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關東北二百餘裏之外,正是前遼西京道彰國軍節度使治所應州。


    前遼西京道菁華,全在大同府盆地。應州就正卡著大同府盆地南端通路。周遭山勢陡峭,道路難行。應州內臥羊山海拔足有兩千三四百米,望之森然。


    應州向南向北,地勢都相對平緩許多。這種地形,正是兵家必爭之要隘。當年遼人在此設下節度治所,就算宋軍突然逆天,想收複雲內諸州直指西京大同府,應州這個要隘,也絕難越過。而此刻郭蓉甄六臣他們行事,如果先能克複應州。一則是此等要隘之地,震動必大。二則就是守住這裏,就卡住了西京大同府女真韃子南下的道路。迴頭過來,朔州武州等地,如在囊中。北麵安全,就可以切實經營出一個局麵來了。


    而且此時不比後世,後世應縣,已經是一個植被稀少,糧食出產不多的所在。但是一千年之前,應州卻是西京道一個不大不小的糧倉。原因無他,應州水資源太豐富。桑幹河和渾源川都流經其中,植被也未遭破壞。雖然平地不算多。可是河穀間的田地都是北麵難得高產的良田。且這裏畜牧業也甚是發達。前遼時侯,與宋直麵的朔武諸州,都要靠著應州的糧食支撐。


    西京道因為兵火破敗之後,應州靠著底子厚。應該還算是此間積儲最多的。在這幾年統治空白當中,地方豪強也毫無疑問的互相攻殺。原來彰國軍節度使的兵馬被耶律延禧征集調走,卻是一個地方豪強孟暖占了上風,一舉盤踞了應州州治。將此間積儲全部掌握在手裏。養了一支足有二三千人的軍馬,披甲真正臨陣能廝殺的骨幹至少四五百。在這裏已經算是相當大的一支地方武力了。應州境內的塢壁豪強,都多少要支應他一些。儼然就是此間土皇帝。


    孟暖祖上是漢人,雲內諸州淪陷百餘年,西京道更是各族雜居。孟暖也實在說不好確切是哪族的了。原來以馬賊為生。遭逢亂世,因為能廝殺有些老弟兄,居然成就一番局麵。可他雖然不文,卻是個心胸大的,想得一個真正貴官做做,留待傳家。在雲內諸州還是幾方都不管之際,躊躇著不知道投向哪一方。


    女真兵強,自不必說。孟暖自謂麾下有幾千健兒,女真偶爾來十幾騎遊騎,孟暖都絲毫不敢放對。竭力支應,要什麽給什麽。惹得西京大同府的女真韃子,說不得就經常有些散騎來走一遭,撈些好處。不用廝殺就有豐厚獲利,女真韃子也不是真輕生死到那一步,非得將孟暖打垮了再說話。女真上下,現在也正在消化巨大的勝利果實,內部也在進行著激烈的權力爭鬥,不等格局稍定,暫時還不會大舉向外擴張。


    不過這些女真韃子,將本族之外的人看得極輕。孟暖這般竭力支應,也沒得到什麽好。每次女真遊騎經過,都是將過金銀財帛,馬上捆著送上女子。見人要打便打,要殺便殺。負責支應他們的孟暖麾下,很是死了幾個在他們手裏。接著就狂笑不顧而去,根本不將這裏當一迴事。


    這般硬貼上去,孟暖能得到什麽,可想而知。


    至於南麵大宋,更是難以琢磨。照理說現在大宋聲勢不壞,和遼人並稱大國。向來富庶天下聞名。近來更號稱滅了殘遼,收複了燕雲十六州。兵威似乎也是相當強盛。


    可是孟暖就覺得奇怪,照理說應州也屬於燕雲十六州來著。怎麽就未曾見宋人一兵一卒來此?就算他想投靠,也找不到人投靠啊!


    而且女真和宋人之間,也不好說。他是北地人,最是明白這些新起胡族的性子。弱肉強食,有著難以饜足的擴張掠奪欲望。擊滅了遼國,女真正是心氣最盛,兵鋒也最盛的時侯。這麽富庶的大宋,怎麽可能將來不打主意?


    應州就在西京大同府馬足之下,雖然有地勢之險。可是自家這幾千破爛,就算對著現在西京大同府的數千真女真兵,都是一絲一毫勝算都沒有。雲內諸州現在算是空白,女真人可以絲毫不在意。萬一改了大宋旗號,逼到女真人鼻子底下。隨隨便便一擊,自家這點基業,就算是交代了。


    每每想到苦惱處,孟暖都在當日彰國軍節度使衙署當中,抱著以前也算高門大族的小娘歎氣。奶奶個雄,在這亂世,想找個好主子,指望將來吃口安穩飯都難!


    實在理不出個頭緒,孟暖也就隻能先拋開。北地冬日降臨,四下寒風唿嘯。路上行人斷絕。應州儲糧不少,有肉有酒。更有女娘暖腳。舒舒服服的挨過這個冬天,到時候再想法子就是。俺孟暖也是一時豪傑,不管怎的,總是能有一條路走罷!比起當日馬賊忍饑挨餓,在山裏凍得瑟瑟發抖,現在已經是天上的日子了!


    誰知道這賊老天,真是半點都指望不上。


    孟暖已經就想著能舒舒服服的過完這個冬天了,誰知道正旦才過未曾多久。應州四下塢壁就不斷傳來消息。南麵突然崛起的那支奉天倡義複遼軍,大舉北上。開始軍馬並不甚多。不過千騎左右。可是甲胄完全,器械精利,來去如風。廝殺起來也很硬。一下子就打開了好幾個塢壁堡寨,再一裹挾,頓時就壯大成二三千人。現在更直指向應州治所而來!


    這奉天倡義複遼軍,孟暖也多少知道一些。據說主持之人是大遼的什麽鳥蜀國公主。起兵才未曾多久,隻是在朔州一帶打轉。本來想著朔州地瘠民貧,素無積儲。離著宋人又近,大宋是滅了殘遼的。還能看著這蜀國公主威風?既發展不起來,又有強敵,說不定指日就要滅亡。自家背後幾百裏外就是真女真兵,還能鬧到自家這裏來?這等冬日,也不是大軍出外作戰的時侯啊。


    結果這蜀國公主,偏偏就在這冬日,北上數百裏,直指向自家這裏來了!這就是要人命的事情了。


    遼人蜀國公主,這個旗號實在太大。


    西京道為大遼統治百餘年,也一直都是遼人統治重點之一。餘威還未完全散去。女真人殺伐太慘。雖然懾於兵威,但四下流亡不服女真統治的遼人餘孽也不算少。蜀國公主是血統再純正不過的遼人皇室血脈。這就是足夠有力的號召!


    這些時日,關於這蜀國公主的來曆傳言也不少。孟暖冬日無聊,也就當故事聽。蜀國公主年幼,又自幼喜歡南朝風物。耶律延禧是個成年四下按缽的遊獵狂,幹脆就將這個無法跟隨他一走幾千裏去打獵的小女兒留在了南京道暫居。


    女真崛起,耶律延禧按缽中召集號稱七十萬大軍,與女真決戰。慘敗之後,向西南方向逃往。南京道宗室自立為帝,據說也要對蜀國公主下手。結果卻被遼人重臣耶律大石保護起來。宋人伐遼,攻破燕京。耶律大石保護著蜀國公主逃出,舉旗起事。結果耶律大石敗亡,敗前仍遣精騎護送蜀國公主投奔仍然在集兵準備和女真最後一搏的耶律延禧。結果還沒趕到。耶律延禧就已經兵敗被擒。


    蜀國公主負國仇家恨,以女兒之身毅然起兵。準備複國。


    據說已有不少遼人當中原來軍將臣子在敗後流散之際,去投奔了蜀國公主。蜀國公主細說當日皇家故事,人人流涕,皆唿為此是大遼真公主!


    關於這前朝皇室的八卦,向來是人們喜聞樂見的的事情。這蜀國公主起兵不過短短時日,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有鼻子有眼睛。孟暖自己何嚐不是聽得張大了嘴巴。覺得這段故事有曲折有高潮有狗血,實在是神作。


    不過聽到自家麾下也在傳著這些故事的時侯,忍不住又是惱怒。他的麾下,遼人軍馬敗殘流散之人不少。要是都向著這蜀國公主了,他孟暖擺到什麽地方?你們連一個恁大遼國都丟了,這些時日,可是俺孟暖在養著你們!


    不過此時此刻,也談不到什麽惱怒了。孟暖站在應州治所城牆之上,呆呆的看著這個北地現在最大的八卦故事,就出現在自家這個前馬賊的麵前。蜀國公主的白底黑字旗號,就在寒風中獵獵舞動。


    這,這卻怎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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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州治所,確切來說,是一個軍鎮模樣。唐時所置金城縣。早已平毀。五代十國的後唐重置應州,因為要應對北方崛起的契丹巨大軍事壓力。一開始就是軍寨的規模。遼人割燕雲十六州之後,再發展城市建設上對於塞外胡族而言,壓力山大,相當之不給力。百年以降,差不多還是原來模樣,反而是因為彰國軍節度使的設立,強化了用以軍事規製的城市建設。


    應州治所依山而建,就是一個小而堅的堡寨。周長不過兩裏,比起大宋腹心之地的下縣都差出老遠。但是寨牆既高且厚。水源也有保障。就是一個最完整的要塞。


    在其所依之龍首山一處險峻山嶺,上麵更設有一個更小的堅寨。如此直上直下,隻有一路可通的山勢,滾石頭也就輕鬆守住了。可為應州的堅強依托。而且在山上,戰場一覽無遺。攻城軍馬動向,隨時可以傳遞堡寨當中。兩廂配合,這防禦態勢在這冷兵器時代簡直是天衣無縫。


    作為軍事堡寨,越大反而越難守。小而堅且地勢大占便宜的堡寨,才是讓每個率領大軍攻城的統帥頭皮發麻。要是守軍有決心的話,不丟下多少條人命,或者做長遠到跨年的圍困,是難以攻拔的。唐時吐蕃石堡城,既小且堅。數萬強悍唐軍屍首,幾乎填滿了石堡城才將其拿下就是明證!


    單從軍事上而言,應州城塞,所謂奉天倡義複遼軍憑著北上這幾百騎骨幹,裹挾出的二三千烏合。打下這個要塞的可能性萬分之一都不到。身在堡寨當中,有力量足夠的守軍,有可支兩年之粟的孟暖,應該是極有信心才是。


    不過此時此刻,憑著堅城的孟暖,在城牆上卻是臉色發白。一點守住應州的信心都沒有。


    在城牆上向外望去,原來依托城塞類似城下町的附廓市鎮,早因為這幾年兵火成了一片白地。白雪覆蓋之下更顯得荒袤一片。城外壕溝雖然幾年未曾修繕加深,但是底子仍在,幾場大雪之後,仍有一人多深。闊足有兩三丈,不是輕易就能翻越的。守備體係,仍然基本完好無缺。


    逼來軍馬已經依城下寨,騎士唿嘯往來。這等天氣人馬依然矯捷如龍,人人具甲完全,手中兵刃閃著比天氣還冷的寒光。縱橫馳奔,有的時侯直抵城下,耀武揚威的展示著軍威。


    這等披甲騎士的強悍之處,一眼就能看明白。孟暖麾下那些披著殘破盔甲,當作老底子使用的四五百骨幹,拍馬也是難以趕上。


    單單是這些騎士,就算強到了天上,萬軍當中也能殺個來迴。孟暖也自渾然不懼。


    沒有足夠攻城器械,慢慢平毀壕溝,擊破掩護城牆的工事。然後慢慢摧毀城牆上的守具,再壓製住守軍。或者將城牆砸開,或者將城牆拆個洞出來。是別想灌進城來的。


    用雲梯登車蟻附強攻,那是用人命填。眼前這幾千人全傷亡了恐怕都不夠的。眼前這支軍馬雖然剽悍輕捷,野戰定是一把好手。可是一點攻具都看不見,不要說蟻附了,蛾博都不夠資格。


    最讓孟暖感到絕望的,是在對手逼城而立的軍寨當中,高高飄揚的那麵蜀國公主的旗號!


    城牆之上,滿滿當當擠著的都是人。就是身後依著的龍首山軍寨,遠遠也能看見小若螞蟻的人頭攢動。拚命的在朝下望。


    孟暖這些人馬,除了一點馬賊老底子。大多數都是靠著遼人敗殘之軍雜湊起來的!就是靠著這支在應州可稱強悍的武力。孟暖才能在一隅之地稱王稱霸,盤踞治所做他的土皇帝。周遭塢壁堡寨,才仰承他鼻息,任他予取予求。


    一個傳承上百年的巨大帝國,不是那麽容易就徹底滅亡的。在真實曆史上,女真已經擊滅南宋,建立起自己的帝國之後。遼人餘孽起事還此起彼伏。牽扯了女真極大的軍事資源。在南宋立國之初,追著宋人狠打,渡江掃建康,西進戰陝西的,基本都是完顏宗望一係女真軍。不過是女真實際軍力的一半不到。很大部分,都還用在鎮撫遼人餘孽上頭。


    最後到蒙古滅金之時,還借用了契丹人的反金力量,封了一個遼王出去。


    這些流散的遼人餘部,說實在的,不過是暫借孟暖這裏棲身。隻要有機會,如何不想恢複自家當日的威風榮光?更不必說完顏宗翰已經率領主力迴師,西京道可稱得上是相當空虛。要不是冬季降臨,說不定早就大鬧起來了!


    昨夜奉天倡義複遼軍突然踏雪抵止,掩護大隊逼城下寨。城中就開始騷動起來。孟暖將自家心腹弟兄集在身邊,四下彈壓。很是砍了幾顆人頭,又搬出金銀酒肉,大把的犒賞將出去,才勉強穩住局麵。孟暖也不敢迴去休息,就在城牆上凍了一宿。既防城外,更防城***心煎熬,苦不堪言的等到天明。就看見城上守備軍士,昨夜勉強老實了之後,現在又開始騷動起來!


    一聲聲議論,幾乎沒有刻意低聲掩飾,就直入孟暖耳中。


    “真是蜀國公主不成?”


    “多半不會有假,俺們都頭原來是宮分軍出身。據說是隨陛下四下按缽過的,見過這位公主。他也信誓旦旦,城外就是耶律家的血脈!”


    “若是蜀國公主,俺們豈能發一矢以向?大遼雖然不在了,可是也沒有和蜀國公主廝殺的道理。”


    “看看蜀國公主麾下這些鐵騎,還是難得的精兵強將!俺們契丹,還是有好漢子在!”


    “據說是南京道大石林牙和蕭大王將部下精兵,最後留給蜀國公主做複國用的。雖然大石林牙和蕭大王另立新帝,有些對不起陛下。可是敗亡之際,還是有份人心。”


    “不說什麽大遼不大遼的了,俺們也沒享著什麽好處。可是女真人,真是伺候不得!一路殺過來,多少地方給殺絕了?俺們性命,在他們眼裏,直恁般輕賤!還不如從蜀國公主舉事,要是能複國,俺們也得個甚節度使之類的做做。”


    “不管怎麽說,這是公主,豈能對敵的?不知道公主招駙馬未曾?”


    “如此舉旗直逼應州,聲勢再大。驚動大同府的女真兵如何是好?”


    “怕個鳥?這個世道,誰的命值錢?就這幾千女真兵,要是真是蜀國公主號召。西京道敗亡流散,湊幾萬人馬也難說。戰一場便是!要是這旗號打不久,到時侯再說話。了不得俺便走到倒塌嶺節度使司那裏去,和室韋人放馬養羊去!”


    如此議論,聲聲入耳。大部分軍士,竟然一絲一毫戰心都沒有。現在站在城牆之上,更多的是想等著蜀國公主出來,大家居高望遠,看得更清楚一些。


    孟暖兩腿微微發抖,一時間已然絕望了。一點法子都難得拿出來。


    他身旁幾名馬賊出身的心腹也臉色蒼白,一個人還有點膽氣:“節度(孟暖自稱西京彰國軍節度使),是不是帶著老弟兄再砍幾顆人頭下來?見了血,說不得就能嚇住他們一些。還能撐持一陣子。”


    孟暖一震,忙不迭的搖頭:“萬萬不可!此刻不比昨夜,眼看著這些人都串聯起來了。再動手見血,隻怕立時就要生亂。俺們腦袋就保不住了!”


    那心腹為難的道:“那就這般僵著不成?應州如何能保得住?”


    孟暖吐口長氣:“這應州是保不住了............”


    在馬賊當中,孟暖算是個異數。頭腦明白,心思靈活,更有勃勃野心。現在有了局麵,更想著如何能更進一步。北地這勢力消長,已經在心頭過了不知道多少遍。要是出身好些,根基厚些,或者如蕭言蕭顯謨一般有穿越者光環加身。說不定在這亂世還真能自成局麵。


    昨夜還在做最後掙紮,天明之後看清旗號,再看到這軍心。就知道大事去矣。現在心中所轉的,就是這蜀國公主,到底能不能成事?


    他忍不住向北看了一眼。女真兵再不將這裏當迴事,也不會容忍應州落在遼人公主之軍手中啊。要不然西京大同府南下道路,就給封住了。一冬過後,誰知道會生什麽變數?對應州這裏落入蜀國公主手中,必然會動手收拾局麵!


    這蜀國公主雜湊起一支軍馬,縱然有些精銳,如何扛得住幾千真女真兵?


    如果還是原來馬賊,就是爛命一條罷了。活一天算一天就是。現在怎麽說也拉扯起一支兩三千人的隊伍。盤踞州治,亂世裏儼然一方豪強。享國富貴權勢的地位,就必然想讓其長遠一些。所以什麽事情,都得多動些心思!


    越想越深之後,孟暖反而沒了剛才的心虛膽怯驚惶,扶著牆頭定定出神。周遭幾名心腹急得冒汗,偏偏也沒法子。隻能緊緊圍著孟暖,靠得緊了,仿佛才覺得安全一些。


    就在孟暖出神,城牆上頭各人心思紛亂之際。逼城下寨的的那個不大軍營卻傳來了悠長低沉的牛角號聲。嗚嗚吹動,一陣陣的拍擊著城牆。


    眼前軍寨,其實並不成個樣子。郭蓉他們那幾百精銳自然是有保證的,從神武常勝軍撥來的牛皮軍帳,檀州那裏趕製出來的旗幡號令,布置得整齊森然。塞門刀槍拒馬,布設鹿砦蒺藜,不少都是精鐵打製的,反射出比雪地還要冰寒的光芒。


    可是裹挾出來,甚而各處投靠的軍馬,就寒酸許多了,雖然在外布列的也算整齊。可是軍帳破破爛爛,還數量極少。更多的就是幹脆在雪地裏麵掏出個地窩子用以避風。


    倒不是郭蓉甄六臣小氣,神武常勝軍那裏,檀州那裏,靠著蕭言雄厚財力支撐,都有相當不小的家當了。就是東川窪基地,真金白銀將出來,也能在大宋收買多少器物以充軍用。可他們畢竟是為蕭言打工的,這些遼人餘孽,雲內諸州豪強,現階段隻是利用。還未曾到檀州那裏燕地豪強差不多就化為蕭言團體之中那般。一時間犯不著將這些聚攏的雲內諸州豪強的力量發展壯大起來。


    號角聲中,先是外圍的那些裹挾軍馬。在該管軍將的喝罵當中。從破爛軍帳,從地窩子裏麵鑽出來。縮手縮腳的聚攏列隊。然後一隊隊的開出來。軍容自然嚴整不到哪裏去,手中器械也是亂紛紛的。有長兵有短刃,佩的弓也是雜亂無章。一隊射士當中,同一排手中用的弓都是力道不同, 材質不同,甚而所用的羽箭都是不同。


    所謂軍將,也多半是一些地方豪強子弟。前遼軍將不多——在應州這個地方,孟暖聰明,已經盡可能的將前遼流散軍馬抓在自己手中了。才能號令全州,莫敢不從。


    這些人多是隻能率領家族子弟幹一場宗族械鬥的本事。隻顧喝罵著眾人開出來。什麽陣型掩護,全都談不上。經常還兩隊錯雜在一起,嘈雜叫嚷,推推搡搡。自家就亂成一團了。


    看到這依附的數千軍馬開出來列隊。城牆上的聲音都小了一些。原來嚷得最兇,對蜀國公主這個旗號興致最濃的前遼軍將們都臉色難看下來。心思未免搖動了三兩分。


    雖然耶律延禧在最後關頭召集出來的軍馬,已經不是大遼帝國精銳。部族軍地方軍居多。就是宮分軍,也是那些建號最早,十幾代傳下來老弱混雜的。可是好歹也有個模樣,軍中也還有些見過大場麵的軍將。這些一州當中土包子也似的豪強,雜湊起來的人馬,怎麽會被他們放在眼中?


    蜀國公主借重這些軍馬,就能成事麽?


    圍在孟暖身邊的心腹看到這般場景,慌亂之心漸去。有的人還躍躍欲試起來。低聲建議:“節度,要不帶著俺們老弟兄開城出去廝殺一場?就憑這些村夫,不用那些投效收攏過來的白眼狼,俺們自家兩百貼肉貼骨的弟兄就夠,準定將他們殺得逃出幾十裏去。雪地裏麵,沿途都能跑死一大片!抓了這個鳥蜀國公主,給大人暖床!”


    孟暖臉色也好看了許多,搖搖頭:“再看一眼,這蜀國公主的心腹還沒開出來。要是還是這般,再說話不遲。”


    要是蜀國公主中軍,還是這般亂七八糟的模樣。孟暖倒不介意出城廝殺一場。至於那個蜀國公主,他倒沒有多少摧折之心,為了女人惹動軍變,也太不值得了。女人嘛,無非都是那個樣子。北地娘們兒,膀大腰圓,身子結實,在榻上經得起折騰。就算手裏有些亂世破家的大族女兒,流亡於途,風霜摧折,也早就不象個樣子了。南朝女兒聽說花骨朵一般,孟暖倒是有些興趣。不過他自認是有野心有壯誌的男兒大丈夫,對女色不是看得很重。


    要緊的還是這個公主名目正是奇貨可居,宋人女真兩邊,隻要決定投靠誰,送過去就是一場大功績。至於什麽幹脆娶了這個蜀國公主以大遼繼承人自居。孟暖自家知道自家事情,實力太小。這個大帽子戴不得。


    七轉八彎,孟暖一下子又冒出許多念頭之際。就聽見號角響動之聲變緊。蜀國公主中軍當中塞門刀槍,鹿砦蒺藜都被人拉開。一隊隊披甲之士,從軍帳中整齊而出。肅穆無聲的列隊。大批高頭駿馬從避風保暖的馬槽中牽出來,嘶鳴揚蹄,聲震四下。每匹戰馬都是馬具齊全,凡是用鐵之處,都擦得閃閃發亮。


    最先出來的都是輕騎甲士,身上都是鎖子甲,外罩皮氈。再裹一領戰袍。足有四五百騎。列隊之時,就一左一右分為兩翼。這些甲士看起來就輕捷剽悍,其中二三十名頭戴貂帽,未曾頂盔的甲士,更是顯得殺氣凜然。對著眼前應州堅城,看都未曾看一眼。好整以暇的就在那裏整理馬具和兵刃。


    這些輕騎甲士,馬上身上,幾乎是武裝到了牙齒。馬鞍兩旁,是騎弓弓袋,和裝得滿滿的羽箭撒袋。馬鞍前麵得勝鉤卡著長兵刃。最差的也是鋒刃尖銳的長矛。那些貂帽甲士,卻都是馬槊。又韌又長,槊鋒足有二尺,幾麵都開了鋒。揮舞起來,沾著就非死即傷!


    一杆馬槊置備不易,遼人鼎盛時期騎軍極多,遠攔子更是精銳。用得起馬槊的都是寥寥無幾!


    輕騎甲士翻身上馬之後,整齊而出。在背上插著認旗的軍將率領之下,默不作聲的就朝兩翼一張。穩住了陣腳。比起那些裹挾軍馬馬步混雜的紛亂喧囂。這支軍馬行動,隻能聽見馬蹄踏雪之聲。一片沙沙低響。逼人之氣,頓時就迎麵而來。


    就連那些紛亂軍馬,也為其所攝,自然而然的就安靜下來。軍中氣勢也有了點肅然的模樣。凍得縮手縮腳的軍漢們,不自覺的也挺直了脊背。


    這真是強軍!一等一的強軍!尤其那些戴著貂帽的統帶軍將,既肅然靜默又好整以暇。一看就知道是打老了仗的。有他們坐鎮調度,這幾百騎,野戰當中,就足夠包打孟暖麾下全部人馬!


    城牆之上,都已經覺得至矣盡矣。如此強軍,當是蜀國公主的全部本錢了。卻沒想到,號角之聲仍然未停。仍然在一遍又一遍的催動。又有百餘甲士次第開出。這一下卻是讓城牆之上軍馬,連喘氣都不大敢了!


    這百餘甲士,實在是太嚇人了一些。


    百多名健壯漢子,個子長大,最矮的也未曾低於後世一米七的高度。人人都極是壯悍。冷兵器時代,除了陣型和裝備之外。體力就是戰鬥力。越是健壯,就越負擔得起重甲,就能使得起長大兵刃,就越能堅持艱苦的廝殺鏖戰。


    出來之時,這百餘名健壯高大漢子,身上都已經披了一層鎖子甲。在雲內諸州這個地方,已經算是豪華配備了。不過剛才先出四五百騎人人如此,也沒什麽太驚人的。沒想到還有同等數目的輔兵跟出來,人人都扛著一個沉甸甸的甲包。


    這百餘甲士站定了,輔兵們就忙不迭的打開甲包,幫著他們披甲。這些壯漢,居然都是身披兩層甲!這些甲胄,色做青黑,一片片的镔鐵用熟牛皮穿起來。其中自然也有十餘騎也是戴著貂帽的,這些人身上甲胄更嚇人一些。每片甲葉之上,都有冷鍛之後留下了瘊子。


    城牆上麵見識廣一些的前遼軍將,已經禁不住驚唿出聲:“瘊子甲,瘊子甲!”


    大宋中期由青唐羌傳來的瘊子甲已經是軍人心目中的神物一般,一領甲足值千貫。冷鍛打造而成的甲胄望身上一披,等於就多了幾條命。因為實在打造不易,宋遼當中,數目都不算多。不到相當地位,用不起這等甲胄。誰知道眼前這荒僻小小州治之前,就能一下看到這麽多!


    更驚人的事情還在後麵,另外又有百餘名輔兵牽馬而出。這些坐騎更雄俊高大一些就不必說了。連這些坐騎,都也完全披甲。如一個個活動的鐵鑄堡壘。從具裝麵簾當中,這些高駿戰馬噴出長長的白氣,更顯得懾人之極。


    在輔兵的扶持下,百餘名裹雙層甲的甲士翻身上馬,接過一杆杆馬槊長矛。有的人身上還佩著銅錘鐵鐧等鈍兵刃。簡直就是一個個冷兵器時代的活動軍火庫。甲士麵簾放下,鐵製麵簾之上,各各裝飾不同,卻無一不是兇狠猙獰。


    城牆之上,發出一陣陣呻吟一般的驚歎之聲。


    這是甲騎具裝,不折不扣的重騎兵!


    此時此刻,在應州之前。這百餘名重裝的甲騎具裝拿出來,已經為女真重騎嚇破膽的雲內諸州之人,卻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來。這蜀國公主,未免家底太厚實一些了罷?孟暖那些還有心抵抗一下的心腹更是想哭。


    這不是欺負人麽?


    說到底還是蕭言不好,這未來媳婦兒冒險為他在北地行事。蕭言為了郭蓉安全,能拿出來的支援都拿出來了。就是重騎,也給他配了這麽一隊。在郭蓉甄六臣立住腳跟之後,這支援就源源不斷送來。更給郭蓉拉出北上,耀武揚威於應州之前!


    百餘名重甲騎士整裝完畢,卻未曾急著出中軍。列隊在那裏靜靜等候。號角聲激蕩,就見郭蓉在甄六臣和幾十名親衛的護持下最後出現。


    坐騎高駿,甲胄鮮明,鋒刃閃耀。數十虎賁豎持馬槊。一名足有一米九的壯健軍漢策馬捧旗,正是白底黑字的大遼蜀國公主之旗。


    獵獵舞動的旗幡之下,郭蓉也全身披甲,英姿勃勃的騎在一匹白馬之上。她仍然未曾頂盔,隻是以黑巾抹額。一身戎裝,越發襯托得她腰細腿長,容顏清麗無雙。黑而長的眉毛之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眼神清亮。身上披風為寒風一卷,高高向後飄起,郭蓉獨一無二的颯爽之氣,自然顯露無遺。


    已經擺脫了大半心結,在這北地為心愛的男人拚力行事的郭蓉,這個時侯,才展現出她所特有的魅力。那種中性的英氣和十八九的女兒嬌麗容顏糅合在一處,就有一種最為動人心魄的魅力!


    列隊軍馬,迴首而望。數千被裹挾而來軍馬,人人神情激動。雖然是在兵鋒壓迫之下,大家不得已才從軍效力。可是這位大遼蜀國公主,策馬戎裝之時,實在是有一種偶像一般的氣場。隻要是男子,身在其間,總有一種忍不住要為她效死的衝動!


    此刻所謂大遼蜀國公主郭蓉,實在有士氣加5的功效。


    軍陣當中,一個地方豪強的年輕子弟眼睛都紅了,目光隻是隨著郭蓉轉動。年輕貌美的公主,身旁忠心耿耿的精銳甲士,一段傳奇的精力,高貴的皇室血統,陣前這種勃勃英姿。實在是對每個單純男兒的絕對大殺器。情不自禁之下,就舉起手中長矛,大唿一聲:“蜀國公主!”


    一聲響起,群聲應和。從軍陣深處向四下蔓延開來,直到刀槍都如林舉起:“蜀國公主,蜀國公主!”


    在城牆之上,所有站著的人。在郭蓉出現之時,忍不住都被她實在太過強大的氣場衝得身子微微向後一仰。當一種美麗到了極致,就已經有了足夠的殺傷力。


    郭蓉本來就清麗嬌美,蕭言初識她的時侯。更有一點單純的嬌憨。要不然後世見過那麽多美女的蕭言,也不會和她這麽一直糾纏不清,這也是不必矯情的。男兒大丈夫,豈會有不喜歡美色的?後來在一起疊經憂患,疊經離亂,就越發的理不清楚了。兩人都是用情日深,已經是可托生死了。


    經曆這麽多事情之後,郭蓉已經另有一番經霜更冷,遇雪猶清的氣質。可眼神仍然是清清亮亮。如此人物,加上蜀國公主這個名義,一路北上,隻要出現在人麵前,就有足夠震懾力!


    連甄六臣都忍不住私下裏感歎,大小姐以前在燕地,不過就是一個漂亮卻單純的瘋丫頭。經曆這麽多之後,已經越來越向禍水級別發展了。要不是蕭言這等不世出建立了無數奇跡般功業的男兒,還真不知道有誰配得上她。


    唿喊聲拍擊著應州城牆。不知道誰先開的頭,城牆之上,突然也刀槍如林一般舉起。應和之聲接地連天響起:“蜀國公主,蜀國公主!”


    應州城中,遼人流散兵馬更多。大遼在他們心中餘威更深。一旦唿喊起來,就近乎瘋狂。不少軍將更是從城牆上探身出來,眼裏都包著淚水,拚命的向著郭蓉身影呐喊。


    這就是大遼的蜀國公主,蜀國公主還在,大遼就未曾滅亡!也許還有東山再起的另一日,他們追隨麾下,就是中興功臣!


    蕭言此刻布局所為,都是在驅豪傑,行大事。可他所驅之豪傑之士,卻不僅僅是大宋而已。就連已經滅亡的遼國都未曾放過。如此格局手段,若讓汴梁諸公得知。卻不知道做何感歎?


    城牆之上,孟暖心腹都已經目瞪口呆。這連成一片的唿喊聲,讓他們連站都已經站不穩了。一絲一毫的反抗之心都提不起來。這應州治所,是怎麽樣也守不住了。隨時隨地,城牆上這些瘋狂呐喊之士,就會打開城門,迎這蜀國公主入內!


    孟暖也是臉色如紙一般白。此時此刻,以為自己是一時豪傑,對女色棄若弊履的他才明白。自己以前所見,都是庸脂俗粉而已!此等女兒,若是在自己懷中,自己簡直願意舍棄一切!


    強烈的欲望之下,讓孟暖這個史上籍籍無名,未曾有載的前馬賊腦子飛也似的轉動起來。若是自家不得已開城,無非就是帳下偏裨。這蜀國公主要重用,也是前遼人馬。更談不上什麽委身下嫁,來招攬他這個隻有幾百心腹人馬的前馬賊了。


    更說不定因為對自家有幾百心腹的忌憚,慢慢瓦解他的實力。讓自己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最後殺與不殺,都無足輕重。這位蜀國公主,更不會多看自家一眼。


    要得到她,就隻有摧破她的實力。混亂當中,也許還有一兩分機會將她搶入自家帳中,從此成為獨有禁臠!


    而要摧破她的實力,就隻有指望西京大同府的女真兵!指望那個坐鎮西京大同府的女真統帥完顏銀術可!以前遼蜀國公主名義盤踞應州,是女真人絕不能接受的。如果自己在能居間策應一把,就有很大可能見功於女真人麵前。說不定就會得到相當重用。比起女真人而言,蜀國公主這點勢力,雖然有點精銳心腹,也遠遠不夠看的。更何況自家在蜀國公主這點實力當中,也難有出頭的機會!


    轉瞬之間,孟暖就已經做了決斷。但凡亂世當中能出頭的人物。無一不是行事果決,欲望極盛之輩。在真實曆史上,孟暖也許就默默無聞的消亡在亂世當中,史書都懶得記載一筆。可這並不代表,孟暖不是個聰明人。


    他一把扯過自家一個最為貼心的手下,又急又快的下令:“等會俺便下令開城迎蜀國公主入內,混亂當中,你帶兩個弟兄去西京大同府!找到女真統軍大帥那個銀術可,告訴他遼人蜀國公主起事,就要席卷西京道!俺孟暖暫時投效其間,原為女真內應!聽明白了未曾?”


    那手下一時反應不過來,呆呆的看向孟暖。孟暖立刻許下好處:“將來俺便與你,富貴與共!俺有的,便是你有的。這份基業都是你我兄弟打出來的,如何便輕輕許了人?看這些前遼軍將,往日在俺們麾下效令。將來壓在俺們頭上,這日子還能過麽?就算投了女真,以為依附,一軍當中,也是俺們自專!成事之後,俺手裏有什麽,你隻管挑就是。金帛女子,俺的便是你的!”


    這手下是從馬賊中和孟暖一起熬出來的,剛才不過一時怔住。稍稍清醒一些馬上領命:“俺們打出來的基業,豈能讓這些人翻過來騎在頭上?節度,俺領命就是!等俺的消息!”


    一番話說罷,這手下左右掃視一眼,悄沒聲息的就退下了城牆。此刻周遭一片狂亂,誰還注意到他的頭上?


    孟暖看著這手下離開,轉身大聲下令:“開城,迎蜀國公主入內!俺孟暖,願為蜀國公主馬前卒,為公主複國大業效死!”(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qidian)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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