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這東西成天臥在欄圈裏不大跑動,卻得像人一樣一日三頓不得少,而且食量驚人。這就使它們的主人不得不為它們的一日三餐操心了。那時米是極其珍貴的,人都得省著吃,豬自然是萬萬吃不到的。豬們能吃的也就隻有野菜之類的東西了。而割野菜是件既費力又費工的事兒,且隨著村裏養豬的人越來越多,那野菜也就越來越匱乏,越來越難搞到了。於是人們便把目光放到自家的自留地上,在那不多的一兩畝地上種菜,圍水塘,放供豬吃的苕和水庫蓮。不多久村前村後,這兒一塊那兒一片漂浮著紅的苕,綠的苕,還有一小朵一小朵花兒似的水庫蓮,別有一番景致。

    柳水生家一口氣從公社的養豬場捉來三頭豬仔,毛色一律烏亮,很是可愛。可愛的小豬吃起食來卻不大可愛,兩腳踩在水泥槽中,低著頭啪啪地吃得山響,豬食濺了一地,更要命的是吃起來沒完沒了,一大桶接一大桶的吃光了。這弄得鄭月娥母女倆直發愁,成天想著怎樣割豬菜。

    柳水生心疼地,不忍心像別人那樣把好端端的自留地用來圍塘放豬吃的東西,認為那是在糟蹋田地,從而不聽妻女的懇求,把它整成水田插了稻秧。這事讓成天為圈裏的豬們愁眉苦臉的妻子大為不悅,足足跟丈夫賭了二天的氣,沒跟他搭過一腔一調。

    柳國安覺得父親的做法沒什麽不對,這良田怎能作豬食用,這不瞎鬧嗎?可母親的苦衷也是應該理解,應該解決的。為此他便天天為這事絞盡腦汁想辦法。

    一日,柳國安來到柳河邊,一邊欣賞著河畔的紅花綠柳以及波光粼粼的水麵上翩翩飛舞的燕子,一邊思索著頭腦裏的問題。當他的目光落在一處積滿水的的窪地時,他靈機一動,找到了問題的解決辦法。他連忙跑迴家,拿來鋤頭,在河畔上圍了一長溜高高的泥壩,一片偌大的水池呈現在眼前。他為自己的發明創造欣喜欲狂,拋下鋤頭,跑到二叔家借來一畚箕水庫蓮放在池子裏。母親和妹妹瞅著漂蕩在水中的那些水庫蓮,別提有多開心了,當下母女倆又在鄰旁的窪地裏圍了個更大的水塘,放了大半塘苕。一家人為此事嘻嘻哈哈地歡喜了好幾天。

    村裏的人見了老柳家的創舉,一個個眼紅,紛紛向柳國安學習,爭著在河邊圍起水塘來了,不少人為爭地盤還相罵打架呢,一時間靜靜的柳河邊熱鬧非凡。

    沒過幾天,柳河一邊漂滿了紅紅綠綠的苕和水庫蓮,平添了幾分迷人的風景。

    二賴子光棍一條,是不可能養豬的,可他居然大聲大氣、蠻不講理地同劉三保家爭起一塊窪地來。劉三保的小兒子也橫,死活不肯讓給他一寸地。就在兩人你推我搡、即將大打出手的時候,劉三保即時趕到,喝住了兒子,並出人意料地讓出理應屬於他家的地盤,將一半分給了二賴子。

    二賴子自是十分感激劉三保的恩賜,滿口的好話說個不停。厚道的劉三保連連擺手,憨憨一笑,不解地問他:

    “二賴子,你又不養豬,搶這地做啥哩?”

    “我……我”二賴子搔搔頭皮,隻顧笑。

    這時胳膊肘間掛著一畚箕綠苕的李雪英大步跨上前,接嘴笑道:

    “二賴子,老實交代,是不是給九妹家占著呀?”

    二賴子不說,隻是望著大家嘿嘿嘿嘿地傻笑。

    “嗬,看不出你二賴子還有這一手呀!”劉三保的小兒子劉鐵柱大聲取笑二賴子,“你也不撒把尿照照自個兒,就你,人家黃九妹看得上你?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嘞!”

    李雪英覺得劉鐵柱的話兒刺耳,就替二賴子打抱不平,尖著嗓門衝劉鐵柱說:

    “話可不能這麽說!這男男女女,不管啥樣的,隻要有緣分,就能同吃一鍋飯,同睡一張床了。再說嘛,二賴子也不差呀,還是個伢俚呢,配她個拖兒帶女的寡婦,還是配得上的嘛!”

    說完,李雪英眯著雙眼,瞧著二賴子哈哈地笑。

    二賴子聽了這女人的一番話,心頭熱乎乎的,直瞅著她,張開厚嘴巴嘻嘻地笑個不止。

    李雪英便乘機問二賴子:

    “二賴子,你真有這個心?”

    二賴子不答,隻有些激動地連連點頭。

    “那好!”李雪英爽朗一笑,高聲說,“這媒,我做定了。二賴子,你就等著嬸子的好消息好了!”

    說罷,李雪英扭著水桶腰走了。

    二賴子本想把窪地圍好,可實在受不了劉鐵柱的取笑和挖苦,便荷起鋤頭跟在李雪英的屁股後頭走開了。

    “為豬找食運動”在在柳家灣開展得轟轟烈烈,村裏人忙得不亦樂乎,唯有大隊書記一家人置身事外,不趕這個趟兒。因為楊和平貴為一村之主,倉裏的糧食自然是大大的有,況且剛建的欄圈裏也隻有一頭不足二十斤的小豬仔哼來躥去的,吃不了多少東西,也就不必為它操勞了。一家人盡在家裏享清閑哩!

    一日,田春容提著一桶豬食跨出後門,向幾米遠的豬圈走過去,沒走兩步被路過的生財老漢撞見了。老漢睜著雙布滿血絲的老眼盯著桶裏看,見裏麵漂著白花花的米飯,不由氣上心頭,嘀咕一聲:

    “這哪是給豬吃的?人吃的也不過這樣子。糟蹋糧食!”

    這話說得一點兒也不假,正值青黃不接之際,村裏好多人家缸裏不剩幾個米了,有的人家一日三頓就吃照得見人影兒的稀飯,半饑半餓的過日子。不過大夥兒不像過去那樣愁眉苦臉,唉聲歎氣了,反倒是嘻嘻哈哈的,因為他們目睹著自家地裏的禾苗一天天拔節長高,就知道離吃飽喝足的日子不長了,心裏頭便充溢了歡快與熱望了。人有了盼頭,身處苦境也不覺得苦了。

    田春容聽見了老漢飽含責備的話語,就有些羞愧地對他笑了笑,想解釋什麽又不知從何說起,隻輕聲喚了句生財伯,一副恭敬有加的樣子使得老漢不再好意思多說她了。

    可是老漢的話聲掉進經過此地的柳木生耳朵裏,他冷冷地瞪了田春容一眼,挖苦道:

    “人家的豬那可是比人都金貴嘞,不吃白米飯吃啥?生財伯,你心疼個啥哩?人家是大隊書記,倉裏有的是穀!”

    說罷,柳木生又衝著田春容冷笑兩聲,拔腿走人。

    田春容受人暗罵,心裏不好受,但還是把漂著白米飯的食桶提進豬欄。迴屋後,她向坐在廳堂悠閑地抽著煙的丈夫提議也上柳河邊圍塘放苕去,卻給丈夫瞪眼罵了句吃飽了撐著。她也就低下頭,不再敢吭聲了。

    早稻栽完後,村裏的人大都沒事幹,三個一夥五個一群,白天黑夜地圍在一處扯閑天,樂得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團;或是各據一方坐在四方桌前打骨牌,鬥得煙霧衝天,喜怒無常,笑罵一片。

    忙了一季的作田人也是該適時娛樂娛樂,放鬆放鬆一下勞累的筋骨了。但是柳水生卻沒工夫閑下來,幹完田地的活兒,又開始忙碌起禾苗的“吃食”了。這禾苗要長大長好,就得有足夠的肥料供它們吃了。化肥,他是買不到的,公社每年撥的化肥指標都讓那些有門路的人買走了,輪不到他這個老實巴交沒關係的老農頭上。對此他不生氣,心裏想就算自己能買到也舍不得花錢去買那貴重的玩意兒。

    因此他每天天麻麻亮就起床,拿著鐵鏟,挑著畚箕,沿著大路小巷房前屋後,弓著腰一下一下地鏟豬屎牛糞,拾到滿滿一擔之後,便倒進自家屋後新挖的大糞坑裏。到稻田需要肥的時候,他就用糞勺把坑裏的糞舀到糞桶裏,摻上水,挑到田地去,潑在禾苗上。那一壟壟禾苗吃足了肥,一個勁兒往上長,綠油油的一片,讓主人看了歡喜,不時洋洋得意地向過往行人誇上一通,喜眉笑眼地說這季禾一定能夠豐收,能夠大豐收!

    柳國安也跟在父親屁股後幹農活,可田地就那麽多,幹起活來又賣力,地裏的活兒花不了多少時間,因此大多數日子裏都是閑著沒事做。這一空閑,柳國安就覺得煩,覺得特乏味。他便想找點別的事做做,想尋條能掙錢的路子。

    過去不允許你搞副業,你就鑽著空子偷偷摸摸地搞,如今政策允許你搞,卻又不知搞啥好。柳國安獨自一人坐在柳河邊綠草茵茵的斜坡上,望著清澈的流水,想著自個兒的心事。他在報紙上看過不少別人的掙錢路子,讀時情緒激昂,躍躍欲試,可一觸及到自己的實際情況,他就灰心得直搖頭,逐個否定了。幹啥好呢?他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眺望遠處綠油油的稻田的眼光中滿是茫然。

    “你在想啥哩?”

    一個輕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驚愕地迴過頭,看見一個姑娘立在身旁,笑盈盈地望著他。

    這姑娘還是別人,正是與他相好的桂花。桂花比柳國安隻小一歲,年方十八,出落得萬般兒人才,高挑個,細腰身,兩眼大而亮,雙層皮兒包著,一閃一閃地看人,兩泡清水似的。人長得好俏,性情也好,溫溫柔柔的,說話細聲慢氣,走路輕手輕腳,不愛拋頭露麵,逢人就笑,且禮貌周全,所以村裏的人沒有不說她好的,都說誰要是能娶上她做老婆,那真是前世修來的好福氣嘞!這麽好的一個姑娘,上門提親的人自然把門檻兒踢破了,條件好的多得是,可她一個也沒看上,偏偏就喜歡上沒錢沒勢的柳國安。

    柳國安見了桂花,心頭一陣歡喜,騰地從草地上跳起來,癡癡地望了她好半天,才開口說:

    “桂花,你,你來了。”

    “嗯。”桂花微微紅了下臉頰,瞅了眼麵前的小夥子,垂下眼簾,笑盈盈地重複句:

    “你一個人在這兒想啥呢?”

    柳國安在原地重新坐下,沉默了會兒,才迴答道:

    “我在想該幹點啥事才好!”

    桂花挨著柳國安曲膝坐在軟綿綿的草地上,對他的話一時感到困惑不解,輕聲說:

    “現在單幹了,好好作田,不就是了,還有啥事可想的呢?”

    “就那麽幾擔穀田,沒幾多事要做的。”柳國安衝身旁的桂花笑笑說,“你看把禾栽完了,現在就沒事做了,閑得慌嘞!”

    “說的也是。”桂花把手支在膝蓋上,托著白淨的腮幫,瞧著自己的意中人甜甜地笑著,露出兩個淺淺的小酒渦兒,接著說,“社上的時候,天天得出工混工分,有時煩了、累了,想偷天懶,還得變著法子向生產隊長請假,要不就得扣工分。那會子地裏的事怎就那麽多呢?一天到晚做個沒完。現在單幹了,你看全村人隻忙了一陣子,過後就都閑著沒事幹了。這地不還是和過去一樣多麽,可人倒輕鬆多了。”

    “社上的時候,大家磨洋工,混工分,哪個做事肯賣力氣哩?一天的事要幾天才能做完,當然得成天在地裏幹羅。”柳國安一想到生產隊裏磨洋工的情景就不由笑了起來。“如今搞單幹了,地是自個的,活也得自個兒幹。幹完了就不用幹了,當然大家會下力氣幹,一天頂得上原先幾天,十幾天哩。所以忙一陣子就忙完了地裏的活兒,閑下的時間就多了。”

    “現在我們這些作田人比過去輕鬆多了,自由多了,清閑多了。”桂花高興地說,“這分單幹就是好!”

    “那當然!”柳國安說,“可這麽多農閑時間總不能在閑扯中,在牌桌上消磨掉了吧,總得利用它做點正事才好哇。”

    桂花認為柳國安說得在理,就問:

    “做啥事好哩?”

    柳國安低頭望著眼前緩緩流過的河水,半晌才答道:

    “搞副業!現在上邊的政策允許我們搞副業,我們就應當利用這個好政策這個好機會搞副業,多掙錢,過好日子。”

    “說的是。”桂花頓一頓,又問句:“那你打算搞啥副業呀?”

    “這個我還沒想好。”柳國安對她訕訕一笑,接著口氣肯定地說,“不過我一定會找到條掙錢的門路的!”

    桂花信任地朝柳國安點點頭。她喜歡他,就是因為看到他身上有一股子幹勁、一股子衝勁。她相信總有一天他能幹成大事的,比村裏的後生哪個都強。

    太陽漸漸偏西了,時候不早了。桂花還得迴家準備晚飯,因此她站起身來,說聲該迴去了,便抬腳轉身往河堤上走去。柳國安也跟著動身,同她一道順著草色青青的斜坡向上爬。

    他倆來到河堤上,放眼一望,看見不遠處的路口邊站著一男一女。男的肩上扛著一袋化肥,女的緊跟在他後麵。

    柳國安一眼就看出他倆是誰了,血轟地直往頭頂湧。他攥緊拳頭,大踏步衝過去,卻給追上來的桂花死死拽住,不讓他去鬧事。雖說她打心裏就厭惡柳紅杏所幹的醜惡勾當,但是作為女人,她又同情她的不幸。她懂得一個女人成天跟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該有多麽痛苦。而逃避這種痛苦的辦法似乎就隻有去跟自己所愛的男人偷歡了。

    柳國安在桂花的勸說下鬆開了雙拳,對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憤怒地瞥了一眼,並在心裏詛咒了句該死的楊和平,然後轉過頭,改走另一條路迴家。他不想見到那對男女的影子。

    快到王家巷時,楊和止住腳步把化肥放在地上,望著柳紅杏笑笑。柳紅杏掏出方手帕上前為他擦了把臉上的汗水。楊和平乘機伸臂一把將她攬進胸懷,急促地親了她一口,像做賊似的怕人看見。

    柳紅杏卻不怕,主動迎上去,渾圓的兩臂勾住男人的脖頸親了個夠,直到男人將她推開為止。

    “你不怕人家看見,說閑話?”男人張惶地盯著女人問。

    女人卻格格直笑,說:

    “要是我怕,那還敢跟你麽?”停頓一下,接著又取笑道:“倒是你越來越怕了,不像過去有那股狂勁,是不是老了,沒膽量,沒幹那事的勁頭了?”

    女人的話刺激了男人,他兩眼發直地盯住女人漂亮的臉蛋以及襯衫裏那對隱隱可見的高高聳起的脯子,一種衝動不可抑製地直竄出來,使他熱血沸騰,激情洶湧。他說句沒老,隻要有你,永遠都不會老。說完,他上前一步,將女人橫抱在胸前,不由分說地朝路旁的一片玉米地奔過去。女人躺在男人的懷抱裏,先是一怔,接著掙紮起來,最後就勾著他的脖子放蕩地格格直笑起來。

    一會兒後,那片青青的玉米杆兒就猛烈地搖晃起來了。

    當兩人一前一後走出玉米地,一抬頭瞟見一個十來歲的瘦小男孩一動不動地立在那兒,瞪著一雙憤怒的眼睛死死盯著他們倆看。

    柳紅杏發現兒子在場,心口不由得一陣慌亂,紅潤的臉腮熱辣辣的。她一邊撩撩零亂的頭發,一邊朝兒子跑過去問他。兒子不理她,隻是睜著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恨恨地瞪自己的母親。柳紅杏見狀,不由惱羞成怒,掄起胳臂重重地扇了兒子一記耳光。兒子不哭,捂住受傷的麵部扭頭就跑。母親仍舊站在原處,望著兒子狂奔的背影,傷心地歎了口氣。她知道兒子不該打,該打的是她這個不知羞恥的母親!想到這,女人便有一種泫然欲泣的感覺。

    這時,男人走到女人身邊,什麽話也不說,隻拍拍她的肩,轉身就走開了。

    柳紅杏背著那包肥料,順著小路往家裏趕去。不到五分鍾她便一腳跨進了門檻,將沉重地壓在肩上的化肥撂在廳堂一邊,然後直起腰杆抹了把額上的汗珠子,口裏直喘著粗氣。

    這時候,胸前圍著條黑色圍布的王應根從廚房裏走了過來,借著昏暗的光線,看見牆角邊那包肥料,眼睛就直發亮,喜得像獲得救命稻草似的。這話不假,他家地裏的禾苗缺肥,都快不長個兒了。有了這些化肥往田裏一撒,那禾苗就會像手提一般瘋長,收成一定喜人。這肥料真是急時雨啊!

    就在他歡喜不已的時候,一個念頭突然間閃進他的腦海,心裏那股狂喜也就隨之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侮辱感襲上心頭。他低聲問了句坐在矮凳上歇息的妻子:

    “這化肥是從哪兒弄到的?”

    說時,他心裏依舊抱著一絲否定受侮辱的希望。

    柳紅杏扇著把蒲扇,拿眼角瞟了他一眼,不好氣地說:

    “問這個做啥?你管它從哪兒來的,能用就行了。”

    王應根克製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地說:

    “是不是他給你的?”

    “是又怎麽樣!”柳紅杏停下手中的搖扇,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尖聲迴答道,“你能弄到麽?你有本事就不用我麻煩人家了。”

    王應根被妻子塞得張口說不上話來,隻氣得渾身發抖,一臉發黑,半晌才高聲嚷句:

    “我是沒他楊和平有本事,可你也不能這樣欺負我。我好歹也是個男人!”

    “男人?”柳紅杏從鼻子裏重重地哼了聲,極度蔑視自己的丈夫,接著冷笑一聲說:“就你,也算得上男人!你說,你哪點像個男人。你就是個沒用的窩囊廢!”

    “你!”王應根氣得說不出話來,咬著牙關,直瞪著麵前可惡的女人。他真想衝上去,揪著她的辮子,朝著她那盛氣淩人的嘴臉狠狠地揍上一拳,以解心頭之恨。然而他卻不敢將之付諸行動,僅僅停留在自己的思想裏而已。柳紅杏瞅著丈夫的熊樣,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來,用嘲弄的口吻對他說:

    “王應根,不是我怎麽說你,你也就這本事!”

    丈夫被妻子如此羞辱了一番,不覺大怒,衝她吼道:

    “柳紅杏,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和那狗日的!”

    “我等著!”柳紅杏平靜地一笑說,“你有那能耐,你也就不是王應根了。”

    正在此時,兒子從大門口閃了進來,瞥了眼母親,用與年齡不相符的冷酷語氣說句:

    “爸做不到,等我長大了,一定替他做到!”

    “你!”柳紅杏驚出一身冷汗,霍地站起身,楞楞地望著大兒子臉頰上紅紅的指印好半天,才關心地問句:“曉明,你疼不疼?”

    說著,她伸手準備撫摸兒子受傷的部位。

    兒子卻一把推開母親的手,憤恨地瞪了她眼,扭頭一陣風似的跑進自己房間,反手砰地一聲把門重重關上。

    柳紅杏如同鋼鐵一般堅硬的心此刻也被兒子的反抗撕開了一道裂口,鮮紅的血在緩緩地滴落。她感到一陣疼痛,同時一種莫可名狀的恐懼襲卷了她周身每一個神經細胞。因為她清楚兒子骨子裏那份與生俱來的狠勁。

    第二天一大早,王應根用鋤頭把扛著半包化肥,無精打采地向村後自家的田地走去。

    來到田角邊,他用力把化肥撂到濕乎乎的地上,一屁股坐在肥料袋上抽煙。他一想到這包肥料的來曆,心底就不是個滋味,一種夾雜著怨恨的恥辱感像尖利的芒刺疼了他的神經。他壓根兒就不樂意用這飽含嘲諷的東西來肥自己的田,可老婆的命令不敢違抗。

    他扔了煙頭,重重地歎了口氣,挺直身,憤憤地低聲罵了句該死的楊和平,然後又彎下腰,把化肥倒在篾鬥裏,提著一腳踩進泥水裏,一把一把地撒向因缺肥而發黃的早稻。白白的顆粒狀肥料像雪籽一樣沙沙地灑落在水裏。

    不久,一個荷著鋤頭的中年男子佝著腦袋從田間另一頭走了過來,猛一抬頭見王應根在撒那人人都渴求的化肥,便無不驚訝地脫口而出:

    “應根,你哪兒搞到這化肥的?”

    王應根抬眼瞟了下胡髭邋遢的王水保,不吭一聲,繼續埋頭幹他的活兒。

    王水保卻不折不撓,連問數聲,方恍然大悟,嘻嘻一笑,粗聲粗氣地說:

    “嗬,我曉得了!大隊書記楊和平給你家弄的,是啵?哎,你家紅杏也真有本事,啊!”

    說罷,他縱聲哈哈大笑了一陣,那笑很是刺耳,也很有意味。笑得王應根直發悚,笑得他恨不得挖一個地洞鑽進去,因為他把自己十八代祖宗的臉麵都丟光了。

    王應根氣得臉色發青,渾身戰栗了一下子,那揮動的右手也凝固在空中,隨即又無力地垂落下來,手裏那把肥料不自主地滑落在田地。

    王水保見他呆若木雞的熊樣,衝他撇一撇嘴,在心裏暗罵他句王八,抬腿就往前邁過去。

    受侮辱的男人立在田中央愣了好半天,方迴過神來,瞪了眼行走在田塍上的王水保,一怒之下竟將篾鬥裏的化肥全撒在一處,之後大踏步走到田頭,把剩下的那包肥料拎在手上,用力一甩胳膊,拋向一旁的水溝裏。他罵句去你媽的,又朝草叢裏呸地一聲啐了口唾沫,然後沿著彎彎曲曲的田埂向村裏緩步走去。經過這一番發泄,這個可憐蟲的心情竟也好受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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