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的初春太陽,深情地依偎在一個洞開的窗口上。

    窗外,才羽化不久、個兒粗碩、身段結實的一隻叫蠅俊的棕尾別麻蠅,和幾個兄弟姐妹在縱情地嘻鬧著。

    窗內,山泉縣的最高權力者,左手燃著煙,右手提著筆,正在全神貫注地審閱著一份材料。

    他叫裘自鳴,年方四十,正值血氣方剛、揮斥方遒年華,曾任大槐縣縣委副書記,年前才提拔到山泉縣當縣委書記。

    山泉縣位處川南長江岸邊,以農業為主,是省級貧困縣。縣財政的狀況是:拌桶一響,黃金萬兩;拌桶一住,哭天無路:大小春收割、農作物上坎,農稅收上來了,日子還好過;可秋收上坎要不了多久,財政就捉襟見肘,吃了上頓無下頓了;等不到年底,便開始到市財政借錢發工資。累計財政赤字已經上億元。同僚們聽說市委要調他到山泉縣當書記,都勸他寧當鳳尾,不做雞頭,不如在大槐縣當一個副書記好。他想:越窮越糟糕的地方越容易出政績,一張白紙才能畫上最新最美的圖畫;何況,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人生一輩子總得要做一點事情,年輕時都不拚搏衝殺,老了想做都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更何況老是躲在樹蔭下,怎麽能體現出一個人的人生價值?

    他毅然決然地去了山泉縣。

    “殼、殼、殼。”響起了輕微的敲門聲。一聽,就知道是秘書小房。裘自鳴頭沒抬,眼睛仍舊盯著要求縣計委提供的山泉縣未來五年、十年的發展規劃,說道:“請進。”

    小房彬彬有禮地走到裘自鳴身旁:“信。深圳龍泰公司帥先生送來的。”

    “好。”裘自鳴放下筆,將燃著的煙重重地戳在煙缸裏斃滅,接過信,有著熱戀中的戀人收到情書一樣的急迫似地“唰”一聲撕開。

    小房輕手輕腳退出辦公室。

    一行行遒勁有力的字顯像在裘自鳴眼裏。

    裘先生閣下:

    你好。

    這次來貴縣考察,受到你們熱情接待,對此表示真誠的感謝。關於

    到貴縣投資一事,我同董事會再三研究,覺得貴縣條件暫時還不具備。

    他們一致認為,一個蒼蠅成群的地方,衛生條件得不到根本保證,怎麽

    能進行食品生產呢?因而暫不考慮到貴縣投資事宜。望諒。俟貴縣條件具

    備,我們可以重新考慮投資一事,行嗎?

    請代向紀先生問好!

    順致春祺!

    帥可奇

    18/2/2001

    裘自鳴心一沉,仿佛掉進千古洪荒之中。黨中央西部大開發的戰鬥號角越吹越嘹亮,作為西部欠發達地區,憑自己的實力發展自己,可能就是蝸牛步伐了,必須通過招商引資才能加快發展步伐。然而,招商引資是山泉縣最薄弱的環節,招了幾年沒招進來一分錢。市委黃書記任前談話特意給他交待,到山泉縣要切實把招商引資工作抓起來,不能拖了全市的後腿。年末歲首的市委、市政府經濟工作會議上,該縣因招商引資工作又被梁市長點名批評。裘自鳴和縣長紀峰聽罷如坐針氈,會剛結束就立即迴到縣裏,召開了縣委常委擴大會,廣泛發動群眾,調動一切關係,下大功夫花大力氣實現招商引資零的突破。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通過一個私人朋友,引進深圳龍泰公司來縣上考察,擬投資五百萬元,建一個食品生產企業。昨天晚上黃書記打電話詢問招商引資工作有沒有進展,還喜不自禁地告訴他已經有外商來考察了。黃書記鼓勵道:爭取當一匹全市招商引資工作的黑馬。豈料話音未落,竟殺出幾隻小小的蒼蠅把好事給攪黃了。“叭!”裘自鳴氣得一巴掌拍在桌上,站起身,在辦公室踱了幾步,返迴辦公桌,抽出一支煙燃上,將打火機“啪”地丟上桌子上麵,抓起電話快捷地撳動按鍵:“喂,紀縣長嗎?我裘自鳴啊,帥先生來信了。”

    電話那端傳來驚喜而急切的聲音:“怎麽樣?”

    裘自鳴冷了半天,沮喪萬分地說:“黃了。”

    電話那端沒有迴應,依稀墜入一個無底的黑洞。

    沉默。

    許久許久,電話那端才響起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原因是什麽?”

    裘自鳴十分懊惱地說:“幾隻小小的蒼蠅攪黃的。”

    “蒼蠅?”

    “嗯。”

    又陷入沉默。

    在窗口嬉玩的蠅俊聽見裘自鳴點到它類的名字,不禁為之一驚:這個一天到晚忙進忙出的家夥,提說我類幹啥?看見他手舉電話聽筒,靜靜地站在那裏,麵對桌上一封信發愣,蠅俊便疑疑惑惑地展翅飛進裘自鳴辦公室,落腳在離信紙距離最近的一遝材料上。

    蠅俊很快弄明白了,這個眉頭緊蹙、悒悒不樂的漢子,是因為信上說的“一個蒼蠅成群的地方,衛生條件得不到根本保證”,外商不願意同他們合作一事犯愁。

    是哪些蒼蠅幹的事呢?蠅俊想。

    “媽的,大船竟被幾條泥鰍掀翻。”電話那端惡狠狠地說。

    裘自鳴應和了一句:“就是啊。一著不慎,滿盤皆失。那天帥先生來考察,沒有提說蒼蠅怎麽樣,還對縣上優惠的政策,廉價的勞動力,優越的自然環境表示滿意,不知怎麽冒出了蒼蠅的事情來。”

    是啊,那天帥先生來考察時興致很高,臉上始終蕩漾著微笑,離開時還說一定迴家“認真考慮”。座談會上大家聽了這句話,激動得把掌聲拍得山崩地裂。

    但他們沒注意到這樣一個細節,帥先生跨進縣糖果廠大門時,看見到處蒼蠅在飛,眉頭就皺了一下;走進生產車間,生產的糖果上竟然蒼蠅麋集,臉便擰成歪瓜裂棗。帥先生是善於掩藏心事的人,彤雲密布的臉傾刻又充滿陽光。縣上和糖果廠陪同的領導注意力放在介紹情況和電視攝像機鏡頭上去了,沒注意到帥先生瞬息多變的臉。因此,他們對帥先生在座談會上說的“認真考慮”一詞,恰恰理解到了瓢背上。

    “你看這件事怎麽辦好呢?”裘自鳴問。

    蠅俊立即像人豎起耳朵偷聽別人隱私一樣打起精神。

    “去年市裏就發出了爭創衛生縣城的號召。”紀峰說,“我們覺得條件差,應付式地做做樣子迎接檢查。要是當初創衛堅決果斷一些,可能就不會出現成群的蒼蠅了;即使有,也不會這麽多。看來創衛工作的意義不僅現實而且深遠。西部大開發,我們不但要建設好硬環境,更要努力淨化軟環境。我認為,全縣立即開展一次滅蠅行動,為期兩個月,請市愛衛辦督導和檢查驗收,給我們一個結論。同時給帥先生約定,請他等一等,我們一定以一個無蠅縣城迎接他來投資。你認為呢?”

    蠅俊雷擊似地暈了一下,“立即開展一次滅蠅行動”,這意味著我們蠅類將麵臨一場劫難啊!它努力使自己鎮定,拉長聽覺的天線。

    “我的想法和你不謀而合。”裘自鳴說,“帥先生在信上說,俟我們條件具備,可以重新考慮投資一事。我看隻要我們滅蠅工作抓得好,與龍泰公司合作一事完全有可能起死迴生。是不是今天晚上召開一個常委擴大會,擴大到縣級幾家班子的領導,先通報與龍泰公司合作的事,再專題研究滅蠅問題。滅不滅?怎樣滅?大家把思想統一起來。我們先通個氣,如果要堅定不移地滅,縣裏沒有創衛辦,就臨時成立一個滅蠅辦公室專抓滅蠅工作,按科局級對待;滅蠅結束,過渡為縣創衛辦。”

    “完全可以。”

    “我就讓縣委辦發緊急通知了。”

    “行。”

    蠅俊聽罷,心裏火燒火燎的,立即從落腳的辦公桌材料上騰起身子,招唿哥們兒姐們兒弟們兒妹們兒,立即迴蠅營向蠅首報告了山泉縣當政者的重大決策;沒等有的正玩在興頭上的蠅們跟上來,蠅俊便心急如焚地飛迴蠅營。

    “不好了,蠅首。”蠅俊跌跌闖闖地落腳蠅營,喘著濃重的粗氣說。

    在山泉縣這個地盤上,蠅首是蠅營的最高長官,相當於縣團級。初春天道,驕陽明豔,蠅首正帶著群蠅,在縣城南邊一個蠅類宮殿──臭水溝旁的垃圾堆上笙歌豔舞,悠哉遊哉,忽視蠅俊神色慌張,頹然報喪,不知出了什麽事,忙問:“怎麽了?”

    “大難臨頭了。”

    “?”蠅首未語,驚疑地望著年輕的蠅俊。

    群蠅也吃驚不小,眼光齊刷刷地聚焦在蠅俊身上。

    “山泉縣城要開展滅蠅行動,說要將我類全部徹底消滅掉。”蠅俊說。

    “滅蠅行動?不會吧。”

    “真的。”

    “是不是山泉縣那些當官的發神經病喲?”蠅首不解地說。

    “不,是有原因的。”蠅俊遂把造成山泉縣政要們將開展滅蠅行動的來龍去脈細說了一遍。

    蠅首沉吟起來。半晌才說:“查一查究竟是怎麽迴事,是怎麽惹怒了山泉縣這批政要的。”

    一隻顢顢頇頇、懵頭懵腦的銅綠蠅昂起頭道:“這件事我知道,甚至可以說就是我帶的頭。我們正在縣糖果廠遊玩,突然看見一溜小車箭一樣射進縣糖果廠,那些平時候耀武揚威的交警都以手加額,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車在糖果廠壩子裏停下來,一個一個的人從小車裏鑽出來,圍繞著第二輛車內鑽出的一個大腹便便的人,前唿後擁地走進縣糖果廠。我聽見一個站在廠門口的工人說,深圳的一位老板來考察,想收購縣糖果廠上新項目。深圳老板?我聽縣委大院統戰部那個瘦高瘦高、斯斯文文、戴著玳瑁眼鏡的人說過,到了北京才知道官兒太小,到了深圳才知道票兒太少,說明深圳人大款多。你知道,山泉城平時難得看見幾個外地人,何況是深圳大款。什麽模樣?我想看看稀奇,喊了一聲,‘走,兄弟姐妹們,看深圳大款去。’大家魚貫而出,攆著看深圳大款的稀奇。就這麽迴事。”

    蠅首冷了一陣道:“你惹大禍了。”

    蠅首想責怪這隻蠅,然而它很快槍斃了這個念頭。在這種場合,這種時刻,它知道,責怪也沒有用;山泉縣不久前換了新領導,新官上任三把火,如果真的把滅蠅當一把火,我類就遭災了。但此時此刻,不能有絲毫的驚慌失措;大限將至,必須泰山崩於前色不變,炸彈落於側身不移,沉著冷靜,穩住軍心。於是,它淡淡地說,“我們生活在山泉城,沒見過多少外地人,更沒見過多少大款,這是我們生存的悲哀,同時也是幸福。你們少見多怪,我不批評你們。禍不惹是惹到了,惹到了就不要怕,關鍵是如何念好消災經。我類知道,山泉城的政要們善於扯把子,走過場,不管幹什麽,都是雷聲大,雨點小。去年他們不是‘創衛’嗎?創了點什麽名堂?害得我類虛驚了一場。我們可以暫時不理,等他們去瞎鬧騰。”

    “不行啊,蠅首,前次他們‘創衛’包括了很多方麵,你聽清楚蠅俊的話沒有?這次提的口號是‘滅蠅行動’,我類是他們的唯一目標。”蠅史道,“何況,聽說新縣委書記裘自鳴能力強,點子多,魄力大,辦事果斷,不管什麽,說幹就幹,並且一幹到底。那個紀峰,也是一個幹實事的人,隻是當副縣長時,被縣長那棵大樹遮著蔭著,顯露不出來。這次山泉縣人事變動,縣長調走了,紀峰執掌,如虎入林,如龍入海,加上新來的裘書記,據說兩人是黃金搭配。你看原來山泉城到處亂糟糟的,攤店當街擺,遊商滿城竄,他們提出治理整頓街道秩序,很快就治理得井然有序。”

    “你別長人誌氣,滅我威風啊。”蠅首心中似有不快,緊言慢語道。這些事,它已知道,沒點穿,是怕引起群蠅恐慌和騷亂,不攻自破;沒想這蠅史不分場合,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說。

    蠅靈湊近蠅首,說:“家翁,不可麻痹輕敵,雖然山泉城當官的仗勢山泉液多,會耍手腕,會走過場,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也私下給我講過,新的書記縣長很霸道。從總的來看,我類是人類的死對頭。盡管原來的那班子人馬是烏合之眾,互相傾軋、拆台、窩裏鬥,其內心也是恨不得把我類全部斬盡殺絕的,隻不過他們自己去鬧去鬥無暇顧及我類罷了。我看還是慎重對待。”

    蠅靈是蠅首的兒媳婦,生得乖巧靈俐,最受蠅首寵愛。蠅首本想點頭認同蠅靈的話,但想到這種場合它不便附和,便腔不開氣不出地坐在那裏。

    “得想出辦法對付人啊。”蠅子說。

    “就是,我類不能坐以待斃。”群蠅向蠅首圍了過來,一個個七嘴八舌;望著蠅首的,是一隻隻驚懼、張惶、憂戚、抑鬱的眼睛。

    蠅首掃視了群蠅一眼,臉上現出輕浮傲岸、小看人的神情;其實,它心裏比誰都明亮,之所以做出這副神態,是怕大家恐慌引起軍心動搖。

    蠅俊貼近蠅首進言道:“人不是愛說‘知彼知已,百戰不殆’嗎。我想今晚上去探聽探聽縣委常委會具體商量些什麽剿滅我類的辦法。”

    “好。”蠅首點頭道。蠅俊比蠅首年輕四十多天,以其聰明、驍勇備受蠅首賞識,每當關鍵時刻,蠅俊都能談出蠅首心裏深處最想說的活。你看,蠅首正要出口的話,不是被蠅俊說出來了?它讚許、感激地望了蠅俊一眼,為了蠅營的生息繁衍,必須嘉獎這種行為;便轉身望著蠅靈,昵愛地征詢它的意見:“晚上視線差,你視力好,又機靈,隨蠅俊一道去,怎麽樣?”

    蠅靈戀戀不舍地望著蠅首。丈夫死後,它時時刻刻緊緊地跟隨在蠅首身旁,頗似大老板聘請的私人秘書。區別在於,人聘請的私人秘書含義深刻,服務領域廣闊;而蠅靈隻負責蠅首材料的收集整理,生活的起居照料,沒有別的服務內容。

    蠅首點頭鼓勵道:“去吧,我的事自己料理就完了。”然後轉身望著蠅俊,“拜托了,爾俊,晚上行動,光線太差,諸多不便,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帶上蠅靈,另外多帶幾個隨從,辦事有個唿應。有什麽急要情況,就用脈波告訴我。”

    脈波相當於人的傳唿,是蠅類受到人類通訊工具突飛猛進的啟發,最近才開發研製出的產品。

    蠅俊不願意帶蠅靈去。一怕帶一個紅顏在身邊,別的蠅說七說八;二怕蠅靈不好侍候,反而礙腳礙手;三怕蠅首的愛媳出了問題擔當不起責任,便說:“殺雞焉用牛刀,區區小事,我一隻蠅去就行了。”

    蠅首不滿意這個說法。它要讓蠅靈去,有兩層含義:對蠅俊來說,把自己的愛媳交它帶去,帶有信任和鼓勵的意思;對蠅靈來說,整天跟在自己身邊,難免寂寞枯燥,得讓它出去活動活動,唿吸一點新鮮空氣,割愛道:“帶去吧,多一隻蒼蠅,多一雙眼睛,多一份力量,要忙要緊時有個幫手,好有一個照應。”

    話已經說到這份田地上了,蠅俊不便再嚴詞拒絕,就說:“那好吧,出發。”

    蠅首揮揮前腿:“時間還早,晚飯吃了稍伺休息再去也不遲。”

    “不行,我對縣委常委會議室的位置還不清楚,得先去作個了解。飯嗎,隨處可餐。願意一道隨我去的,跟我來。”蠅俊說完話,用眼神向蠅靈作了一個示意,欣然抖開翅膀,消逝在逐漸變得血紅而力度漸乏的落日餘暉中。

    蠅靈從蠅首慈愛的臉上收迴目光,和另外幾隻蒼蠅,緊隨蠅俊展開翅膀;待蠅首抬頭相望時,早已杳無蹤影;填滿眼簾的,唯天際深處一片猩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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