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一莊步履沉重地向縣醫院走去。

    下班了,被愛情滋潤著的崔小麗,將一個乳白色的真皮小包往肩上一挎,哼著一支流行的曲子往大街上走。錢一莊投去羨慕的一瞥,似有難言之隱似地搖搖頭,心裏慨歎道:能像她這樣無憂無慮地就好了。

    錢一莊父親的腿不知道得的什麽病,照片檢查什麽也沒有,就是站不起來,鑽心疼痛,要緊時刻大汗淋漓。醫生懷疑患的是骨髓炎。這年頭,什麽怪病沒有?開始他弟弟來經佑,但下崗後在鎮農貿市場擺了一個菜攤,每天淩晨四五點鍾就要起床從農民那裏買菜,買好後由弟媳賣。弟弟來城裏了,早晨沒有人買菜,生意停下來,停了手就停了口,弟媳打來電話讓他迴去,生活所迫,沒辦法,隻好讓弟弟走了。愛人劉英呢,讓她給老公公弄點吃的還可以,若讓她在醫院守老公公就有一些不方便,諸如上廁所,必須要人扶著才行。這一攤子事,隻有錢一莊扛著。一般都是把老人安頓好了,沒有什麽大的事了,趕快到單位逛一趟,看有什麽要辦的事沒有,轉一轉,又得往醫院趕。王孝清讓他安心地守護好父親,單位上的事,他撐著。

    到了醫院的病房行道,錢一莊本能地伸手捂著鼻子。這裏的環境實在糟糕,骨科在底樓,通道中間被隔斷;離窗台不到兩米,是縣檔案館辦公樓,也是用紅磚隔斷了的,樓與樓臉挨臉,光線晦暗,有點像防空洞中,半下午就麻麻紮紮的了。走廊末端安有一個水龍頭,大家洗碗洗手等,遍地是水,攪和著一些廢棄物,十分肮髒。轉拐處是廁所,不斷飄來臭氣。這樣的環境呆上幾個鍾頭,錢一莊就覺得大腦像缺氧一般難受,頭腦發脹,沒有思維,直往下墜。然而,這裏卻是蚊子、蒼蠅生活的天堂。怪不得蒼蠅們感激涕零地說:“感謝李院長給我類提供了這樣一個優美舒適的生存環境。”據說有三十隻積極參與爭當多生多育先進、模範的蠅,最多的已經產下三批五百九十粒卵,最少的已有五百一十五粒,關鍵就看孵化率了。這對人就是禍了,要在平時,不要說錢一莊掏錢到這裏受罪,即使倒拿錢請他來,恐怕縣委書記做思想工作,外加封官許願,還要看他心情好不好。

    在特定環境之中,是由不得人的啊。

    快到病房門口,錢一莊怕地麵汙黑的積水弄髒了褲腳,心思全集中在了腳上,不小心碰著鄰病室一個人。那人左腋挾著拐把子,右手被妻子攙著上廁所,拐把子都被錢一莊碰丟了。錢一莊抬起頭,碰著一雙瞪著他的眼睛。女人報怨道:“眼睛生在額頭上了?”

    “對不起對不起。”錢一莊一邊陪禮道歉,一邊彎腰拾起拐把子遞給那男人。

    病房裏給老公公送飯來的劉英聽見錢一莊的聲音,從門口探出頭問:“什麽事?”

    “沒什麽。”錢一莊習慣地拍拍並無灰塵的手說,跟著進了病房。

    床頭櫃上放著一碟迴鍋肉,一碟炒牛皮菜,還有幾砣泡菜,父親坐在床上吃著飯。

    錢一莊在床頭一側坐下,見父親咽飯時喉頭有一些艱澀,問劉英:“沒湯?”

    劉英說:“不好拿。”

    父親說:“沒關係,有開水。”

    望著父親,錢一莊感慨萬端。父親是苦命人,為了一家人的生存,一輩子勞累奔波,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他希望對父親有所報答,和劉英商量,每月給父親一百元零花錢,買酒喝也好,買點自己喜歡吃的東西也好,拿了一年多,後來就中斷了。豈且中斷,父親反而賠了本。錢途上中專,沒有錢,父親知道了,給錢一莊送來二千元錢。錢一莊感到蹺蹊,父親哪來的錢?父親說:“你每月拿的錢,我給你存著的;另外八百元是你媽死後的喪葬費,反正存著沒用,你急著,先拿去用吧。”握著那遝錢,錢一莊百感交集,淚花子驀地湧滿眼簾。多好的父親,多偉大的父愛。自己工作這麽多年了,不能對父親在經濟在有所幫助,反而還要父親惦著掛著,把母親逝世的錢都拿出來了,自己多沒出息呀。他的思緒一下連接到這次到省城處理兒子所遇到的事情上。要說生兒育女,完全是盡社會義務。兒女剛出世,作父母的滿心歡喜,殊不知全是麻煩事,心裏就想,能走路就好了;能走路了呢,又怕摔著跌著,更不放心,就盼望長大一些,能一個人玩耍就好了;能夠獨自玩耍了,又不聽大的話了。然後讀幼兒園、小學、中學、大學,哪一樣不要父母關心?大學畢業,又操心聯係工作;工作了,又謀劃婚事;結婚生子了,好了,又要思慮如何帶好孫子和外孫了。兒女永遠是父母的憂愁、焦慮和苦痛。

    一匹絲光綠蠅,站在汙糟糟的白色牆壁上,轉動著賊溜溜的眼睛,望著兩眼滿含疚愧地側身坐在床邊上的那個漢子:他為什麽神情這樣沮喪?

    這雙賊眼,被跟蹤錢一莊的蠅丁看見了。它飛過去,落腳在那匹絲光綠蠅身旁,向它點點頭,相當於人的初次相見打招唿說“你好”。絲光綠蠅轉過頭,略顯沉吟地望著蠅丁,有點像人的狐疑:“你是──”

    蠅丁說:“我是蠅營派遣負責跟蹤縣滅蠅辦副主任錢一莊的。”

    “哦哦。這麽說,這個漢子就是錢一莊副主任了?”絲光綠蠅說。

    “猜對了。”蠅丁羨慕地說,“你們這裏環境不錯嘛。”

    絲光綠蠅說:“還可以。天下蒼蠅是一家,你到我這裏來,就是我類的尊貴客蠅。我辦招待,吃床頭櫃上那碟迴鍋肉。”

    蠅丁疑惑地望著絲光綠蠅,心想,怎麽吃呢?怕剛站在碟子邊上,還沒舔著食品,就被錢一莊兩口子攆跑了。你還滑頭,還說是辦我類的招待呢。

    絲光綠蠅淡淡地一笑,揚揚翅膀,就有幾隻蒼蠅圍過來。絲光綠蠅說:“跟我來。”一展翅膀,飛到錢一莊身上,停了停,飛到那碟迴鍋肉上。

    錢父正埋頭刨飯,錢一莊神情呆滯地想著往事,劉英忽然發現迴鍋肉上有蒼蠅,忙找打蒼蠅的東西。錢一莊的思緒被劉英的舉止牽動,忙問:“找什麽?”

    “打蒼蠅的東西。”

    錢一莊看見了,眼睛東睃睃西看看,沒發現什麽好使的器具,臨床一個小夥子遞來一張報紙。錢一莊接過手,折了折,湊準蒼蠅,猛然打去,“乓”地一聲,那碟迴鍋肉被打倒在地上,搪瓷碟子還在地上歡快地轉了幾個圈兒。

    錢父從飯碗裏抬起頭,一臉驚疑。

    劉英滿側身站在床前,滿麵恓惶。

    錢一莊弄出了禍事,兩頰生出尷尬。

    錢父晚餐最好一的份菜就這樣被糟蹋了。沒奈何,劉英忙出屋拿來掃帚,將其掃在屋角一側。

    絲光綠蒼蠅招唿蠅丁道:“朋友們,請吧。”

    一群蒼蠅展翅圍向那碟迴鍋肉。

    錢一莊看著,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突然手機響了。

    “啊,我是錢一莊。張主任?哦,想起來了,這次兒子的事多虧你幫忙,謝謝了。”

    電話那端傳來一個軟綿綿、拖腔拖調的聲音:“謝什麽,隻要把事情辦妥就好了。你知道,這年月事情是不好辦的,芝麻那麽一點大的事都需要打點。打點都是小事,最怕端著刀頭找不著廟門。我還不是多虧了幾個兄弟。”

    錢一莊說:“麻煩你代我向你的兄弟們問好,一並表示感謝。”

    拖腔拖調的聲音說:“口頭已經向他們表示感謝了。我給他們說過,事情辦妥後,喝酒、給酬勞費少不了他們的。為你考慮,我看是不是這樣,酒就不喝了,省得你再跑一趟省城,也省得多開一頓飯的飯錢。你知道,這飯也是挺貴的,能省一點就省一點吧。但酬勞費肯定是少不了的。我已給兄弟們說,你是機關公務員,比不上個體私營老板,別指望給多少酬勞費了,隻能表示一下。我看,你就甩兩砣給我,我給你擺平吧。你給我匯到帳上來,我的帳號是──”

    “你說什麽?”錢一莊聽對方要錢,張嘴就是兩萬元,還告訴了帳號,頓時吃驚不小,邊說邊起身,在父親和劉英的注視下走出屋外,“給酬勞費這件事情可能難辦。”

    電話那端說:“我是給兄弟們說好了的呀,我還請他們出來喝過酒,開支都是我出的錢。你說過的要感謝,你不可能抽我的吊橋。”

    錢一莊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不知道婉辭謝絕,應付過去了事,因為量對方也不敢把這件事擺到桌麵上來,很實心眼地說:“我說的是言辭感謝,要講錢,我全家砸鍋賣鐵傾家蕩產都沒有你要的那麽多。”

    “這我就要說你的不是了,男子漢大丈夫,當著一桌子的人,紅口白牙說的話都不認帳,還操什麽社會?”

    錢一莊突然心速加快,耳燒麵熱起來。

    對方在電話上繼續教訓著:“要操社會,就要願打服輸。這樣吧,如果你確實有困難,就一砣半吧,是不能再少的了。如果這點要求都不答應,一來我擺不平,二來你是知道的,我的那幫兄弟夥,能辦好事,也能辦壞事,萬一他們要去把事情重新翻來辦過,我就不好勸說他們了。”

    錢一莊突然覺得自己的兩腳踩在泥沼中,直端端地往下陷去;舌根下沁出一個苦悠悠的味兒,喉頭也突然之間幹燥起來。他一時惶然,不知道怎樣迴答電話裏淩厲的逼問。這個張主任,據他所知,根本上沒有幫上忙。隻是那天在“紅都樂”晚餐時,省勞改局吳主任的朋友邱法官帶來一位矮胖矮胖、說話像女人一樣拖腔拖調的人,賊眉賊眼的樣子,看了就讓人感到七天不新鮮。席間,吳主任介紹:“我這位朋友,是山泉縣的,兒子在武德警官學校讀書,遇到了一點麻煩事,他來看看。”

    那位吳主任介紹是省直屬機關一個什麽單位辦公室的張主任,眼睛像接觸不良的燈泡閃了閃,大包大攬地說:“沒關係,要說這省城的學校,沒有哪一所我熟悉;唯獨這武德警官學校,校長就是我的幹親家。有什麽事,沒有擺不平的。這樣吧,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錢一莊聽張主任說有這樣一種關係,非常激動,真是瞌睡來遇著枕頭,他主動端起酒杯站起身:“那就拜托張主任了,事情辦到了,我一定表示感謝;來,先敬你一杯,幹!”

    真是談得鬧熱,吃得造孽。錢一莊興致勃勃地記下了張主任的電話,仿佛大功告成一般千恩萬謝。後來要辦事,這位張主任不是出了門,就是電話不通;有一天晚上十二點終於找到了,卻很不耐煩地說:“辦這樣一些事急不得,我已經給校長說了,他說慢慢處理。”後來就再也沒有找到過他了。完全是吳主任通過警校辦公室主任和學生會負責人,找到班主任老師把事情辦妥的。最後處理結果是,由學生雙方家長負責對方子女的住院費用;錢途免予開除,但處分一定要給,不然難以消除給學校帶來的不良影響,擬給予警告處分。事情辦完後,錢一莊料根兒就把張主任搞忘了,沒想到突然之間鑽了出來,居然還獅子大張口。

    簡直是敲詐!錢一莊在心裏憤憤地罵道,握手機的手在微微顫抖:果真像張主任在電話裏說的他那幫兄弟能辦好事也能辦爛事,去找到學校將兒子的事重新處理過,這趟省城不是白跑了,錢不是白花了?

    “這樣吧,張主任,有話好說,我過幾天再來一趟省城,什麽事我們見麵再說。”錢一莊想必須盡快結束通話,不然,心裏再承受不了這利刀般的宰割。

    電話那端冷了冷,軟綿綿地迴答道:“那我就恭候著你的到來。”

    關上手機,錢一莊在暝色中感到不寒而栗。電話打了半個多鍾頭,手杆舉麻耳朵聽木了。低頭看著夾在門診大樓和住院部之間的那一排毛葉丁香,神思一恍惚,就像一條墨綠色的小溪從腳旁“嘩嘩”流過。哼哼,喝酒、給酬勞費,根本就沒有想到過的事,人家卻討上門來了。他自然而然地想起在“紅都樂”請客的那一幕。

    按照縣公安局江科長寫的紙條,錢一莊按圖索驥地找到了省勞動局吳主任。去已經快下班了,吳主任正收撿辦公桌上的材料,關進抽屜,往皮帶上掛鑰匙,準備出門。

    “請問你是吳主任吧?”錢一莊試探著問。

    “嗯。什麽事?”吳主任略一沉吟,將一張保養得白白淨淨的臉仰向他問。

    “我是山泉縣來的,我們縣公安局的江科長托我給你捎來一張條子。”錢一莊邊說邊遞過去。

    吳主任水色很好的手接過牽開,看罷說:“他給我打過電話。好吧,我已經給學校那邊聯係過了,托的人說,他還要問一下情況再說。有情況了我就找你。”臉上有明顯的遂客意味。

    錢一莊近乎討好地說:“不知道你晚上有事沒有,我們找一個地方聚聚。”

    “邱法官請我吃晚飯,我們改日吧。”

    錢一莊誠心誠意地說,“吳主任你就別客氣了,把邱法官叫來一起。走走走,地方你找。”

    吳主任搓搓手,見錢一莊請得堅決,就說:“那我給邱法官聯係聯係,看他願不願意。”就關了辦公室,取出手機,熟練地單手撥著號碼:“邱老弟嗎,我吳哥呀。我正要說過來,來了一個客人,我看你過來吧。安?啊啊。‘紅都樂’,行。”吳主任合上手機翻蓋,說:“好吧,那我們到‘紅都樂’。喂,的士。”

    一輛赭紅色夏利跑過來,比小幺兒還溫順地停在他們麵前。吳主任返客為主地讓錢一莊坐前麵,錢一莊說不熟悉路,吳主任坐前麵好指路。吳主任也不再推辭,貓腰鑽了進去。

    左彎右拐,橫繞豎行,大約有二十分鍾,花了十八元錢的士費,才到了“紅都樂”。要了一個雅間,吳主任將雅間號用手機告訴了邱法官。沒一會兒,邱法官來了,後麵跟了一串人,有六個。吳主任向錢一莊介紹:“這位邱法官是一位大法官,在省城裏名氣大得很,走進廁所隨便問一個人都知道。”

    邱法官不慌不忙,邊在牆上尋找掛皮包的鉤子邊說:“比起我們吳主任來,知名度就差遠了。昨晚我在一家0k廳唱了一會歌,陪我的小姐是昨天下午才從一個山角落裏來的。我問他認不認識省勞改局的吳主任。她說怎麽不認識呢?不就是那個白白淨淨、水色比我們女人還好的男人嗎。你看,我隻是省城有名,而你是全省有名。”

    吳主任說:“去你的吧。來,我介紹一個,這位是山泉縣滅蠅辦的錢主任。”他臉仰向邱法官,“這幾位請你介紹一下。”

    邱法官眉頭皺了皺,顯然他沒弄懂“滅蠅辦”是一個什麽玩意兒,但還是把手伸向了錢一莊:“你好,很高興認識你。”然後將身旁的幾位一一作了介紹。每介紹一位,錢一莊都在臉上克隆出一種強裝的笑容說你好,然後伸手與其向征地握握;心裏,卻像見了一堆屎蒼蠅一樣不舒服:怎麽請一個人,卻來了一串人?

    這一串人中,除了一位是省直機關什麽單位的張主任外,其餘全是省轄市法院的。圍桌坐下,一個臉蛋俊俏的服務小姐嫋娜著腰肢端來了兩碟瓜子,又給每人倒了一杯茶。一個長條臉上布滿騷瘡子、有三十來歲、個兒頎高的小夥子,往桌麵上睃了睃,起身往吧台走去了,拿了一條“玉溪”,像自己掏錢辦招待一樣,大方地見人一包。錢一莊心裏很不是滋味,怎麽能擅作主張呢?居然還遞給他一包,他忙說我不會,你們抽。那小夥子也沒勉強,縮迴手撕開煙盒,熟練地頂出煙,向每人撒去:“抽起。”

    服務小姐送來菜譜:“先生,請點菜吧。”按慣例,誰請客誰點。但那個團臉團臉、五官的位置在臉上安排得過餘緊湊了一點、可能有三十四五歲的叫小丁的人,伸手要過菜單,翻了一陣,抬起頭盯著服務小姐的臉問:“甲魚大個嗎小個?”

    服務小姐說:“大個。”

    小丁合上菜譜,對服務小姐說:“我看一下再說。前次來,還挨了你們老板胡弄。”就起身到了魚缸前,望了望幾個紫烏烏背脊的甲魚說:“這還差不多。把那個逮起來。不,是那個。對,好事成雙,還有那個。”一稱,七斤三兩。小丁很滿意,迴到桌上說:“我們少而精。這家館子最有名氣一點的菜隻有紅燒甲魚。”

    錢一莊心有不快。門前有一塊牌子,寫的就是本店隆重推出紅燒甲魚,每斤一百二十八元。他心裏默了默,煙和甲魚就上千元了;紅燒甲魚,不如說紅燒我確切!

    小丁很謙虛,將菜譜推給旁邊一位滿臉匪氣的人說:“見人點一道菜。”有人要醉龍蝦,有人要清蒸乳鴿什麽的,各取所需,各自為政。輪到吳主任了,他問小姐有沒有苦筍。小姐說有。吳主任交待道:“你叫廚師用筍殼包著燒好後,掰開來用菜刀拍爛,幹海椒烘焦用手揉成麵子涼拌。”錢一莊暗暗叫苦,他不知道這是一群食客,今天你有人請,把我捎上;明天我有人請,把你捎上。構成一個吃的圈子,輪流著,基本上每天都有吃的。

    “你還是點一個菜嗎?”錢一莊心神不定地想著什麽,吳主任將菜譜推到他的麵前。他牽強地擠出一絲笑容,比哭還難看地說,“你們點吧。”

    吳主任說:“一人點一個,就你沒點了。”

    錢一莊拿過本子翻了半天,最後說:“我這人吃飯,隻要上桌子,沒有小菜,沒有湯,隨便怎麽吃都吃不飽。湯已經有了,來一碟水豆豉吧。”他這一翻滿含窮酸的表白,大家心明肚知,又不點穿。

    滿臉騷瘡子的小夥子說:“泡菜、水豆豉一類的不算錢,要吃喊端來就是。”

    錢一莊不點又不好意思,隻好咬著牙關點了一個熗白菜尖。酒呢,那個鼻子有一點塌的說“五糧液”就算了,來“五糧春”,低度的,吃了口不幹,不打腦殼。滿臉騷瘡子的說他不喝酒,喝“紅牛”算了。小丁笑笑道:“紅牛壯陽,看你吃了無用武之地,臉上還要長‘碉堡’。”

    什麽叫喧賓奪主?這就叫宣賓奪主!難道省城的人都是這樣,不經主人同意,也不征求主人意見,擅長自作主張吃請、辦事?錢一莊望著醫院的毛葉丁香愣怔著,臉色黯然,思緒飄飛。更令他氣惱的事在後麵等著呢。“紅都樂”“便餐”過後,他去接帳,一千九百三十元。數錢給服務台時候,他動作很遲緩,仿佛是將自己的愛女往綁匪懷裏送一樣,將一遝錢從平滑的吧台上推給小姐。找迴零錢走出“紅都樂”,那一群人正等在外麵。錢一莊以為人家禮節,等著給他握手告別,可那個滿臉騷瘡子的問:“有安排沒有?”錢一莊不懂什麽叫“安排”,經吳主任點醒才知道是去歌舞廳唱歌。錢一莊心裏一沉,唱歌更花錢啊,這一幫子人,去一場卡拉下來,不知又要花掉多少錢。但要求人,又礙於麵子,從來不進歌舞廳、又不會逢場作戲的錢一莊,隻好再一次硬著頭皮說:“可以。我不清楚情況,你們說哪裏吧。”

    塌鼻子說:“張主任有‘窩子’,就到張主任的‘窩子’裏去吧。”

    張主任說:“我的‘窩子’就是大家的‘窩子’,走吧。”

    騷瘡子眼睛閃閃地數了數人:“九個,剛好三個的士。”拴住話尾招來三輛出租車,大家魚貫而入。一唱,又給他唱掉一千四百多元。這次隻帶了五千元錢,其中借了三千五百元,還沒走攏學校拜見兒子的班主任啊。記得,到了歌舞廳,讓那群人選好小姐進去了,他一個人走在外麵,一拳砸著腦門上,罵道:“我怎麽養了一個這樣不爭氣的東西喲。”

    天色完全黑下來了,心情很壞的錢一莊還想在醫院毛葉丁香園裏走走,排遣排遣胸中的積鬱和煩悶,手機突然響了。餘紅良打來的,說他和潘總來看望伯父,已經到病房裏了。錢一莊說:“馬上就到。”

    醫院裏,站不成站,坐不成坐。一個病室三張病床,每張床隻配備了一條木靠背凳子。本來是劉英坐著的,見餘紅良和潘日達來了,起身讓坐,但一凳兩人,都不好坐,三人便都站著。錢一莊進屋叫“坐(口+山)”,實際上成了一句客套。潘日達說:“你坐吧。我們下午才聽說伯父病了,來看望一下。不兇吧。”

    “不兇。主要是大腿骨髓炎。”錢一莊迴答說。

    “還沒聽說過骨髓炎。這年頭什麽古爾怪之的病都有。”潘日達說,“要不要我在醫院幫著找找熟人?”

    “用不著。其實我還沒到滅蠅辦前都是一個係統的。”

    “哦,當真的,我還差點給活佛請菩薩。伯父吃方便啵?”

    “家裏煮好送來,方便。”

    “這裏環境太差了。”餘紅良伸手煽著迎來飛來的一隻蒼蠅說。

    “就是,蒼蠅蚊子都多,又陰暗潮濕,空氣也不流通。”

    潘日達的眼睛轉了轉,在灰暗的燈下有點賊眉賊眼。他從衣包裏摸出一個信封,遞給錢父:“走得急,沒來得給你老的買水果,這是我和紅良的一點心意,你選著喜歡吃的自己買吧。”

    錢父伸手擋了擋,望了望錢一莊,兒子沒有拒絕的表示,他就收下了,一臉感激,喉頭動了動,想說什麽,但沒說出口。

    餘紅良問錢一莊:“我們還沒有喂腦袋,你呢?走,一起找一家小館子隨便胡弄應付一下吧。”

    劉英說:“家裏已經煮好了。”

    餘紅良說:“知道你賢惠,我不想讓你太出名了。一起走。”

    “我不去。”劉英果決地說,“要去你們去。”

    潘日達和餘紅良兩雙眼睛全落在錢一莊身上。

    錢一莊說:“別忙。”他擰起溫水瓶,找出一個小碗,倒了半碗開水,放在父親床頭;又將藥拿出來,按劑量分好,放在碗旁邊,給父親交待道,“開水涼一點後吃藥。我一會兒就迴來。”

    出醫院,潘日達執意要到雄風或者桃源,錢一莊說從近從快算了。潘日達想了想,說:“恭敬不如從命,就到醫院對門庭歡茶坊吧,要一個雅間,也好說話。”

    落座,潘日達問:“這次到省城辦事順利啵?”

    不提還好,一提錢一莊就火氣攻心,但是潘日達介紹去的,雖然鬧了一些不愉快,甚至還有遺留問題,但畢竟把事辦成功了,如果談出來就等煽他的耳光;何況破費了一些錢,對窮人是傾家蕩產,但對富人不過九牛一毛,好啟齒談自己的窮酸吝嗇?於是,錢一莊克製著,將攏了舌尖的話咽了迴去:“感謝你了,還算可以。”

    潘日達說:“可以我就放心了。如果不行,我找江哥改‘尾絞’。”

    席間,潘日達問了問滅蠅進展情況,購滅蠅藥物藥械的事定下來沒有。錢一莊迴答了進展情況,說:“這才把滅蠅方案定下來,下一步就要具體研究滅蠅藥物藥械的購置了。”

    潘日達說:“就多多拜托了。”

    錢一莊說:“盡力而為。”

    飯後潘日達、餘紅良又鼓動錢一莊進歌舞廳。錢一莊想起省城那幫人進歌舞廳的事就惡心,堅決不去。潘日達和餘紅良也不好勉強。

    錢一莊迴到醫院,父親正倚在床上望著牆壁發呆。見錢一莊迴來了,他掉過頭,讓錢一莊把木凳拖來靠牆一麵坐下,輕聲問他:“那個潘總,你們是什麽關係?”

    錢一莊說:“朋友。”

    “朋友?這個人眼光很殺人;有一點兒帶鷹鉤鼻子,一臉奸臣像,這種人最好不要交往。”

    “看你說一些什麽。這位潘總俠肝義膽,很豪爽一個人。”

    “確實豪爽,他送了一千元錢。我一輩子沒有過這麽多錢,捏著就像捏了一個紅炭丸,沒有其它意思吧?”

    錢一莊冷了冷,說:“你收下就是。”

    “收下就是?你說得簡單。看起來是送我的,他憑什麽送我?還不是送你的。我揣著燒心,你拿去吧。”錢父將信封遞給錢一莊。錢一莊想擋迴父親的手,見同病房有眼睛望著他,就收來揣進了衣袋裏。不經意間帶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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