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自鳴的褚紅色桑塔納轎車,心事重重地向城郊馳出……

    蠅類多生多育、爭當先進模範競賽活動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了,給山泉城人帶來的直接影響,是大家普遍覺得今年城裏的蒼蠅比往年多。朋友相聚,差不多都以蒼蠅開頭為話題。見麵問候,第一句話就是:“你那裏蒼蠅多不多?”“怎麽不多呢?”於是,大家就緊皺眉頭:“不曉得今年蒼蠅為什麽這樣多。”

    有趣的是街上的一些信神信佛的居民老媽子,認為是開展滅蠅活動,得罪了菩薩,菩薩派遣蒼蠅來專門與人作對。她們說:“大家都是命,大家都該活,祖宗八輩子沒聽說過滅蒼蠅,日子還是過下來了。現在這些當官的,就是愛想精想怪盡出歪點子餿主意,圖政績顯屁股白淨,說不定到頭來雞飛蛋打。”負責全城巡邏、了解山泉城麵上滅蠅情況的蠅寅將收集到的這一情況反饋到蠅營,蠅首專門指示出一期快報,稱多生多育、爭當先進模範活動初見成效,並把老媽子的話引作典型例證。

    蒼蠅歡樂人間愁。裘自鳴不知道山泉縣今年蒼蠅比往年多的縱向比,隻認為山泉縣的蒼蠅比曾任過職的大槐縣多的橫向比。症結何在?山泉城一直是一個人際關係比較複雜的地方,用縣委統戰部陳老部長經常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來說就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該縣工業基礎薄弱,辦一個企業就往頸上勒一根絞繩;交通道路等基礎設施建設也很滯後,全縣僅有六十公裏三級公路外,其餘全是等外路。因此,裘自鳴走馬上任以來,一直忙於理順班子之間、各部門之間、各鎮鄉之間的關係,抓工業、交通和基礎設施建設幾個項目的前期準備工作,整天開不完的會,聽不完的匯報,處理不完的各種事務,節假日星期天全搭上了,卻還有許許多多的工作堆著等他幹。他多次暗自發感歎道:縣委書記不是人當的。轉念一想:既然當上了,就得好好幹;用一句時髦的話來說,就是要“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滅蠅工作具體交由分管副縣長丁學平抓,他雖然時時記掛在心,無奈心有餘而力不足,除聽聽匯報、偶爾想起過問一下外,還沒身體力行抓過這件事。蒼蠅成群的現實和民間關於蒼蠅的種種議論傳到耳裏,他覺得自己是該親自出麵抓一抓的時候了,就給紀峰商量:對滅蠅工作開展一次大檢查。一是看宣傳輿論聲勢營造得怎麽樣,二是看滅蠅工作中究存在著一些什麽困難,以便做到心中有數。

    共分三個檢查組,裘自鳴帶一個,主要檢查城鄉結合部;紀峰帶一個,主要檢查城區內的農貿市場和一些死角;丁學平帶一個,主要檢查各單位行動進展情況。檢查成員分別由縣城管委、衛生局、環保局、工商局、滅蠅辦等單位負責人組成。縣電視台隻有兩部攝像機,不能每個組都派,廣播局分管宣傳的李局長很為難,找一把手歐局長商量,最後確定將攝像機派給裘自鳴和紀峰。丁學平心有不快,都是檢查滅蠅工作,未畢他們檢查重要,我檢查就不重要?但不好明說,隻有悶在心裏。歐局長給他通報報道安排情況時,他不鹹不淡地說:“沒關係,把主要領導報道好了,就把整個滅蠅工作報道好了。”

    郊外的感覺真好。涼爽的風和公路兩旁的綠色,擦得車窗“唰唰”作響,完全像一闋柔美而妙曼的樂曲,讓人心曠神怡,陶然自樂。裘自鳴想閉上眼睛用心去體會,又不願放過眼前美景的欣賞,就自欺欺人地閉一隻眼,睜一隻眼。秘書小房偶然掉頭看見裘自鳴的這幅情態,心裏生出納悶:這裘書記怎麽學小孩子做打槍眼?真逗!

    檢查的第一個地點是小溪口。裘自鳴鑽出車,一群熱烈歡迎他駕到的蒼蠅撲麵而來。看來蒼蠅是一類不善吸取教訓的生靈,就因為看熱鬧引來的麻煩事,現在正進入對壘階段,更大的實質性的災難還在後麵,又采取同樣的方式來湊熱鬧,不該遭災誰該遭?裘自鳴伸手煽著鼻尖前的蒼蠅,恬然悠適的心境被打破,眉頭立即緊皺起來。檢驗一個領導人成不成熟,就是對喜怒哀樂七情六欲的控製能力,該喜不喜該怒不怒;縱然要喜要怒完全根據場合的需要,就像戲台上人,所表現出的喜與怒,傳遞出的不是戲中人真實的內心世界,純粹是根據劇中情節的安排。裘自鳴這一點基本功還是有的。因此,從優美的景色走進密集的蠅群,巨大的現實差異隻變作他眉頭微微一蹙後,很快又舒展開像無事一般。這也是根據工作需要出發的,如果他的表情過餘嚴肅了,必然會增加陪同檢查工作的城管委領導的心理壓力,等於無聲地指斥他們平時工作沒幹好,不利於調動工作積極性;也不能歡快,不然,他們會把這種表情當作表揚。這就是領導人的工作訣竅和領導技巧。

    這裏環境確實糟糕。一條小溪水,從大青山腳下蜿蜒而來,在山泉城西側收住矯健的步伐款步步入長江。這裏有一個天然垃圾處理場,西半城的垃圾都傾倒在這裏。夏秋小溪水位高,將垃圾衝刷帶走;冬春小溪水位低,垃圾就在這裏堆著,簡直快要塞斷小溪,又臭又髒。民怨載道,山泉城的領導們就高興?非也。分管農業的副縣長每年防洪檢查都要到這裏,嚴肅指出這是行洪障礙,小溪口堵塞了,水流不暢,勢必給兩岸造成洪災;大量的垃圾流入長江,河床淤塞抬高,會給下遊帶去重大防洪隱患,必須進行卓有成效的整治。分管環境的副縣長說這裏環境汙染十分厲害,本來嚴重的水土流失就給母親河帶來重大災難,這麽肮髒的垃圾流入長江,勢必給母親河雪上加霜;要是沿長江的城市集鎮都這麽做,長江不成了垃圾堆、臭水溝了?要想盡千方百計進行治理。分管文教衛生的副縣長也多次到過這裏,指出這是病菌的寄生地,疫病傳染的一大禍源,應當不惜一切辦法,予以徹底根除。縣農委、農業局、城管委、環保局、衛生局等部門,根據領導的指示,多次研究協調處置這堆垃圾,研究來研究去,辦法有的是,如建垃圾場,對垃圾進行深埋處理,但談到錢就不親熱,各自都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強調責任在對方。最後成了這樣一幅狀況:檢查防洪了,農口部門出點錢請幾十個零時工疏通疏通,隻要不堵塞小溪泄洪就行了;檢查環保了,將垃圾堆削高填低,連他們都知道是哄鬼地挑一些泥土將其遮掩住;檢查衛生了,衛生部門出一點錢,請縣防疫站用藥物噴殺噴殺。純粹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自欺欺人。年年縣人大、政協會,人大代表、政協委員都要提出議案,但終究議而不決,成為一個棘手的曆史遺留問題。

    “陶主任?”裘自鳴招唿縣城管委主任陶風光。

    聽見書記喊他,陶風光趕快超過隔著的兩個人走到裘自鳴身旁:“裘書記,你喊我?”

    裘自鳴本想調侃一句:“你應該把‘陶風光’改成‘陶蜂箱’,你看這蒼蠅像蜂箱裏的蜂子一樣陶然自樂,‘嗡嗡’亂飛。”但看到陶風光一臉恭敬,況且,這責任又不是他一個人造成的,最多批評他工作不力,沒管好環境衛生,就收迴了念頭,說,“你們提出過這堆垃圾的處理意見沒有?”

    陶風光說:“哪年沒提?口都談起血泡子了,沒有錢,還被人家說是莧菜水。”

    裘自鳴沿垃圾堆旁的一條寬不盈尺的小路且走且問:“都提過一些什麽意見?”

    陶風光迴答道:“一是建垃圾處理廠,對垃圾進行無害化處理。但建廠設備昂貴,基建投資巨大。”

    “需要多少錢?”

    “全縣一年的財政收入勉強能建一個。”

    “顯然這不現實,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怎麽沒有?就簡便的辦法是衛生填埋。我們都把填埋的地點選好了,大青山背後的王家溝。但要花幾百萬元修一條近十公裏的公路,花十多萬元買三台垃圾車裝運。我們沒有切塊工作經費,每人每月隻有兩元錢辦公。單位又沒有門路創收,談句笑人的話,吃小菜飯都請不起客。”

    這個現實裘自鳴當然知道,昨天紀峰就找他商量,如何向市財政借錢發這個月的工資。現在離發工資時間隻有三天,火都快燒著眉毛了,還沒有著落。當家方知柴米貴啊,以前在大槐縣,一是縣財力好,二是在大樹底下,根本沒想到過發不發得起工資一類問題,現在基本上每個月都要在火爐上烤一道發工資的事,雖然該縣長管,但作為縣委書記能說沒有責任?顯然,要靠自身的財力來處理這堆垃圾是不可能的;難怪各方領導對這堆垃圾處理都提出過很好的意見,但手裏無刀殺不死人,隻有眼睜睜地看著幹著急。能不能采取招商引資的辦法?這個念頭剛也浮現在腦海裏,裘自鳴就自我否定了。不知怎麽的,近一期時間,他很忌諱甚至反感“招商引資”這個詞。他有時暗自惴度:不知道這是怪現象,還是經濟規律,錢這個東西原來長著一雙勢利眼,賺貧愛富,哪裏富貴就朝哪裏跑,良性循環吧;越窮的地方條件再優惠也招不來商,也許這是惡性循環的結果。像建垃圾處理廠、填埋場等,屬社會公益事業,投資不賺錢,招誰引誰來幹?記得市委黃書記給他任前談話,要他到山泉縣首先要抓好招商引資工作時,他熱血沸騰,雄心勃勃,表示一定迅速打開招商引資工作新局麵,甚至還產生過小看原來縣裏領導太沒本事的思想。此刻,他終於理解同原縣委張書記同握別時張書眼睛裏的淚花所包含的苦衷與隱情。張書記說:“希望你能用招商引資工作的實績來證明我的無能。”自己口裏說:“你在前麵給我鋪平了道路,還希望你今後多多指點迷津哩。”心裏卻說,“用得著你這樣說。”

    見裘自鳴隻顧走路沒有說話,陶風光以為他聽了自己叫窮的話不高興,說:“辦法總比困難多。目前最便捷的辦法,是不準再往這裏倒垃圾。對這堆垃圾的處理,可以在旁邊修建一些小型的生物發酵室。說到粑粑要米做,修建發酵室要用磚、石、水泥等建材,也要錢。你看,又叫困難了。”

    裘自鳴臉上浮起一絲笑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像承認陶風光說的話,又像是理解陶風光的苦衷。走到小溪口,裘自鳴止住了腳步。蒼蠅在身旁飛著,人行它隨,人住它擾,討厭透頂。起了點烘烘太陽,垃圾堆飄散的黴爛臭味,像一把把尖尖的鑽子,直往人的鼻孔裏鑽;死貓黴兔爛耗子,被綠蒼蠅密不通縫地圍著,一看就讓人惡心。崔小麗的樣子實在滑稽得可以,她又被王孝清派來寫簡報,跟在裘自鳴身後,以便隨時記錄他說的話;一隻手捏著筆和本子,一隻手始終作掩飾打噴嚏狀罩住那個乖巧美麗的鼻子。小溪漲了點桃花水,飲料空瓶、塑料口袋、塑料薄膜、菜葉樹椏等各色漂浮物,在水麵上打著漩子;似乎很流連這個地方,有的轉出河麵了,又悠哉遊哉地踅迴來。最忙碌的是縣電視台的李記者,扛著一部市電視台淘汰捐送的m8000型攝像機,自我感覺良好地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地拍著。他想拍一個從裘自鳴的兩眼搖向江麵上汙染物的鏡頭,從鬆軟的垃圾堆上踩過,不小心踩虛了腳,差點跌了一跤。王孝清大喊:“李記者,小心點。”

    裘自鳴定定地看了一陣,說:“不管從哪個角度講,都要想盡辦法處理好這堆垃圾。陶主任,幹脆我們兩人分一個工,你負責出方案,當然要最省、效果最好的,我負責解決資金問題,把這個問題處理得和你的名字一樣——好風光。”

    陶風光仿佛享受了浩蕩皇恩,滿臉感激:“有裘書記這樣支持,我們一定努力做好工作。該這樣處理的垃圾堆還有一處,就是東門口,那裏的情況沒有這裏嚴重,但也不能等閑視之。要到那裏看一下嗎?”

    陶風光所指的地方,就是現在的蠅營所在地。

    裘自鳴扼腕看看表,眼光掠過縣衛生局局長解學東、滅蠅辦主任王孝清、環保局局長嚴開冰的麵部,似乎在征求意見,又似乎在作著決定:“時間緊,各類有代表性的地方看一個就夠了罷。”

    “聽裘書記的。”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後統一意見說。

    “那就順河邊從城西往城東看吧。”裘自鳴說,“我們步行,小房,你叫司機把車開迴去。”

    房秘書說:“好,我這就去。”

    城邊的路不好走,時而河壩大路,時而亂石小徑,都有一個共同點,野草瘋長,豬屎狗糞遍地,各種廢棄物隨處可見。城邊上有幾個豁口,想那是城裏的陰溝口子吧,吐出的臭熏熏的像墨汁一樣的髒水,順著年深日久衝刷而成的一道道黑色的小溝流進河裏,把河麵汙染得烏黑如便池。小溝旁邊,野草長得特別茂盛,高的可掩沒人的大腿。蒼蠅仍然成群結隊,一路熱情地迎迓著裘自鳴的光臨。路道上跡印陳舊,看來到這地方走動的人不多。誰願意來餐飲臭氣,享受蒼蠅蚊蟲?

    環境堪憂,路上裘自鳴的心情十分沉重,除了向身邊的陶風光、解學東問一些基本情況外,沒有說多少話。

    有什麽話好說,有什麽感慨好發呢?他根本沒有想到環境這麽惡劣,開始還想裝裝謙謙君子,不能讓下屬們從臉上看出自己的內心世界,增加心理壓力,現在卻顧不得那麽多了,鐵著一張臉,像誰借了他的穀子、還了秕殼似的不高興。正在這時,秘書小房攆上來,把手機遞給他,說:“裘書記,丁副縣長找你,說有一件緊急事情要給你報告。”

    正在南城農貿市場檢查的縣長紀峰也接到同樣一個內容的電話。

    紀峰是山泉縣人,農村生,城裏長。也許是久聞幽蘭不覺香,久入魚市不覺腥,他很熟悉城內城外的環境,感受城市衛生糟糕狀況遠不如裘自鳴強烈,相反,還覺得近兩年來城裏新修了不少房子,舊城改造雖然動作緩慢,但畢竟在動,這些都是在自己任中變遷的,心裏竟生長出甜絲絲的味道。他身左是縣工商局王一明局長,身右是城管委叢宏偉副主任,身後依次是鎮工商所、衛生站有關人員,迤迤邐邐有八九個人。紀峰在城裏人際關係很熟,走一路人們招唿一路,有的喊“紀縣長您好”,有的問“紀縣長哪裏去”,有的點點頭忙讓開路。等一路人唿唿啦啦走後,就有人談俏皮話:“當官的就是不同,走到哪裏都帶著一群跟班狗。”有一個擺煙攤攤的漢子,把一支煙栽在嘴裏,手一背,腰一挺,動作誇張地學著紀峰走鴨步路的樣子跟在那一行人的後麵走;嘴裏也學著紀峰的口腔,對街旁的攤販們點頭啄腦:“啊啊啊,你好你好。”被走在最後的檢查組人員發覺了,他臉不紅,筋不脹,煞有介事地向一個食品攤上的小夥子伸去手:“你好你好。”將學紀峰的那一幕巧妙地遮掩過去,引得當街爆發出一陣大笑。

    紀峰檢查了南街農貿市場。說是農貿市場,幹鮮、水產、牲畜、醃臘製品甚至鹵辣熟食品什麽都有賣。這就是小城特色,不像大城市歸口管理得很好。市場不大,東端是一個死角,加上攤位設計規劃得不科學,商販們都托關係找南城工商所或市管會,希望自己的攤位往西端或往入口處靠。管理稍鬆一點,大家就離開攤位把東西挪到入口處賣,封住了入口,要進的進不去,要出的出不來,有意見,就往工商所或市管會反映。工商所或市管會的人員來吆喝一陣子,等他們轉身,一切又外侄打燈籠──照舅(舊)。聽說紀峰要檢查這個農貿市場,南城工商所和市管會的人來忙唿了一個上午,要商販們顧全大局,注意影響,克服一下短暫的困難,貨歸攤,物歸店,不得到處亂擺,更不得將大門堵死。攤販們心裏咒罵著,但行動上還是按照工商所和市管會人員說的辦。因此,此刻落入紀峰一行眼簾的,整個農貿市場還是顯得井然有序。

    然而卻髒。東端的死角,大家都把爛菜腳葉、豆角殼殼等廢棄物倒在哪裏。緊靠左側是一些點殺商販,他們在那裏殺雞殺鴨,血水遍地。一些腸子和從雞鴨嗉子裏摳出來的食物也倒在廢棄物裏,暖暖的太陽烘烤著,散發出陣陣黴變和腥臭味。蒼蠅們特別喜歡這個地方,整天成群結隊地在那裏盡情地嘻戲玩鬧,生兒育女。紀峰檢查到那裏時,適逢蠅首檢查多生多育、爭當先進模範競賽活動完畢從那裏出來。一個山泉城人的最高行政長官,和一個山泉城蠅的最高首領,在那裏不期而遇。紀峰做夢都沒想到會在這裏碰上蠅首,知道了不知何言以對。蠅首一見這位個子不高、反剪著雙手,雖然臉膛上蓄著和善的笑容,但眉宇間滿含肅殺之氣的漢子,不是等閉之輩,送行的一隻銅蠅族蠅告訴它:“這領頭的就是山泉城的大老爺。”

    “什麽大老爺?”蠅首落腳在一個菜攤上,偏過頭瞪著疑惑的眼。

    “職務同你一樣的人。”銅蠅族蠅說。

    蠅首微微地笑笑,大徹大悟的樣子,頓了頓,它飛到了紀峰的肩膀上。正遇上縣電視台的記者拍紀峰望著那堆垃圾作沉思狀的特寫,蠅首有幸享受人類的高科技,竟同紀峰合了一個影。

    “這垃圾怎麽不及時運走呢?”紀峰問身旁的工商所長李明。

    李明臉露恓惶:“農貿市場規劃不合理,出口狹窄,東麵又是死角,隻要白天有人經營就運不出去,一般都是晚上運。”

    “即使每天晚上運,也不會堆起這麽多(口+山)。”紀峰說。

    李明無言以對,拿眼睛瞄市管會張平。

    張平上前一步,紅著臉向紀峰解釋說:“是每天運的,隻是這幾天負責運垃圾的老宋生病了,又沒有錢另外請人,就拖了下來。都怪我們工作沒有做好。”

    紀峰語氣和藹地指出:“工作,有的可以拖,有的不能拖。你說這垃圾堆在這裏像什麽話?成了蒼蠅的孳生地,又是賣‘進口’貨的地方。李所長,你們商量一下,看怎麽迅速處理好這件事。原則是不能再這樣聽之任之。”

    李明諾諾道:“好好好。我們晚上就研究處理辦法。”

    紀峰對城管委副主任叢宏偉說:“你們城管委要親自過問,協助處理好這件事。”

    叢宏偉說:“主要還是經費問題。隻要有經費,什麽都好辦。”

    紀峰對“錢”、“經費”一類詞語十分敏感,聽了叢宏偉的話,眉毛擰了擰,微笑的臉露出嚴肅:“沒有錢就不幹事了?我就不信請一個拖垃圾的人錢都沒有。我隻問結果,不問手段,限期內把垃圾清除幹淨。否則,我就請媒體來曝光。”

    叢宏偉的嘴唇囁嚅了一下,話到喉頭又強迫自己咽了下去。

    一行人又往農貿市場北麵走去。

    靠北麵是水產市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地麵三百六十六天都是濕糟糟的,剖魚的血水和魚鱗魚腸隨地可見,攪和在地麵黑色的水漿裏,有的地方要淹過人的鞋幫子,不堪入目,腥臭熏天。有的怕地麵髒水濡濕褲腳便將其綰上一圈,有的則提起褲腳小心翼翼地走。一個市管會的矮胖矮胖的小夥子在前麵吆喝著,讓擺得超出範圍的攤販們將盆盆桶桶往內收撿一些,給檢查組讓路。有一個寡骨臉女人,個子單單調調,有三十多歲,仿佛是一隻火藥桶,小夥子讓她把裝魚的盆子往裏移一點,她不,罵道:“你們怕當官的,我不怕。平時你雜種些把我們欺負夠了,還找不到當官的反映,今天正好。”

    小夥子望著她眼睛一瞪:“你不想在這裏擺攤子了?移進去。”說著用腳尖輕輕地碰了碰盆子。

    沒想到這女人將盛著半盆水的盆子端起來,就往小夥子的腳上倒去。

    小夥子的皮鞋被灌了一汪水,慌忙地直跺:“你要翻天了不是?”在跺腳的時候不小心踩著了一條倒在地麵上活蹦亂跳的有三四斤大的一條魚,一個趔趄,碰在女人身上。女人扯聲巴氣地大喊:“打人了。”乘勢一掌給小夥子推去。

    見前麵有人爭吵,工商所長覺得臉上無光,征求紀峰意見:“紀縣長,我們走西麵繞過去。”

    紀峰說:“繞什麽,去看看。”

    檢查組一行人來到這裏。小夥子尷尬地望著紀峰:“這些人不聽招唿,惡得很。”

    女人不屈不撓,跳在街上攔住紀峰:“各位領導,你們給我評評理,看市管會這幫人的屁股心心黑不黑。確定攤位,喊我們拈鬮。結果大家拈的都是一些屁攤位,他們把好攤位全部留下來拿給姑父姐夫。這都不說。好攤位該不該多出點攤位費,多出點衛生費?這都還是不說。出了衛生費不打掃衛生,一個市場像垃圾堆,哪裏不是成群的蒼蠅,哪裏不是鑽心的臭氣?人家東西都不來買,弄得我們生意不好做。魚這個東西是活物,很小氣,久了不賣要死。死了哪個要?害得我們光折本,背一屁股帳。衛生費他們收來幹什麽去了?不是打牌擲骰日嫖夜賭,未畢買棺材埋媽老漢去了?他們又有好多媽老漢要埋?”

    紀峰說:“我理解你們的苦衷,但環境衛生要大家配合,請人打掃是一個方麵,你們也要注意保潔,不要死貓爛耗子的到處甩。”

    女人鐵著臉:“你這個當官的怎麽屁股歪起坐?你說,我們哪裏把死貓爛耗子到處甩了?”

    鄰攤一位小妹過去扯扯女人的衣角低聲耳語道:“你沒在電視上看見過?這個人是縣長。”

    女人聽說是縣長,不但沒有絲毫收斂,反而更加放肆:“啊,我是大耳朵老百姓,有眼不識泰山,原來青天大老爺來了。紀縣長,你要為民作主啊。你說,不公不平的事,你管不管?”

    不斷有人圍過來。張平、李明一張臉氣得鐵青,真想罵這女人胡說八道,當著紀峰的麵又不好發著,隻好看紀峰臉色行事。

    紀峰臉上掛著微笑,不急不慍:“怎麽不管?不管你說我們今天是來幹什麽的?”

    一些攤販勸女人說:“圖三妹,算了,人家紀縣長就是關心我們才來的。”

    女人有了台階,順勢而下:“好嘛,紀縣長,我們就等著你迴話了。還有,今天當著這麽多人向你反映情況,如果工商所和市管會的人打擊報複我,我要直接找你,到時候你不要認不到人嗄。”

    紀峰心裏好笑,這女人還真有兩下子,點頭道:“好好好,直接找我。”

    一直蹲在紀峰肩頭上的蠅首好笑:人啊,不乏精明者。你看這女人,吵也吵了,罵也罵了,還得便宜賣乖,給你挽個結在那裏,多策略,多有鬥爭藝術。它感慨著展翅飛走,繼續它的檢查去了。

    就在這時,秘書小商將手機遞給他,說:“紀縣長,電話。丁副縣長打來的,說有重要事情報告。”

    紀峰聽電話,說是城區北小發生食物中毒,已撂倒一攤人睡起了,情況很嚴重,詳情待查。忙問:“給裘書記報告沒有?”丁學平說:“剛才報告了。”紀峰說:“好。”然後對檢查組一行人說:“我有急事要處理,和衛生局的鍾副局長不能再參加檢查了。今天確定的檢查地方,由城管委叢主任和滅蠅辦錢主任跟大家一起繼續檢查,最後把情況匯總報我。走,鍾局長,坐我的車。”說罷,急急地走出農貿市場,貓腰鑽進小車走了,對司機說:“北小。”

    丁學平也在趕往北小。

    丁學平對今天縣廣播局沒安排攝像機給他心存介蒂,原來設定以看為主,以聽為輔,臨時他改變了工作方法,以聽為主,以看為輔。每到一處,都讓秘書先通知檢查單位要聽滅蠅行動情況匯報。單位當然也就不用慌了,準備匯報材料,口報鯉魚三百斤。比如縣醫院,接待是熱情的,擺了西瓜、雪梨、香蕉,慢慢吃著,不管是匯報者還是聽匯報者,都是一件愉快的事。無非是說,縣裏滅蠅緊急動員會下來,單位認真組織職工進行了傳達貫徹,成立了以院長為組長的領導小組,製定了有力措施,院裏與科室,科室與科員層層簽訂了目標責任書,嚴格了獎懲製度等等。事實上是,院辦公室黃主任開了會迴來,給李院長作了匯報。李院長不置可否,說:“簡直是頭腦發熱,背菩薩下河洗澡──找神淘。”聽說丁學平要到醫院聽滅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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