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七倒身下拜,一眾幾十名騎士,看著蔡京突然出現,如此公相威儀,早就腿軟。對於這些都門禁軍出身之人,不管是已然爛到無可救藥被蕭言遣散的前禁軍,還是稍稍還有點挽救餘地的拱衛禁軍中人。都是在都中浸淫百餘年,大宋文貴武賤之製,在他們心中固結最深。


    蔡京對軍漢而言,就是天上人。比之聖人,也不爭似什麽。如此朝服威儀而出,多少燈火齊放,映得四下通明。這些軍漢,跟著張七,拜倒在地,頭也不敢抬!


    蔡京目光一掃,指著張七:“你是領軍將主?”


    張七跪在地上直起身來,竭力裝出武臣重將的氣度:“但聽公相號令!”


    跟在蔡京身邊,不少人都識得張七。這廝在城中三瓦兩舍的打混,在街市中也算是有點頭臉的人物。隻是一向沒攀扯上什麽有硬根腳的靠山,無非就是放賭圖賴掙點小進項。這些臨時為蔡京收攏在身邊的市井大俠,江湖地位高過他的多了去了。


    可是如今,張七卻是一身甲胄,號稱為一軍都指揮使,身後跟著幾十名威風凜凜的甲騎。還能直接和老公相搭上話。所有一切,豈能不讓這些人眼裏出火?


    蔡京開口,一番話又更是火上澆油。


    “某有號令,你能遵從麽?”


    張七斬釘截鐵:“但有半點違背,俺張七沉淪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


    蔡京點頭:“今夜若能一切聽老夫號令,此間事定,就算抬舉你入三衙為橫班貴臣,不過是毫芥事耳。你自己尋思,殿前司和侍衛親軍步軍司,侍衛親軍馬軍司,隨你指一個。某請新聖,赦你為三衙一司都指揮使!再給你加節度留後之高銜!老夫但有所言,絕無更易!若然不效,則老夫也請天罰!”


    張七隻覺得喉嚨裏麵咯吱一聲,眼前一黑,爭些個暈過去。


    節度留後,三衙都指揮使,橫班貴臣。已然超過了他最好的想象,今夜拚盡性命,本來指望能真正保住一軍之都指揮使差遣,就已然是祖墳上冒青煙了。現下卻是蔡京賭咒,將他一直抬舉到三衙管軍的地位!


    更有蔡京這等人物做靠山,幾年之內,未嚐不能望當日高俅高太尉的地位。


    際遇之奇,運數之隆。大宋百餘年,除了那個逆天的燕王......蕭賊之外。俺張七也是第一人了吧?


    讓蔡京這等人說出如此賭咒發誓的話,且如此重要名器,說許人便許人。張七是個性子靈敏的家夥,如何不知道今夜兇險之處,隻怕還超過此前他的想象。不過市井潑皮漢子,就是拿性命賭錢財富貴的,現今這個誘惑已經大得超乎想象,如何不值得就哪怕粉身碎骨的拚一把?


    張七身後甲士,也各各從地上抬頭,眼中那叫一個精光四射。


    七郎好計較,第一個趕來蔡相府邸果然得了天大的彩頭!不過俺們也一直緊緊跟隨,不曾落後半步。


    七郎已經被公相許為橫班貴臣,俺們豈不是也有一軍之都指揮使,都虞侯使,至不濟廂都指揮使差遣也是穩穩的,各個得個遙郡團練使防禦使之類的貴官?罷了,今夜但公相有令,拿出性命去拚就是!


    蔡京身周也是大嘩,蔡京下人,各個盤算,如果放出去能得什麽州郡美官。那些市井大俠更是眼睛都紅了,老公相你且看著,俺們差似張七哪裏了?今夜也是有甲有兵,就是蕭賊在前,也一刀砍了他的鳥頭!


    蔡京也不願意和張七他們說出底細,隻是一擺手:“走,奉老夫去皇城前。太子就在那裏罷?”


    張七一跳就已經起身,一眾蔡京身邊下人,早從另外一門趕出了馬車。蔡京又喝了一聲:“今夜還要車廂作甚?正要讓汴梁諸人,看到老夫在此!”


    張七敏捷,衝上去就拔刀亂砍車廂,他身後甲士也湧上,更不必說那麽多市井大俠了。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盡是照著車廂招唿,隻砍得木屑橫飛。轉眼之間,就將上好硬木製成,鑲金嵌玉極盡富貴的車廂拆得幹淨。幾名蔡京下人緊緊奉著他上了車子。張七迴頭就已經上馬,大喝一聲:“老公相,俺們為你開路!”


    幾十名甲騎,如打了雞血一般,頓時轟隆隆而前。蔡京筆直站在車上,幾名下人緊緊扶持著,還有人持盾牌在旁邊遮護,百餘名家生子壯健奴仆還有市井大俠嗡成一團,也不分隊列,手持各色各樣的兵刃器械,湧著蔡京就朝皇城方向行去。


    上百火把繚亂,將蔡京身影映得分明,就見這七十許的大宋文臣第一人,白須在夜風中亂飛,凜然立於車上,仿佛就要此去,與燕王蕭言,分一個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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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京車隊,隻轉上大路,直奔皇城而去。張七隻是麵目猙獰的帶著數十甲騎在前開路,途中遇見擁各處文臣而來的小隊,張七就厲聲喝令,讓他們拜見蔡相,加入大隊!


    此次亂軍,都是汴梁地理鬼,如何不知道朝中諸公居所。分散開來,找著大半。至於有些實在膽子小躲入瓦舍藏於女娘裙下的,也隻沒奈何了。


    這些朝中文臣,各色人等都有。東府之中備位的白時中,徐處仁,唐恪等人。這些人在沒有蕭言的時空,就一向被駭以懦弱。此時蔡京在東府中一言而決,他們就默默而合而已。他們這些人等火候看得極老,雖然協助蔡京以對蕭言,可是這亂軍莫名而起,說什麽也是不會貿然加入這場亂事的,基本上都是被亂軍穿門越戶,硬請將出來的。


    另外還有一些文臣,卻是此刻京朝官中骨幹。或為文學高選,或為部寺少壯。這些人出頭之心甚切,恨蕭言也是切齒。對高層布局和兵亂內情,並不是甚清楚。但聞蕭言敗退禁中,太子已然被西軍擁立,現在幾千甲士圍攻皇城,卻是再也按捺不住,自己跳了出來。遇見亂軍,便自報家門入夥,現在騎在馬上,為甲士所簇擁,個個仿佛都是持劍轉戰三千裏,一身足當百萬兵的雄壯模樣,隻是要趕赴皇城,親自指揮萬千大軍,殺入皇城,擒斬蕭賊!


    這些人等,路上撞見蔡京為甲騎引路,卓立車上,傲然不群的模樣。蔡京威望何等了得,頓時就匯入蔡京手下,不僅文臣聽其號令,就是那麽多亂軍小隊匯攏在一起,都聽著狐假虎威的張七大聲號令,這聲勢卷得是越來越大。


    就是那些愁眉苦臉內心忐忑,知道點內情的文臣輩,見到蔡京居然親自出馬,似乎就有了主心骨。倒是覺得有了三五分把握,今夜之事,似可一搏!


    身份夠的,倒是想湊近前去,問蔡京一個端詳。可蔡京就是端然立於車上,看也不看他們一眼,隻是昂然隨著大隊向前。


    又轉過一個街角,蔡京在車上,突然就看到為一小隊軍馬與數百亂紛紛人群所擁的兩個熟悉身影,頓時大聲喊道:“文縝,梁溪先生,且上車來!”


    為這一大群人所擁,聲勢甚大的,正是東府參政兼領開封府尹何栗與暫且白身奔走效力的李綱。


    何栗是個剛烈性子,敢於任事。這脾氣與李綱甚是相投。兩人算是交情不錯。這次奔走以對蕭言,何栗與李綱之間消息互通,配合得甚是緊密。


    今夜亂起之時,何栗正在開封府中坐鎮。而在家閑居的李綱,得到消息之後也立即奔赴何栗處。原因無他,何栗所領的開封府中,依附廊署而居的公人也有數百,且都是汴梁地頭蛇,緩急時候,多少能派些用場!且李綱深知何栗為人,這個時候必然擔起責任,到處打聽消息,方便應對。其餘朝中諸公,隻怕找著他們也不敢出頭,說得口中出血,又濟得甚事?


    李綱匆匆趕往開封府衙,才坐定沒有與何栗商談幾句,隻知道何栗從老公相處得到消息,西軍其實未至,不知這場亂事怎麽就興起了。而何栗遣去各門打探消息的屬下和公人們,尚未迴報任何消息。


    正在焦躁間,就有數十亂軍擁來開封府,原來何栗在衙署前布下的公人們,看到甲士前來,一哄而散。甲士門直入內堂,見著何栗與李綱端然正坐上首,納頭便拜,隻請兩公而出,參與此次平亂大舉!


    這個時候,枯坐堂上,又與大局何助?不如親臨皇城之前,看看事態到底演化到了何等程度,看看是不是還有挽迴的機會!


    兩個性子甚烈的文臣輩,就振衣而起,聯袂而出,趕赴皇城之前。卻沒想到,在這裏撞見了蔡相親至!


    蔡京親自招唿,張七忙著前後奔走,將何栗與李綱兩人迎上蔡京車子,蔡京一擺手,原來車上扈衛下人頓時就跳將下來,給幾位貴人留出說話餘地。


    晃動的大車之上,火光搖曳明暗之間。何栗與李綱兩人都是臉色鐵青。何栗猶自抱有一點期望,殷殷問道:“公相,難道西軍真的入城了?這才讓公相親出坐鎮?”


    蔡京神色不動,仍然保持著那副昂揚之態,嘴裏卻低低說道:“豈有此事?西軍著實未至,我輩身負社稷重任,如何能心存僥幸?”


    何栗胸中頓時冰涼。


    今夜太上與趙楷在內,兩代君王名分大義俱在蕭言掌中。外間亂軍則奉太子攻打皇城。若然勝利,尚且好說。可是明顯西軍未至,這場亂事就突然發動,還是那蕭賊布的局!


    可這一局蕭賊因勢利導,示弱與內,外則不知用什麽手段截斷西軍永寧軍入汴道路。又在今夜引發兵亂。致使朝中敵對之人,全都入局!


    兩代君王在蕭言手上,勾連亂軍的是他們朝中諸臣,奉太子攻打禁中的是被朝中諸臣鼓動起來的亂軍,最後平亂的還是蕭言!


    這一局已然輸得徹底!


    何栗神色變幻,突然咬牙道:“蕭賊迴師軍馬,尚且未入汴梁!公相,我輩尚有機會一搏,攻破皇城也罷!隻擒蕭賊,除其黨羽,然則在二聖麵前請罪!若能除蕭賊,我輩就算丟官罷職,追奪出身文字,從此為一黔首,又能如何?此乃匡扶社稷之大功績!縱然新聖尚有芥蒂,然則太上必然明白我輩苦心!”


    何栗是準備放手一搏了,橫豎都已然這樣。而且他話中還說得隱晦,點出了此後該如何做。趙楷已經是君王,且文臣此前並不如何親近,更有奉太子攻破禁中之舉。但是將趙佶迎迴來再為聖人,就好交代了。趙佶去位複還,豈能不感念他們這些恩人?


    李綱看了何栗一眼,並沒多說什麽。誅除蕭言正是他之所願,迎迴趙佶,也可以理解。既然已經若此,不如就定難扶危,拚到底了!


    蔡京微不可見的搖首,輕輕道:“這隻是備選之策而已,蕭賊苦心孤詣,經營此局,豈是將自家送進死路的?隻怕他麾下軍馬,正在迴轉汴梁途中,即刻將至.........我輩既然身負社稷重任,當有其他所備。若皇城不可猝破,則奉太子走西京!此刻尚且來得及!據西京之地,背靠關西諸軍,擁太子正位,號召天下勤王之師。會攻汴梁,迎迴為蕭賊掌握的二聖!”


    對於蔡京這同樣要掀桌子的舉動,何栗隻是驚得目瞪口呆。李綱震驚之下,斷然道:“我輩正人,當匡扶社稷,豈能自起內亂?奉太子破禁中擒蕭賊則可,奉太子走西京另立中樞則萬萬不可!如之當兵連禍結,生靈塗炭!大丈夫當直中取,豈能曲中求?公相,學生萬不敢苟同此策!”


    蔡京冷冷道:“李伯紀,你還對蕭賊心存僥幸麽?若是讓蕭賊將我輩一網打盡,奉三大王仍為傀儡,這還是大宋麽?”


    李綱昂然道:“勝則鋤奸,不勝則死!真到那一日,學生就懸首都門,看蕭賊敢不敢傷及二聖!中樞仍在,則蕭賊尚不敢妄為,我輩還有與之爭鬥的餘地。若中樞為二,則大宋威權,掃地無遺也!當幾人稱王,幾人稱帝?蔡相切勿自誤!”


    最後一句說完,李綱就轉身跳下車來,一個踉蹌穩穩站住。肅然向蔡京何栗一禮,以示從此再不同路。蔡京冷冷的看著李綱身影,再沒有多說一個字。


    車馬大隊,仍然滾滾向已經被燈火照得通明,喧囂一片的皇城方向而去,隻有李綱身影,在後越來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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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亂軍湧入南熏門之際,離汴梁最近黃河柳園渡上,一眾河丁與館驛之人,都被驚動,湧出戶外,呆呆的看著三十餘裏外汴梁城中燃動的火光。


    二月二宮變未遠,怎麽又來了這麽一出?


    正當諸人議論紛紛,人心惶惶之際。突然一人指著下遊方向大喊一聲:“且看!”


    眾人迴轉頭來,就見夜色中黃河之上,無數燈火星星點點燃亮,照得黃河水麵似有無數流螢亂舞。


    每一點燈火,就是一條大船,正沉默的從夜色中開來,直抵此間!


    這些大船,似乎無有窮盡一般,由西向東壓來。


    所有人呆呆的看著下遊景象,就見著無數大船布滿河麵,越行越近,已然看清大船上遍布燈火,映出了滿船甲士!


    這些甲士,都在翹首以望遠處被映亮的大宋汴梁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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