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唿呐喊之聲滿城響動,讓整個汴梁城攪擾成一團。一切仿佛又是二月二宮變再現。隻是今夜聲勢,比二月二那夜還要大上許多!


    二月二宮變之夜,亂軍號稱數萬,其實不過布衣短兵之人。最後蕭言以幾百甲士,就最終收拾了局麵。


    可是今夜入城而來,卻是數千的甲士!甲胄金屬碰撞之聲,馬蹄如雷轟鳴之聲,還有軍士們歡唿呐喊之聲。縱然聲響不見得比二月二那夜大,可是這種危險肅殺之氣,卻是比那夜勝過不知道多少!


    大軍由南熏門而入,向著皇城蔓延,遣出多少小隊更深入全城,或去接出朝中秉政諸公,或去控製武庫等要害,或幹脆就是在全城來去呐喊卷起聲勢。整個汴梁城,都在這樣狂亂的潮流中搖搖欲墜!


    除了局中之人在心潮澎湃,或者恐懼,或者激憤,或者在飛速盤算什麽時候加入這場亂局,如何舉動才能獲得最大利益之際。對於汴梁百姓而言,念頭就單純得多。


    原來大宋,雖然也折騰,不過就是新黨舊黨來來去去,在朝中人頭打成狗腦子。打仗就是遠在陝西甚而河湟一線。和汴梁百姓也隔得遙遠。


    可是如今卻真正不同,自從道君皇帝接位,物價騰貴,鈔法大壞。本來還盡出內囊打點這豐亨豫大的升平氣象。最後在這幾年內,一切粉飾,都被扯了下來,赤裸裸的展現出這個帝國千瘡百孔之態。


    亂事起於江南,接著又是一場大戰在燕雲開打,結果倒台了多少高官貴戚,河北殘破,這是近在咫尺的消息,汴梁中人也知道河北如今是何等樣的蕭條景象。大宋等於是陝西打了幾十年仗,江南與河北也在幾年內打得元氣大傷。大宋根基,其實就在河北河東京畿陝西與江南財賦之地。至於荊湖劍南廣南等路,對大宋來說都是邊邊角角,甚而是指射之地,不算什麽太重要的。結果幾年之內,除了京畿與河東,其他地方全亂成一鍋粥!


    然後又是河東女真入寇,大宋平安所在,又去了一個河東。最後就是兩次變亂,道君皇帝廢太子三大王走馬燈也似的鬥成一團。京畿之地也再不是平安地方!


    兩月之間,這個天下最要緊的都城卻兩次陷入內亂。趙家君上毫無掌控的能力。不管這背後是不是有那燕王和朝中諸公角力的身影,也不論燕王和朝中諸公哪一方最後勝出。可是這趙家的表現,也著實太不成器了罷?


    遮莫不是真的要變天,再換一人接過這趙家已然衰竭的氣運?


    不管是誰最後挺身而出,還是早點結束這個大宋處處生煙起火的局麵罷............


    在亂軍在門外街巷馳奔往來,大聲唿喝之際。門內的汴梁百姓,無不在默默禱念。原來那些說著朝局內情興高采烈的模樣,再也不見了蹤影。


    百姓們心思可以單純些,隻是祈禱平安而已。可是對身在局中諸公,對著這場突然引發的亂事,卻是心情更為複雜。


    到底是真的西軍來援,蕭賊敗退,還是蕭賊又行宮變之際,引大家入局?萬一錯過,那就是西軍武夫得了大彩頭,將來說不定又是蕭賊一般的禍患。若是加入,又上了蕭賊的當,這卻該當如何?


    朝中諸公都不住遣人,去打探消息,去聯絡真正主事的老公相蔡京。可遣出的人,給卷入這狂亂的潮流中,都不知道去了哪裏,什麽樣的消息都沒迴來。惶惶不安的等到最後,卻是一群甲士殺氣騰騰的到來,拚命砸門,口口聲聲大喊。


    “西軍來援,蕭賊敗退禁中,已擁太子,前來迎奉某公,共襄大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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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京在內院書房前的天井之中,頭戴風帽,手扶鴆杖,麵沉如水,看著頭頂已然泛紅的汴梁天空。


    甲士狂奔唿喊的聲音,就在汴梁夜空中卷動,漫入牆來,撞在院中每個人心間,逼得人直喘不過氣來。


    圍在蔡京身邊,就是他的兒子女婿,個個麵色蒼白,有幾個更是微微發抖,不住的在吞咽唾沫。家人之外,就是府中下人,多是壯健男子,人人紮束得齊整。這些時日,蔡京決定和蕭言決裂,也不管每個朝代的森嚴禁令了,甲胄弩機都搜集了點。反正和蕭言這一局贏了,蔡京相權隻怕都要淩駕在君權之上,還怕這私藏軍國重器的罪名?若然輸了,不知道多少罪名會落在頭上,也不差似這一條。


    這些下人們披著甲胄,持著強弓硬弩短刀長矛,縱然一副武裝到牙齒的模樣。可也沒有半點軍士的森然煞氣,比之編練兩個月的亂軍都遠遠不如,更不必說蕭言麾下那些真正的虎賁之士了。甲胄披得歪七扭八,這邊鼓出來一塊那邊癟下去一些,短刀長矛還好,拿著就是,神臂弓之類的弩機拿在手中,顛倒就是不知道該如何擺弄。


    下人們之外,又是蔡京這些時日收攏的市井大俠之流,他們久經鬥毆拚殺,雖然軍陣之間,不過是送死罷了。可是至少看起來還有膽氣一些,不少人也披上了甲胄,拿著了精利的軍中兵刃,一副雄壯模樣。更有人這個時候還有閑心,賊眼滴溜溜的打量著內院中那些躲在廊下,瑟瑟發抖的侍女們。如此絕色,向來是老公相的禁臠,卻沒想到,俺們居然也有眼福得見!要是今夜能立下大功,老公相賞個把下嫁,直娘賊的一兩月內,就在床上不下來了!


    蔡家府邸,這個時候也沒了原來森嚴的相府規矩,一眾男子全都聚集於內院,眼巴巴的看著蔡京,等著這位諸人心中的定海神針拿出個章程來。


    腳步聲突然疾疾響動,就見蔡鞗滿頭大汗的奔來,直至蔡京身邊,低聲道:“爹爹,馬廄健馬已經盡然將出,也套好了車子,選的都是上好車夫,俱都重重賞過了............還有什麽吩咐不成?”


    蔡京看了自家這個同樣豐神俊朗的兒子一眼,這兒第五子,儀度文采不在昔年長子之下,卻比蔡攸可靠踏實得多。若是太平時節,好好栽培一下,將來支撐蔡家門戶,必然是他。


    可是現今,哪裏又是什麽太平時節了?


    蔡京低聲道:“你留守此間,細軟之類,一應不用管了。隻要是府中親信之人,盡皆裝車。等為父去後,就從西門而出,去西京!”


    蔡鞗悚然一驚,眼看就要淚下:“爹爹卻是要去何處?既然爹爹認定此局是假,如何還要犯險?西門尚且開啟,有如許多人扈衛,怎生也都能出城往西京去了,兒豈能自顧自奔命而去?”


    蔡京搖搖頭,苦笑道:“朝中諸公,以老夫為首,豈能不入局?就算閉門自守,這亂軍勾連之事,老夫以降朝中諸公,都脫不了幹係。更不用說還有多少士大夫輩,並不知道此是蕭言設局,恐怕都被接到亂軍處了!若是加入亂軍,豁出去攻打皇城,南來子如此設局,豈能沒有應對之策?且皇城閉門而守,燕王直貂帽都禦前班直群集一處,要多長時間才打得下來?隻怕不要多久,蕭言大軍,在阻絕西軍和永寧軍迴師之後,就已然殺迴了汴梁!”


    蔡鞗急得直想跳腳,原來儒雅貴公子之態,哪裏得見。


    “既然如此,爹爹為何不走,還要去甚麽所在?”


    蔡京白眉一掀:“此刻卻還有點輾轉的餘地!既然蕭言將太子留置在外,以為亂軍擁立。則就是一個破綻,趁著他大軍還未曾真個殺入汴梁,老夫就去亂軍當中,擁太子去西京!背靠關西可便進退,擁立太子為新君。再詔河北江南等處郡縣之守,合天下士大夫輩之力量,未嚐沒有和南來子一決的機會!若是隻這般倉皇而去西京,不啻喪家之犬而已,蕭賊擁兩代君王並廢太子在手,更有兩度定亂之功。名分大義,盡在手中,到時候遣兩使者,一紙詔書,老夫就要束手就縛矣!擁太子走西京,另立朝廷,就是此刻破局的唯一手段!蕭賊但能掀席而起,老夫也看明白了,此時此刻,為何不能也掀了這席?”


    蔡鞗目瞪口呆,卻沒想到,自家老父,如此高齡,居然還有此見識魄力!


    居然要擁太子奔走西京,收攏各處強鎮,與蕭言不惜打一場席卷大宋的內戰!


    可是現今外麵亂軍群情如焚,正要擁太子而直入皇城,老父親身而出,卻要帶太子奔走西京。如何就能製壓得住那些亂軍?這要幹冒多大的風險?


    蔡鞗一撩衣襟就想跪下來苦勸。蔡京卻狠狠瞪住他,往日看似平和的昏花老眼,此刻卻目光如電!


    “且去行事,此刻做小兒女狀,濟得何事?”


    說罷蔡京就一揚鴆杖,大步向外行去,並大聲道:“備老夫朝服,且備車馬,擁老夫去皇城處!如此定難扶危之舉,且隨老夫去博一場大富貴!但為下人,便可脫籍,老夫保你們一個選官,就是京朝官,也等閑事耳!出為富庶郡縣肥美差遣!但為壯士,老夫保你們入軍中,將來為指揮使,為虞侯使,出力猶重者,為橫班貴臣!除此之外,今夜過後,每人再賞五千貫!”


    如此厚賞,從蔡京口中說出,倒有多少人紅了眼睛!多少下人一湧而上,忙碌的去準備朝服,去備車馬,去蔡京麵前站班扈衛。而那些市井大俠,更是個個群情激奮,圍在外圈,擁著蔡京就直出外院。


    “隨公相去博一場天大的富貴!”


    蔡京昂首走在前麵,內心除了決然之外,更多還是無奈。


    朝局再不如以前了,朝爭下台,無非就是退居悠遊一陣,總有時機再翻身上去。士大夫之間內爭,大抵如是。武臣輩與百姓,直如螻蟻,不在士大夫輩眼中。士大夫階層之內,雖然黨爭愈來愈烈,倒是還有屬於同階層內的溫情脈脈。


    哪怕幾十年的黨爭讓朝局大壞,哪怕依附著趙佶皇權,將天下折騰得奄奄一息,哪怕士大夫輩為始終壓製武臣,將大宋血性閹割得十去六七。


    可隻要這個文臣士大夫輩,還超脫於這個大宋其他所有階層之上就行!


    可是隨著蕭言崛起,趙家君權,已然搖搖欲墜。士大夫輩宰執天下的權柄,今夜之後,也要搖動。文臣士大夫,隻怕再也不是這個大宋高高在上的特殊階層!


    人可以背叛自己階層的利益,但是階層卻不會背叛自己。


    蔡京此時此刻,既然為這階層擁上頂峰,這關鍵時刻,又如何能不站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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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州橋之側,張七帶領麾下人馬疾疾而行,每人都舉著火把,將周遭黑暗街道照亮。兩旁街巷中汴梁百姓,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家中支愣起耳朵聽著外間發生的一切,隻求這亂事不要落在小民百姓頭上。


    張七本來應該是去開封府衙的,不過開封府衙在汴梁西南角,離得不遠。那些關西軍將傳下號令,已然有好幾隊人馬飛也似的湧向那裏。


    汴梁土著為軍,就是比尋常外鎮軍馬中的軍漢有見識多了。知道在這個大宋,武臣輩想升遷上去,在朝中沒有靠山不成。且現在亂軍當中,一切都由關西軍將掌握著,就連太子也牢牢在他們掌中。這遮莫不是出力吃苦賣命的是汴梁軍,最後獨得大功的是關西村漢不成?


    這個時候去搬請朝中諸公,正是可借著這些大頭巾壓服關西軍將,如此大功,也可以重重的分潤一筆。且今日迎出那位重臣,豈不就是從此為這重臣托為腹心,將來大家,在仕途上走得更順遂一些。


    亂軍從南熏門而入,距離開封府衙不遠,頓時就有好幾隊去爭搶。張七心思一轉,頓時就命令麾下撒開馬蹄,不管不顧,直奔州橋方向而去。


    從胡縣尉口中,張七已然得知蔡相正在州橋府邸中,迎奉何等樣的朝臣,又哪裏有比得過老公相的?


    主意拿定,張七就發瘋也似的催促麾下軍漢趕路,一路疾行,這幾十騎馬術又不甚精熟,路上跌翻了好幾個,張七直是不管。這些家夥,隻是命裏沒有祿星相照,理他娘的作甚?


    幾十騎暗夜疾馳,不多時候就順著空空蕩蕩的街道奔近州橋。眼見得就在無數亂軍小隊四下尋覓朝臣中搶得了頭彩。


    州橋蔡相府邸左近,似乎有幾條漢子抖抖瑟瑟的拿著刀槍弓弩守衛,聽到馬蹄如雷,再見火光下幾十名甲士奔來,發一聲喊丟下手中器械就朝著蔡相府邸前跑去。


    張七看也不看他們,反而加快速度從這幾條漢子身邊掠過,直抵氣象恢弘的蔡相府邸麵前,翻身下馬之際,就見魯勇已然搶在了身前,就要前去敲打關得死死的蔡相府邸大門。


    幾十名騎士,也各各喘著粗氣,就要放聲大喊,驚也把蔡京驚出來。


    張七在馬上大喝了一聲:“直娘賊的都收起這副嘴臉!俺們當好生將請老公相,隻要老公相出,俺們一切行止,隻聽老公相吩咐!”


    一眾人馬全都住手閉口,神色各異的看著張七。


    這大門關得死緊,不放聲大喊,砸門越戶,如何請得老公相出來?七哥你且自己試試!


    不得不說,今夜張七到現在為止,都是運交華蓋。


    突然之間,就聽見門內腳步聲雜遝響動,無數燈火似乎就向門口湧來。少頃之間,就見大門轟然推開,還不是兩側日常出入門戶,而是正中儀門!


    然後便見在一群披甲之人簇擁之下,蔡京一身朱紫朝服,不用人扶持,手扶著玉帶,就這樣緩緩走出門來!


    張七納頭便拜:“恭迎老公相!俺為今日起而誅除蕭賊之持國軍都指揮使張七郎,自此以後,但憑老公相驅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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