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芳澤沒有笑:“我知道你能。”葉澄拉住他的手, 慢慢掰開他緊握的手心,不讓他傷到自己:“就算突破了,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當初十六位真人就是擺的這個陣, 不也好端端地擺成了,什麽事都沒有嗎?大乘期的修士自然境界不如真人,但人手翻了三倍, 又隻需補足陣法一角……”“我比你懂陣法!”季芳澤打斷了他,“深淵為何突然暴起?以青蓮真人的修為境界, 竟然隻能以死平息!深淵的力量從何而來, 如今還有多少餘力?這些誰也不知道!他們十六個真人都壓不住的大陣,要大乘期的人去填補。你以為這是數量就能彌補的差距嗎?萬一陣破,就是十死無生!”死在深淵,便是形神俱滅, 連投胎轉世的機會都沒了。季芳澤極罕見地對葉澄冷了臉,猛地將手抽了迴來:“我不同意你去!”數十載光陰相伴,形影不離,按理說,早該褪去了當初神魂顛倒的光環,便是打上幾架也不出奇。可季芳澤在葉澄麵前,素來溫聲軟語,千依百順。哪怕偶有疏漏,極強的占有欲和妒心冒出頭來,葉澄也懶洋洋地全盤收下,並不挑揀嫌惡,反而溫柔相待。這是他們第一次產生真正意義上的衝突。院中過去的輕鬆愜意,早已消散地無影無蹤,就連那兩隻在大缸中遊來遊去的鯉魚,也悄悄躲去了浮萍下,不敢再露麵。葉澄的視線遠遠落在那株杏樹上。那棵杏樹生在蓬萊玉階,仙風靈露灌溉著長大,卻不幸被他倆一眼相中,挖走種在這間院子裏,從此裝在乾坤袋裏東奔西走,少有安定的時候。今年也才剛剛開花。他過去在青崖,做什麽不做什麽,從來不需要給任何人交代,就算真的下一刻要以身殉道,也不必留給誰隻言片語。因為他所在乎的人,師長,親人,朋友,會在他墳前為他澆一壺酒,卻絕不會因此傷懷太過,一蹶不振。但季芳澤不一樣。他沒有信念理想,沒有親友故交,有的隻是那根單薄的,喚作“葉澄”的枝丫。葉澄第一次在心中起了朦朦朧朧的軟弱念頭,如果我真的死了,芳澤怎麽辦呢?但隻是一瞬間,這個堪稱軟弱的念頭就被他壓了下去。多思無益,何況——“總要有人去。”季芳澤不假思索,冷笑了一聲:“那就讓別人去!”話音落下,季芳澤下意識心頭一緊。青崖素來教弟子衛道守心,為天下先。季芳澤脫口而出這句話,語氣自私涼薄到了極點。若是仍在青崖,隻怕要再去寒冰洞待上一陣子。他倒不在乎青崖戒律,但他知道,葉澄是什麽樣的一個人。葉澄是不會喜歡他這樣的。隨即,季芳澤又憋著一口氣想到:反正我就是這樣的人,都到了這一步,我還怕什麽呢?但葉澄沒生氣。他看著季芳澤,像是看著什麽彌足珍貴的寶物,有一點無奈,但更多的是溫柔:“但是前麵已經沒有別人了。”深淵的威脅一直都在,這些年,就是別人在前麵頂著。當年無數先烈寧死不退,十六位真人斷絕飛升的希望,以自身靈力支撐陣源,才有這二十餘年的太平安穩。如今前方無人可用,多少和大乘沾點邊的修士,冒著反噬的風險臨時閉關。葉澄於情於理,於恩於義,都不能獨善其身。“難道我不是大乘期嗎?葉澄,打架論道,我不如你,修為陣法,你不如我。”季芳澤反問,“為什麽沒人來找我?”葉澄輕聲:“因為他們不信任你。”季芳澤哂笑,言辭尖銳:“既然不信我,可見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想來也未必缺一個你。”“若陣破了呢?”這次他們將家安置在鮮有人跡的野湖岸邊,四周寂靜,隻有水鳥遠遠的清鳴,伴隨著葉澄平靜的聲音。“我七歲那年上青崖,其實是為了避難。那時候戰局慘烈,深淵每下一城,便十室九空。得知深淵逼近落葉城,葉家眾人發誓要與城中百姓共存亡。隻有我最小,什麽都不會,被送去了青崖。那裏也不安樂,昨天還抱過我的師叔,可能第二天就死在了戰場上。青崖觸目皆白,年幼的弟子日夜不停地點燃引魂香,卻召不迴片縷英靈。”“我此刻自然可以怯懦,將責任都推去別人頭上。可若陣破了,這世上再沒有十六位真人可以封印深淵。待到葉氏舉家共赴戰場,青崖重新掛滿白幡,沿途屍骨遍野。芳澤,你也要我視而不見,苟且偷生嗎?”有些事,哪怕明知是粉身碎骨,也不能往後退。季芳澤抬手,輕輕拂過葉澄的眼睫。葉澄沒有躲閃,隻是定定地看著他,眼神堅定,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以往情動之時,季芳澤總忍不住去親葉澄的眼睛。這裏麵倒映過青崖的一草一木,裝過山川湖海,也裝著數不清的情義和牽絆。但在床/笫之間,仿佛所有一切都被淚水盡數洗去,季芳澤會覺得,這雙眼睛裏就隻裝著他一個人。但今天,季芳澤發現,其實這一雙眼,和他當初第一次見葉澄時,別無二致。這麽多年,葉澄從沒有變過。季芳澤突然就生出了很多很多難過。他轉身,寬大的袖擺在空中劃出痕跡,像是墜落的鳥。“我問你有沒有想過後果,其實你心裏都一清二楚。你已經做出了最後的決定,那就是丟下我,去赴你的生死大義。”季芳澤自嘲地笑了笑,“你擔心我難堪,不好意思直接說出口,我卻沒有自知之明,糾纏不休。”這原本隻是妥協之前的喪氣話,但不知為何,季芳澤的身周突然有一股由內而外的寒意湧上來,好像跳動的心髒都被凍結了一樣,腦海一陣恍惚。一個聲音幽冷又詭秘,像是經年不休的夢魘,從過去近乎遺忘的記憶中翻騰出來。【像他這種寧折不彎的正道修士,想知道他有多在乎你,不是看他肯為你付出多少,而是看他肯為了你,做多少‘錯’的事。】【你以為他對你溫柔體貼,小意忍讓,便是待你有心嗎?那算什麽?不過是不痛不癢,小恩小惠罷了。】不對,這不是很多年前,那個聲音曾經蠱惑他的話嗎?這聲音早在十幾年前,就從他的世界中消失了。他怎麽會突然想起這個?季芳澤捂了一下額角,眼睛在葉澄看不見的角落裏,有一瞬間漲得通紅。葉澄見他站不穩,下意識上前扶他,他卻猛地一把推開了葉澄:“我在你心裏,算什麽?!”葉澄完全沒有任何防備,猛地向後退了兩步,神色驚疑:“芳澤?”季芳澤已經在眨眼之間,退出了這間院落。他站在院外,揮動袖子,滿院安靜的青翠綠蔭,錦蹙繁花,突然就開始瘋漲,漸漸變成了堅不可摧的牆壁。葉澄的反應本不該這麽慢,但他完全沒想到,季芳澤為了阻止他,會做出這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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