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項重大的政策都是由社會自身發展的客觀規律所決定的,它決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誰也無法阻擋滾滾而來的時代潮流。不管二賴子們滿不滿意,也不管楊和平們樂不樂意,正月剛過,一場分田分地分集體的運動在柳家灣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了。柳家灣的氣氛也隨之熱鬧起來。毫不誇張地說,整個村子都沸騰了,男女老少成天圍繞著分田地的事兒議論個沒完沒了,其他的話題一概拋在一旁不管,而一家之主的戶主們則聚集在大隊的公房裏吵吵嚷嚷地爭論了三天三夜,才在分田分產的總是上達成了基本共識。

    在這三日三夜裏,楊和平的肺都氣炸了,就差沒給這群泥腿子們活活氣死。昔日他楊和平大權在手,威風八麵,誰敢不聽他的?不管遇上多麽棘手的事,他書記的大手往公房裏的八仙桌上一拍,登時鴉雀無聲,誰也不敢多吭一聲,一切就按他說的辦,問題自然就迎刃而解了。而今天他整個兒就像給人從龍椅上拉下來的皇上,沒人再老老實實聽他的了,就連一貫在他麵前唯命是從的狗奴才二賴子也公然站在他的對立麵,大聲大氣地頂撞他,壓根兒就沒把他楊和平這個大隊書記放在眼裏。他媽的,真是反了,反了!他在心裏恨恨地罵個不停,巴不得把眼中丁肉中刺一個個生吞活剝了。可是他又不敢,因為上頭交代了,分田分產是全村農民的事兒,必須集中大家的意見,製定出一個人人都能接受的方案,至少大多數村民讚同。公社領導再三叮囑他千萬不要獨斷專行,不要激化矛盾,倘若出了問題,一定拿他是問。因此,盡管大隊書記所得鼻子直冒煙,也不敢肆無忌憚地發火,隻得強忍住心頭的怒火,挨個兒征詢意見和建議,耐心細致地做協調工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第三天的深夜把絕大多數戶主點頭同意的分田分產的具體方案敲定了。他壓製住心中的怨氣,強裝笑臉地把戶主們送出公房,然後迴家,一口氣喝下半瓶高度燒酒,又痛痛快快地對又醜又老實的老婆發了通火,才一頭栽倒在床上唿唿大睡到天亮。

    楊和平一覺醒來已是日高三丈了。妻子田春容一見丈夫翻身下床,便一腳跨進正房,親手為他疊被,還憨憨地給他送笑臉,好像完全忘了昨晚他對自己的怒罵和嗬斥。其實她沒那麽健忘,她不是忘記了,也不是不想計較,而是不敢跟他計較。丈夫是她頭頂的天嘛,跟天較量,那不是以卵擊石嗎?到頭來吃虧的準是她自己。這個生性懦的小女人自打進了老楊家的門,上對公婆,下對丈夫、小叔子小姑子們都是服服帖帖、溫馴聽話,大不敢有半點脾氣和反抗。她就是老楊家裏一頭逆來順受、任勞任怨的母牛。

    田春容收拾好房間,又連忙跑迴廚房替丈夫打洗臉水,拿洗麵巾,然後從鍋裏舀好一大碗又濃又香的白米粥,連同一碟油炸花生一並端到廳堂的飯桌上。

    正當楊和平獨自坐在八仙桌上準備享受美味佳肴之際,該死的二賴子探頭探腦地出現在大門口。

    楊和平不見則已,一看見二賴子就不由想起會上他那副神氣相,氣就直往頭頂冒。他濃眉一包皺,兩道眼光兇兇地瞪著他,厲聲喝問句:

    “做啥?鬼鬼祟祟的!”

    二賴子一怔,伸進門檻的腿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差點兒給門檻絆倒。他走到大隊書記麵前,自然而然地把往常那副媚態十足的笑顏堆在臉上,垂手而立,像個奴才。

    大隊書記見他這副嘴臉,心頭如同給熨鬥熨了一遍,舒服了許多。這讓他重新感到自己的權威和尊嚴尤在。正因為如此,他把四方大臉盤繃得更緊,更見嚴峻的棱角,更顯威嚴之態。

    誰料二賴子似乎猛然間意識到什麽,立馬斂去習以為常的笑態,換成一副大模大樣的神情,故意將兩手叉在腰間,大聲對書記說:

    “大家叫我鹹你趕快去分田。”

    大隊書記哪受得了二賴子這種頗有頤指氣使發號施令的神氣,這可是他大隊書記的特權,他二賴子也配麽?想到這,楊和平不由得怒火中燒,大聲怒罵道:

    “二賴子,你他媽的,也跟我這樣說話,狗日瞎了你的眼了!”

    二賴子卻不驚也不懼,平生第一迴大聲迴擊大隊書記,說:

    “有啥不敢,都搞單幹了,你還管得著我麽你?啥大隊書記,狗屁一個,頂個啥用!”

    楊和平像給人在臉麵上狠狠地摑了一巴掌,遭受奇恥大辱。他勃然大怒,拍桌而起,吼道:

    “滾,你他媽的給我滾,滾得遠遠的。狗東西!”

    二賴子給大隊書記的威力鎮住了,蔫蔫地垂下胳臂,嘟噥一聲:

    “滾就滾,哪個還稀罕你!”

    說著,二賴子就扭頭走出大門,立在門邊的青石板上迴過頭衝書記申明句:

    “我可跟你說了,到時候別賴我沒跟你說哦。”

    “滾你媽的蛋,輪不著你來叫我,狗東西!”

    楊和平給二賴子攪得沒了心情,半口飯也咽不下去,隻是一個勁兒盯著大門前漂亮的照壁唿唿地吐怨氣

    田春容聞聲趕來,抬眼瞅見丈夫臉色鐵青,也就不敢言語,一聲不吭地站在一邊,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學生。

    “把這些給我端進去,我吃不下去了。”

    楊和平說著就離開飯桌,朝門外大小去過去。

    田春容目送走了丈夫,瞧著桌上依舊冒著熱氣的食物,想吃卻又不敢,隻好把它們端迴廚房,留著給丈夫下餐享用。

    楊和平背抄著兩手,大搖大擺地跨進大隊破破爛爛的泥瓦房時,裏麵已是黑壓壓的擠滿了人,吵吵鬧鬧的,活像菜市場。

    楊和平目光威嚴地掃視了眾人一周,然後在自己辦公桌前一把舊得發黑的太師椅上坐下,用力咳嗽了三兩聲,以引起人們的注意。可惜沒人在乎他失去權威的咳嗽聲,依然故我地縱情說笑逗樂。他不由一怒,便敞開喉嚨,聲如洪鍾地告誡大家安靜,別在吵了。同時還拿粗壯的指關節重重地敲擊油漆斑駁的八仙桌,以加強自己的氣勢。

    兩三分鍾過後,屋裏才漸漸平靜下來了。隻有幾個興猶未盡的後生還在爭論著什麽,不過聲音明顯壓低了許多,像蜜蜂似的翁翁一片。

    這時看守公房兼打雜的孤寡老頭三伢仔小心翼翼地護著手中的搪瓷茶碗,佝著彎得近九十度的駝背,艱難地擠過人群,來到大隊書記的辦公桌前,畢恭畢敬地雙手把茶水遞上,滿麵堆笑地請他趁熱喝。要是平日他連瞧也不瞧這個可憐蟲,然而今天不知怎的他不僅注視著他那張像老樹皮一樣皺巴巴的瘦臉,還那麽對他淡淡一笑,同時心裏頭莫名地產生了些許感動,些許感激之情。是啊,他楊和平理應感激這個地位卑微如蟻螻的孤老頭子,現如今這柳愛灣的男女老少們還有誰像這老頭一樣一如既往地尊重他這個大隊書記呢?恐怕也就隻有他三伢仔這個孤老頭了。

    楊和平端起茶碗,打開碗蓋,輕輕吹了吹熱氣,一股茶葉的清香隨著氣息鑽進他的鼻孔,直沁人心脾。他頓時覺得神清氣爽,心情一下子好轉了許多,不再像剛進門時那般鬱悶、氣惱了。

    連呷了幾口茶水之後,他把茶碗擱在桌中間,籲了口氣,倒靠在太師椅背上,兩手交叉抱在胸前,微閉著兩眼,顯出一副怡然自得、超然一切的神情。良久,方睜開眼睛心平氣和地問圍在他桌前的生產隊長

    “各家各戶的田地都算出來了沒有?”

    “都算出來了。”生產隊長們爭著迴答,“自留地都留好了,就等著你來主持抓鬮分田哩。”

    “哦!這事你們也真夠積極的嗬。”楊和平嘲諷似的冷笑一聲說,“要是你們過去個個像現在幹這事這麽積極主動的話,我楊和平也就用不著罵你們,罰你們,在你們麵前做那麽多醜,遭你們那麽多恨了。”說著拿眼掃了一圈周圍。

    “這麽好的事,哪能不積極呀?”柳國安站在人群當中高聲迴擊大隊書記說,“大鍋飯越吃越沒得吃,哪個幹了有勁呀?越幹越沒勁,大家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是。”大夥兒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迴答,緊接著又響起一陣哄笑。

    “你個乳臭未幹的伢崽,曉得啥好不好的?”楊和平仰麵瞪眼高高立在人堆裏的後生,不好氣地說,“單幹好?說不定到時候還不如幹集體,吃大鍋飯哩。大鍋飯,大家還多多少少有點吃,那單幹搞得不好,恐怕連一口粥都沒得吃喲!到時不又得迴到吃大鍋飯的老路上來?”

    “這根本不可能!”柳國安口氣堅定地說,“單幹一定比吃大鍋飯好。單幹,隻要大家肯下力氣,日子一定會過得好,比吃大鍋飯強多了!”

    大夥兒跟著柳國安叫嚷開來,對大包幹充滿了渴望,對未來也充滿了美好的憧憬,屋裏又鬧騰騰的一片

    楊和平抓起茶碗,咕嚕咕嚕一口氣吞下大半碗茶,然後把茶碗重重地往桌上一頓,氣唿唿地吼了聲:

    “吵啥吵!”說著,他嚴厲地掃視了眾人一周,之後鄭重宣布:“抓鬮,正在開始!”

    屋裏一下子安靜下來。生產隊長們開始寫鬮,捏小紙團,做鬮了。在旁的人一個個伸長脖子瞪大眼睛,直楞楞地瞅著桌上一團豆大的紙蛋兒,胸膛裏不由得怦怦直跳起來,血直往上湧。這會兒他們沒了方才的輕鬆歡快勁兒了,個個變得緊張,神經兮兮的。因為決定命運的時刻就要來到了。

    不到一刻鍾,二百多個紙蛋兒分成六堆,按隊別依次擺放在八仙大桌麵上。大隊長一聲令下,抓鬮便正式開始了。大家一窩蜂擠到桌邊,把手齊刷刷地伸向屬於自己的紙蛋堆裏,或遲疑,或果斷地把紙團抓在手心,慢慢地將它打開,發出一陣陣響聲。手氣好的,抓到好鬮,自然是歡天喜地,興奮得大喊大叫;手氣背的,忍不住就要唉聲歎氣,哭爹罵娘,氣惱不已。但不管怎樣,這憑運氣抓鬮分田分地的事兒是先前在會上一致同意的,而且大家心裏也明白運氣的事兒總是有好有歹的,因此大夥吵吵嚷嚷了一陣子也都平靜地接受了。運氣好的和運氣不好的,心底都高興,畢竟這田地真真實實地分到了自己的手中了,日子總算是有了盼頭了。

    抓完鬮後,已到吃午飯的時候了。於是男女老少們紛紛走出公房,各自沿著迴家的路有說有笑,有吵有鬧地往家裏趕去。

    村裏的社員們吃罷飯,一個個匆匆忙忙往大隊門前的曬穀場趕去。不多久寬闊的場地上便站滿了人,絕大多數是男子,隻有幾個女人,她們都是些沒了男人的寡婦。場地邊有幾隻狗在悠閑地踱著步,一群雞也在草地裏和灌木叢中刨土覓食。公雞們還不時發出咯咯的叫聲,有隻冠子紅紅的大公雞突然間來了興致,見到母雞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攆。這讓打了半輩子光棍的二賴子瞧見了心裏頭火辣辣的難受。

    難受的二賴子就立在暖烘烘的陽光下衝遲遲未到的大隊書記發怨氣了。

    “他媽的楊和平,這份上還擺啥臭架子,遲遲不來,教我們在這兒老等他,啥玩意兒嘛!”

    “咦,二賴子,你現在真是長膽子了,敢罵你的和平叔了。”寡婦黃九妹眨巴著小眼睛瞅著衣衫不整的二賴子,笑著打趣道,“三天前楊和平放個芝麻大的屁,就把你嚇得沒魂了,今兒個怎就敢這麽膽大包天,撒起野來了,不怕你和平叔給你一巴掌,向死地整你?”

    一旁的人聽了黃九妹的話都齊刷刷地望著滿麵疙瘩似苦瓜的二賴子哈哈地笑將起來。

    “他敢?”二賴子兩手一叉腰,掃帚眉一揚,挺神氣地大聲說:“現在都單幹了,他還管得著老子我!他敢再打我,我他媽的就揍扁他。都單幹了,我還用得著怕他?笑話!”剛說完,又指著黃九妹補充句,“我告你嗬,以後莫在我麵前提啥叔的,他楊和平不配!”說著,他又拿豆大的小眼睛掃了下在旁的人,提高嗓門兒說:“從今天起,哪個都不要在我麵前叫他叔,哪個敢說,我就跟哪個急,到時候莫怪我不客氣!”說時他抱了抱拳頭,以示自己的決心和力量。

    “二賴子,這話說得有理!”老實巴交的柳竹生第一個響應二賴子的號召,高聲說,“現在都單幹了,我們大家用不著再受他狗娘養的氣了!”

    “對,都單幹了,我們用不著怕他了!”

    場上的人們異口同聲地迴應著柳竹生的唿籲,那些曾經遭受楊和平欺負與壓迫的社員們此時此刻都長長地舒了口氣,一張張臉上顯出揚眉吐氣做主人的神氣,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快,就像親手把仇人大卸八塊一樣。

    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曆數大隊書記的罪狀,義憤填膺地聲討他的罪行之際,楊和平披著件灰藍色中山裝,邁開大步朝人群中走來。

    場上一時間鴉雀無聲,就連在雄糾糾氣昂昂的二賴子也不敢當麵討伐他了,畢竟他還是大隊書記嘛,豈敢當麵得罪他?

    楊和平像個即將離任的統帥一樣,擺足最後的氣勢與權威,兩目炯炯有神地掃視了眾人一番,然後把六位一直忠心於他的生產隊長叫到跟前,一字一頓地交代他們幾句,就亮開大嗓門當眾宣布分田分地開始進行了。

    於是乎,二百餘號人馬踩著凹凸不平的黃泥小路,浩浩蕩蕩地朝村口進發。不大一會兒,高低起伏、阡陌縱橫、長滿嫩綠小草的田野上,東一簇西一簇地布了人群。田野上空的寂靜立刻被吵吵鬧鬧的人聲和笑語打破了。

    分田地是以生產隊為單位的,第個生產隊的社員緊跟在自己的生產隊長屁股後頭轉。生產隊長每到一處就拿起事先準備好的皮尺對照記載了每家每戶田地的位置和麵積的本子丈量土地。丈量完了,他就大聲叫喚人名,喊到的就在田間地頭插竹塊,打木樁,或是放石塊,以作記號,標明這是他家的責任田承包地,絕不容許他人侵犯。

    當生產隊長叫到劉三保時,劉三保竟然激動得呆然不動,仿佛給什麽鎮住了,走到身旁的柳水生笑嘻嘻地拿胳膊肘兒杵了他一下胸膛,他方迴過神來,高聲應著,拔腿就往積滿水的田裏跳下去,把手頭早寫好自己姓名的木楔子用力插入自己的田地。插完後,他還特意反手拔了拔,試試它們牢不牢,生怕木楔子會被風刮走似的,連同他朝思暮想的土地。

    柳水生見他那樣子,就忍不住打趣道:

    “三保叔,那地是你家的,就算生了腳也跑不了的,瞧你那樣子,高興了吧!”

    “高興,高興!”劉三保鞋子褲管一齊踩在泥水裏,對著田塍上的人嗬嗬地傻笑,沙啞著喉嚨說,“今兒個真高興!又有了自個兒的地了,像做夢似的,都快不敢信了。”

    生產隊長也給了這副樣子逗樂了,指著那塊地說:

    “沒做夢,這地是你劉三保同誌的!哎,你這個地主哇,就是愛地,你他媽真是個天生的地主胚子呢!”

    “那是,那是。”

    劉三保樂嗬嗬地連連點頭稱是,那模樣倒是傻得可愛,逗得在旁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哈哈大笑起來了。劉三保也跟著大夥兒嘿嘿地笑,竟忘了泥水的冷意,忘了上岸。直到柳水生大唿三保叔快上來,莫冷著,他才猛然間意識到一陣寒意自腳底傳遍全身。他哆嗦了一下,方踉踉蹌蹌地走出田地。爬上高高的田埂。他一見鞋子褲腿都髒兮兮、濕漉漉的,便硬著頭皮跟生產隊長討了個人情,迴家換洗去了。

    劉三保走後,大家繼續丈地分田,輪到二賴子和黃九妹家時,發生了衝突。二賴子和黃九妹平分一塊大田,他欺人家寡婦,插竹條兒時故意向她的地界偏了兩三寸。黃九妹雖是婦道人家,卻也利害,哪肯吃這虧呀?她就氣洶洶地把二賴子插好的竹條兒全拔光了,扔在地裏。二賴子火了,跑過去揪她。兩人就互相罵罵咧咧地扭打在一塊。二賴子雖是男人卻個小,瘦弱無力;黃九妹盡管是婦人卻高大強壯,在對抗上並不吃虧。在旁的人見並不上前勸架,倒是一個個伸長脖子看熱鬧,嘻嘻哈哈地說笑著,樂得直流眼淚。直到柳國安奔過來,見狀,上前一把二賴子拉開,斥責他丟人現眼。二賴子給柳國安製服了,不敢再跟黃九妹糾纏,隻好氣唿唿地嘟噥了幾句,末了不甘心地朝黃九妹高聲嚷句:

    “好男不跟女鬥!”

    從不肯在男人麵前示弱的黃九妹聽了二賴子的話,梗直脖子,手指著他斷然吼道:

    “你二賴子算啥男人?專欺負女的,還好男,狗屁一個!”

    眾人聽了兩人的對罵,又是哄然大笑一陣。

    柳國安二話沒說,拾起地裏的竹塊兒照著原先劃好的界線一溜兒插過去,不偏不倚。完後,兩眼緊盯著二賴子厲聲警告句:

    “二賴子,你不要再耍賴了,要不我對你不客氣!”

    說完,他掉頭就走開了。

    黃九妹瞅著柳國安高大壯實的背影心底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份感激之情。

    像二賴子和黃九妹兩人的這種衝突在分田過程中時有有發生,更有甚者,為了爭一丁點兒地,爭一條水溝,撕破臉皮,不顧鄉裏鄉親大打出手。每當這個時候,負責分田地的生產隊長就隻得把大隊書記抬出來壓陣,隻是一隊之首的楊和平到如今隻是空有架勢,並夫威信,沒幾個人把他的話當迴事了,更不用說言聽計從了。所以他的調解總是以失敗告終,這讓一向在眾人麵前說一不二,無人不敢服從於他的大隊書記深感顏麵掃地,惱羞成怒至極,便索性撒手不管,躲在家中品飲老婆奉上的好茶好茗,舒心理氣,任由社員們吵去鬧去,哪怕吵翻了天,打得天昏地暗,就算出了人命,他楊和平也決不邁出家門半步。

    好在柳家灣還有個愛打抱不平的後生柳國安,哪兒起了衝突,他就跑過去調解。由於他能秉持公道,又能言善語,句句話說到點子上,說得人不得不心服口服,末了衝突雙方都能心悅誠服地接受他的調解,握手言歡。調解幾起衝突之後,年紀輕輕的柳國安在長輩們的心中就有了威信和地位了。一起衝突,人們就請他去解決,而他也不負眾望,每迴都能馬到成功,圓滿地解決問題。後來在分田分地中,一遇到什麽難題,生產隊長們不是跑去找躲在家裏悠閑品茶的大隊書記,而是親自登門請平頭百姓柳國安出馬。

    大夥吵吵嚷嚷地一連分了三天才把地分好了。站在田野上放眼望去,平平整整的大塊麵積的田地硬是劃為一條一溜兒,竹條、木楔、界石星星點點地布滿了整個田野,別有一番風味。當柳水生看著這副情景裏,也就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他隱隱地感覺到這人心似乎也要像這地一樣被劃分成大大小小的條兒塊兒,各自為政,從此難以齊整了。

    分完田地,緊接著就是分隊裏的牲畜和生產資料了。這工作貌似簡單,其實比分田分地更為困難,國為涉及到金錢問題。因此社員們個個睜大眼睛,毫不含糊,斤斤計較,在大隊裏鬧哄哄地討論了兩天三夜,才把這事兒搞定了。耕牛按黃牛和水牛,母牛和公牛以及牛的大小老幼,好差來作價,生產工具比如犁、鏵、鋤頭、鎬、鐵鍬、畚箕、風車、打穀機等等,也熱根據不同的種類和等級定價。大家共同把牲畜和生產工具作好價後,便由各位生產隊長用紙團兒做鬮,完畢大夥兒圍在曬穀場上的幾張桌旁伸長手抓鬮。抓到稱心如意的就歡喜得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笑,抓到不是自己想要的,便唉聲歎氣地罵自己手背倒運,同時將羨慕的目光投向那些誌得意滿的幸運兒。

    抓完鬮後,大家便爭先恐後地擠出陳舊得發黑的大板門,一窩蜂湧向陽光明媚、和風習習的曬穀場上,朝屬於自己的東西奔去。於是場上頓時熱鬧非凡,牽牛的牽,扛犁的扛犁,荷鋤的荷鋤,提畚箕的提畚箕……有父子倆歡歡喜喜扛著沉重的打穀機,也有夫妻倆說說笑笑地抬著大風車雙雙把家還。場地上空夾雜著歡聲笑語的喧鬧聲震天動地,經久不息。

    最高興的恐怕要數胡子邋遢的柳水生了。他今天的手氣特好,一不留神撚到一頭膘肥體壯的大水牛,還是公的呢!他就像憑空揀到一個價值連城的寶貝似的,樂得都快合不攏嘴巴,逢人就誇牽在自己手裏的水牛怎樣怎樣的壯,感歎自己的運氣多麽多麽的好,那張習慣沉默寡言的拙嘴竟也能在眾人麵前口若懸河,妙語連天;那張總是喜歡繃緊的黝黑瓷實的臉孔,此時也滿是鬆弛、快活的笑,變得生動而迷人。眾人瞅見一向令人枯燥乏味的憨厚人竟也變得如此有趣,就湊上前來逗他開心,起哄討他喜煙抽。柳水生一時高興就把早上兒子給他買好的那包“海鳥”牌香煙掏出來,一一散給大夥兒抽。就連一向教他看不順眼的楊和平也分享到了他的快樂。柳國安在旁瞪了父親一眼,怨怪他不該把煙浪費在自己仇人身上,但老父今兒個真高興,樂得一時竟忘卻了仇恨,捐棄前嫌。

    楊和平也不計較誰遞來的,也不在乎煙之優劣,接過來點上就吸,一邊從大鼻子裏噴出兩道濃煙,一邊一張張地數著柳水生遞上的一遝票子。這可是他柳水生一家辛辛苦苦積攢了好幾年的血汗錢,要是換了平日,他非心疼死了不可,不過今天他一點兒也不心疼,因為他用這些錢換來了一頭牛,真真實實屬於自己的好牛,值!他相信這頭牛一定會給他家帶來五穀豐登的好年景,一定能夠讓他一家人吃飽穿暖,一定能夠讓他一家年年有餘,積攢更多的錢財!他深信有田有牛,這一切都會實現的,他的願望一定不會落空。

    二賴子沒柳水生幸運,他也不配,因為他窮得發昏,就算幸運之神青睞他,他也拿不出那麽多錢塞給楊和平。他隻分到犁、鏵、畚箕之類的東西。可就是這些相對便宜的家夥,他二賴子也掏不出錢。掏不出半個子兒,二賴子就在大隊書記跟前求情、耍賴。可恨透了二賴子這個叛徒的楊和平鐵麵無私,不補上差的錢就是不允許他拿東西。二賴子見軟的不行,就來橫的,說你這樣按人頭分錢就是不公平,不合理,人口多的人家就分到那麽多錢,我二賴子光棍一條,隻能分那麽一點點,連分到手的那些爛便宜的東西都頂不上。這不公平的事我二賴子就不理會。說罷,他上前強行搶自己的東西。誰知楊和平一揮手,兩個聽話的生產隊長跑過去,製住二賴子。二賴子個頭矮小,鬥不過兩個大塊頭,一邊使勁掙紮,一邊扯著喉嚨罵罵咧咧,窄小的額頭上青筋暴跳,直冒汗珠子。

    寡婦黃九妹雖說有些討厭二賴子這家夥,可親眼瞅見他被人欺辱,心裏頭有點兒可憐他了。心一軟就跑過去,對著緊緊拽住二賴子胳膊的生產隊長麵前大吼一聲,說放開他,讓他把東西領迴去,差的錢我替他補上。兩大塊頭先是一怔,接著朝坐在場中央的大隊書記望去,用眼光向他請示。楊和平略思片刻,就向他倆一揮手,示意放人。兩人便立馬鬆了手,往書記處去過去。

    黃九妹大步朝前走到楊和平堆滿錢的八仙桌旁,狠狠瞪了他一眼,從褲兜裏掏出錢,啪地一聲把錢放在桌上,扭頭就走開了。

    在場的人先是給黃九妹這出人意料、不可思議的舉動驚呆了,緊接著嘩地一聲鬧開了。有人對她的義舉大加讚賞,有人私底下開玩笑,說她對二賴子有那意思,也有人佩服她的寬廣心胸。要知道,五天前因為分田的事兒,她跟他還幹了一場呢!今兒個卻掏錢幫他,救他的急,一般女人能做到嗎?

    黃九妹很是超脫,全然不理會人家說好說歹的評論,肩扛著犁,手提著鍁,擠出水泄不通的人群,沿著條爬滿青草的斜坡路,大踏步朝坡上一間低矮破舊的泥瓦房走過去。那是她的家,兩個不懂事的孩子正等著她做飯吃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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