他的手腕著重切了一脈,片刻,看著他露出笑容來:“你沒事了!”


    見常月一笑,安三平立即坐了起來,靈台一清,才迴憶起,這裏不是出雲峰;剛才也不是在做夢。


    風景今朝是,身似昔人非。


    塵世難逢一笑,況且是常月對他這一笑,更讓安三平鼻子酸起來。


    “常月上仙?”


    眼見常月深深看著他又是一笑:“你不是叫我師兄嗎?”


    安三平張了張嘴,一聲師兄唿之欲出,但看著常月認真的臉,猶如從前。


    他眼淚便毫無防備地落了下來,心裏也在罵自己不爭氣:“怎地,受了點小傷就如此矯情脆弱了?真是擔不了大事的人。你是男兒,怎麽能說哭便哭,太丟人了!”


    他斂了斂心神,見四下無人,擦擦眼淚試探著問道:


    “是青衣尊者送我迴來麽?他說了什麽?”


    常月一聽便答道:“該說的都說了。”


    安三平一聽,百感交集,心頭卻好似放下了一顆大石,十分輕鬆起來,心想也好,這裏左不過都是相信自己的人,即使都知道了,也沒什麽。


    他將枕頭挪了挪,倚在床頭,看著常月,不由自主拿出小兒耍賴的神情來:


    “你二話不說便走了,我就追了這一路來尋你,你若再敢像那樣不顧我的感受,我就……我就……”他憋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常月生平最怕人哭,此時更是哭笑不得:


    “你就……哭給我看是嗎?”


    安三平抽抽搭搭說道:


    “我就將你養的那棵百歲梨,連根拔了!”


    百歲梨是常月幼年時,他母親,也就是付紅蓮親手栽下,據說百歲梨,每隔百年結一次果實,食之可除百毒;且樹枝碾碎為末,其香味奇異,醒腦安神勝過凡間所有香料;嫩葉可炒製為茶,清香撲鼻,常飲可明目駐顏。實在是人間難得的草木珍寶。


    常月獨有的梨落香,以及常飲用的梨露茶,皆出自於此。


    安三平此時兇巴巴地放出狠話來,讓常月眼中止不住的笑意。


    從前在出雲峰,若見常月笑容不是好事,下一刻不是要被吊起來,就是要挨幾板子。


    可眼前這笑容,滿是深意。


    看常月受了這份威脅,點點頭說道:


    “我知道了!隻是為什麽你不早些告訴我你的身份呢?是怕我不肯相信你?其實,早在你我初見,我就能感受你與別人不同,雖說不上何以不同,哪裏不同,但我相信我的直覺。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神仙聖人尚有不能及,況你我凡人?是以,若你慢慢細說給我聽,告訴我,你原就是我的師弟,我也不見得不信你。


    說起來,你我比武之時,那一聲師兄,我還以為是我聽錯了,現在想來,你身上種種,除了是我出雲峰的人,不作他想。”


    他一番推心置腹,把安三平感動得,扁著嘴又要哭,想起他師兄怕人眼淚,索性敞開心懷含淚笑出來:


    “現在知道,我也心滿意足了。隻是我的事情,靈鬥都一五一十說清楚了麽?”


    常月頓了一頓,點點頭,說道:“……說了。你好生休息,先將這碗湯喝了。稍後我再來看你。”


    他果然從旁邊爐子邊拿過一隻盛滿了湯的碗來,遞給安三平。


    安三平一聞,便知是出雲峰的浣靈丹入了藥,當時便笑道:


    “師兄總是如此讓我吃藥,其實在外麵這許多天,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浣靈丹我這裏還有許多,喏……”


    他指了指一旁的乾坤袋。


    得他授意,常月便伸手取那乾坤袋,誰知倒出來整整一小桌子的藥瓶來,拿藥瓶底部有印記,正是出雲峰紫薇青蘿的印記。


    常月打開一瓶正要細聞,安三平急忙製止道:


    “不可!”


    常月停下來看他,安三平尷尬笑道:


    “那時常望了師叔給的毒藥,稀奇古怪,有些還沒有解藥呢,我也輕易不敢用的!”


    常月啞然,看了看安三平,又再看看那些藥瓶,半晌說道:“我迴去得好好問問他,出雲峰何時開始煉製毒藥了?”


    安三平撓撓頭:


    “問也可問,隻是算算時間,不知道這一世,他煉出來沒有……”


    常月笑而不語,將那些毒藥袖起,走了出去關上了門。


    安三平端著那碗湯,湯已經慢慢喝完,這空碗實實在在捧在手裏,他心中喜到發狂,不由自主喜笑顏開,自言自語道:


    “皇天不負我,始終還讓他們接受我的!我很快就迴家了!”


    方才喜滋滋喝完了湯,現在覺得四肢開始發熱,腦子也有些暈暈的,他明白原是浣靈丹藥效發作的症候,隻要休息片刻就好。


    常月總是叮囑這浣靈丹珍貴,非救急不用,這次竟然親手端給他,可見師兄心急自己。


    安三平咧嘴笑著,正自沾沾自喜,忽見赤衣尊者進來,歪著頭看他,邈邈問道:


    “你……到底跟鬼竹什麽關係,他怎麽把你抱了迴來?這一路,他落了多少口實,你知道嗎?”


    這分明是很八卦的語氣,卻暈暈乎乎的安三平越加尷尬起來。


    聽赤衣尊者用十分奇怪的語氣慢慢說來,安三平越聽越精神,很快清醒了。


    原來青衣尊者此前不近女色,隻隔一段時間讓侍女尋一些男侍去往慕幽泉,那些個男侍迴來的時候,不是記憶沒了,便是人都消失了,聽說是被送到了渺生橋投進了弱水河,連根骨頭都沒有了。


    他陰狠毒辣,世人皆知,隻是正是因為他手段了得,辦起事情來,也是事半功倍,很受倚重;


    魔尊不在時,魔界紫衣長老對他的狂妄也很沒有辦法,對他手上那幾條人命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去了。


    “說起來,他雖行這詭異之事,始終沒有落人話柄!從來沒有人見過他像今天這樣,公然抱著一個少年郎,旁若無人地走在了街上,人人側目啊!”


    安三平瞠目結舌:“啊?”


    他怔住,覺得那個畫麵自己真不敢去想:“我這不是……受傷暈倒了,所以他才會這樣。”


    “屁!”赤衣尊者嗤之以鼻:“他才不會!老子有一迴與他並肩作戰,中了一箭,他竟然伸手過來替我直接拔了,疼得老子咬牙切齒!他還有臉說要我謝謝他!


    那迴白衣尊者被他利用擋了一劍,也氣得不輕,轉身找了個機會,在他去石基買蜜餞出門的時候,在樓上連盆倒了一盆髒水在他頭上,罵他小人!雖然後來也被揍得不輕……哎,你說這樣的人,他能親手把你給抱迴來?要不你老實跟我說說,當時都發生了什麽?”


    安三平被他一番話唬得一愣一愣的,此刻也在想自己暈倒之前到底說了什麽,那時他氣昏了頭,現在迴想起來,也很模糊。


    忽然他覺得哪裏有些不對,搖了搖頭晃了晃糨糊腦袋,慢慢疑惑起來:


    “赤……赤川,你的意思是,青衣尊者帶我迴來的時候,他什麽也沒有說?”


    赤衣尊者眨眨眼睛很是不樂意地加重了語氣:


    “就~是啊!所以我才奇怪嘛!你們倆怎麽就成這種交情了?哦,不對!他走之前還是說了一句話的!”


    安三平急忙問:“什麽?”


    “他說……案犯!既然你還有一息尚存,我便會一生一世護住你!”


    赤衣尊者學他的腔調,惟妙惟肖,轉而又奇怪問道:


    “案犯,你怎麽成了他的案犯了?什麽案子啊?”


    安三平聽明白了,原來青衣尊者不是放過了自己,他隻是覺得安梵還有一殘魂存在自己身上,所以才對自己如此看重嗬護。


    那麽無情的青衣尊者,原來隻是把一腔深情都給了一個人,對於別人,一點都沒有剩下了。


    慢著!


    安三平猛然間醍醐灌頂,整個腦袋清明起來罵自己愚笨:


    常月騙了自己!


    什麽青衣尊者把什麽都說了,那樣的話完全是循著自己的意思,順水推舟罷了!


    不過是因為常月聽了那一聲師兄,心有疑慮,趁著自己迷糊,將計就計,騙到了“真相在靈鬥那裏”的話!


    所以,此時此刻,他讓自己喝湯休息,常月他現在一定是去找靈鬥問個明白了!


    赤衣尊者看他表情不對,以為是因為青衣尊者,連忙豪氣安慰道:


    “你不要著急,有什麽事情,可以跟我說,我幫你討個公道!”


    安三平急忙下床,要去找靈鬥,等他出門四下尋找之時又遍尋不獲,直到一處庭院之前,才停到了聲音。


    他定定神,推開門,隻見庭院之中,靈鬥麵無表情緩緩說到了:


    “……天下英雄,無不以他為尊……隻是可惜,他選擇了這條路,隻餘下自己一人。”


    眾人聽到他推門聲響,立刻噤聲,齊刷刷迴過頭來看他。


    他們的臉色都非常不好,楚問心好像哭過了。


    常月身前,有一隻碎了的茶杯。


    他見到安三平,嘴唇有些顫抖似的,終於打破了平靜;


    “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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