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峙縣北,滹沱河穀陳家莊園之前。


    雖然還是清晨,可是頭頂天空雲層堆積,色做鉛灰。雪花飄飄卷卷,比昨日更大了一些。眼看得就有一場更大的雪,將唿嘯而落。


    穿過河穀的寒風,也變得越發刺骨。


    流民當中,不論是領了號令作為骨幹的那些青壯。還是因為已經沒了幹糧,隻想著尋覓到一點吃食好挨過將要落下大雪的老弱。在雪地當中,都拚命掙紮向前。


    幾千人的人群,卻顯得出奇的沉默。就連人群當中半大娃子,這個時侯都沒有什麽響動。在地上跌倒,就爬起來。走不動就互相護持。人人將手中木棍石頭攥得死緊。


    正因無聲,才顯得加倍可怖。


    寨牆之上,所有人都覺得兩腿發軟。十來個持弓莊客,下意識的就張弓搭箭。卻流著冷汗看向率領他們的那個莊客頭目。就是昨夜和楊再興搭話的那個四海漢子。


    那莊客頭目已經將頭頂冬帽摘下來,捏在手上。臉色鐵青的一言不發。


    一名看起來最多不過十七八歲,往日裏也算得鄉間好勇鬥狠一條漢子的年輕莊客帶著哭聲開口:“米大哥,這怎麽處?放不放箭?”


    這米姓漢子嘴裏發幹,飛快搖頭:“十幾張弓,抵得什麽鳥用?見了血,更不好收拾!”


    他轉向已經癱在胡床之上瑟瑟發抖的莊園管事:“都管,卻不成了。還是打開莊子罷!明明白白,就是神武常勝軍想俺們莊子裏麵糧草,驅這些流民行事。招唿這些軍漢上前,開莊子予他們。還能保個平安!要是這般迸下去,真讓流民撲莊子,俺們幾十個莊客,能當幾時?這般流民為了吃食活命,卻不惜命也!糧米隻是主家的,性命卻是俺們自己的!”


    那管事連站起來的氣力都沒有,卻下意識的搖頭:“開了莊子,搬空糧米,俺還是一個死!這行不得也,這行不得也...............過往神明,六丁六甲,值日功曹,卻救救俺們則個!”


    他咬死了不開莊子,米姓漢子無奈轉頭。就看見流民大隊已經漫到了莊外的壕溝之前。這壕溝本來淺,大宋境內,壕溝內也未曾埋什麽尖樁蒺藜。幾場大雪下下來,本來就不甚深的壕溝又填了一半,凍上之後,哪怕老弱也能跳下爬上。吊橋雖然高懸,卻又濟得什麽用場?


    這些流民在壕溝之前,果然未曾止步。紛紛跳下,連滾帶爬的翻越而過。轉眼間就直逼寨牆之前。誰也沒瞧那張開了十幾張牛角弓一眼。迴頭就吆喝著要將那幾張粗陋長梯運過來。


    更有多少人沿著寨牆蔓延開來,用手中木棍石頭敲擊著寨牆。想尋路上去。更多的人湧到緊閉的寨門前麵。開始用身子撞門。已經有人在吆喝:“尋大石大木來,砸也砸開了這鳥門!打開莊子,飽食一頓!”


    聽到外間響動,一直縮在莊子當中的女眷忍不住就爆發出尖利的哭聲。和寨牆外大隊流民的唿喊混雜在一處,如一陣陣狂風卷過,讓寨牆上這些莊客站也站不定了。


    十幾張弓胡亂的移動著,卻不知道指向哪個目標。拉弦的手指因為用力而變得慘白。卻不敢稍鬆。隻怕這羽箭飛出,白雪染紅。就讓眼前這數千流民,爆發出更大的狂亂!


    遠處數百神武常勝軍騎士,緩緩向前壓了一些。和流民大隊保持著一個短途衝擊就可以殺進去的距離。每個人都定定的看著眼前一切。劉保忠臉色也沉了下來,再不複剛才輕鬆模樣。


    他身邊一名都頭,忍不住咬牙罵了一句:“直娘賊,管莊的賊廝鳥真是舍命不舍財,真想讓這些流民灌進去才肯罷休?”


    劉保忠青著一張臉沒說話。驅趕流民,無非就是用來嚇唬這些堡寨。真到開打,就有些難看了。不過事已至此,還有什麽說的?成千上萬陸續而來的流民,在北麵行事的數千軍馬,在雁門關駐守的幾千兒郎。代州大營的神武常勝軍主力。哪裏不需要糧草?不將這裏徹底擾動,怎麽震動從太原府一直到汴梁?


    要不是朝廷薄待俺們至此,如何會到此等地步?俺們倒是想踏實守邊打仗,可要不是蕭顯謨一直苦心孤詣的在汴梁掙紮維持,俺們這些能廝殺肯廝殺的軍漢,過段時間,骨頭都不知道埋在了哪裏!


    真要鬧,就直娘賊不能迴頭!蕭顯謨地位在,總能想法善後。俺們這些用性命博來的地位富貴,才能踏實落在手裏。


    隻是要見了血,隻怕嶽將主哪裏不好交代。囚攮的,俺就擔了這責任就是。嶽將主什麽都好,就是耿直了一些。不知道西軍那裏,向來鬧得是更加不堪。俺老劉就先做這個惡人罷!不管是行軍法還是打軍棍,牙齒一咬頂著就是。自家還有個渾家和兒子丟在汴梁,顯謨總會照應,神武常勝軍在,兒子長大了襲職,也是軍將了。好過從最底下的小卒一路爬上去!


    劉保忠腮骨咬得緊緊的,惡狠狠的在心頭想著。身旁軍士不住的看過來,他硬著頭皮就是一聲不吭。西軍出身的,才知道經營維持一個團體的不易。團體在,幾代人的富貴都在。團體不在,什麽都不必談起。從現在開始在河東路的舉動,就是這個團體是不是能發展壯大的關鍵!


    劉保忠雖然粗,識點字卻讀不通書。作為大宋武臣,這點上麵卻看得分明得很。


    他在這裏內心天人交戰。寨牆之上卻比其他更是不堪。不少莊客雖然還張著弓,卻嚇得尿都出來了。更有歲數小一些的眼淚早就嘩啦啦流了滿臉。


    梯子已經運過壕溝,這些流民唿喊著就要支架起來。已經到了最為緊要的關頭,第一批流民漫上牆頭,不過是須臾間的事情。


    那管事卻突然從胡床上跳起,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勁頭。捏著拳頭聲嘶力竭的大喊:“放箭!放箭!養你們何用!派人去糧倉放火,要死就都死在一處!”


    他嗓門淒厲,有如狼嚎。這麽多流民蝟集在下,都被震得稍稍一頓。旁邊米姓漢子知道此刻局麵已經是幹透的柴堆,經不起一點火星了。當機立斷,狠狠一掌切在這管事頸子上。這管事唿喊聲戛然而止,重重軟到在寨牆之上。


    米姓漢子猛的扯下身上披風在空中揮舞,拿出吃奶氣力唿喊:“俺們願意開寨!軍爺們但請上前!”


    周遭莊客在這生死關頭也立刻反應過來,同聲大唿:“軍爺們上前,軍爺們上前!”


    米姓漢子是久走江湖的,早就看得分明。今日關鍵,就是這跟在後麵緩緩而來的剽悍甲士!直娘賊的神武常勝軍,行事直這般肆無忌憚!不必說河東邊地就是他們做主了。自家有弓馬有氣力有膽子,何必在此做個莊頭,投軍也能博場富貴!


    那邊劉保忠憋著的一口氣,在這一瞬間就重重吐出來。猛的一催坐騎,將馬鞍旁邊銅錘扯了出來,揚聲大喊:“全都退開!再圍著寨子,格殺勿論!借出糧食來,總把你們塞飽就是!”


    三百多弦早就繃緊的甲士,立刻同時催馬而出,跟著劉保忠一起大聲唿喊:“退開!退開!俺們總管你們吃飽就是!”


    流民大隊就是一僵,不知道內情的還舍不得眼前就要漫進去的莊子。可是流民中精壯已經七嘴八舌的大聲招唿:“都退開!讓軍爺們給俺們做主!再當在這裏,踏死都是白饒!”


    這些精壯漢子,都是流民中有些號召力的。居中主持,也多是他們行事。這般一喊,已經有一大半人向兩邊拚命退開,一個個在雪地當中跑得跌跌爬爬。其他人反應過來,這可不比隻有幾十名莊客的寨子,而是三百多披甲騎士!一名披甲騎兵足可抵五六個未曾結陣的有甲步卒。能當多少個他們這般甲無一領,手中隻有木棍的老弱?


    算是算不過來了。三百多匹健馬踏雪而來,這個時侯再擋著,真是踏死都白饒!


    亂哄哄著,幾千流民退開得比上前都快。神武常勝軍騎士毫無阻擋的直到寨牆之前。劉保忠還大不滿意的招唿:“放吊橋,開寨門!俺們是大宋經製軍伍,除了借糧,保你莊園秋毫無犯就是!這糧食到運使那也有地方領,非要鬧到這般難看,圖個什麽?”


    幾百騎士,也向兩邊散開,隔開流民和寨子。都大不耐煩的等著莊子打開。不多一會,吊橋咯吱咯吱放下,寨門也轟然打開。那米姓漢子架著已經鼻涕眼淚滿臉的管事同幾名莊客迎出來,朝劉保忠點頭陪笑:“卻不是俺們死硬,實在是莊中都管不曉事。大軍在前,命須是自家的,這般迸著做什麽?這位將爺,一莊老小性命都在將爺手中捏著,還望將爺慈悲!”


    一邊陪笑一邊就迴頭招唿莊客:“快遣人去燒熱水,準備酒食。讓軍爺們安歇!這般冷的天氣,軍爺們也吃辛苦了。奉承軍爺,都是俺們的差使............卻不知道神武常勝軍還招不招人投軍?這般威風大軍,能吃份糧,那是小人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劉保忠嘿了一聲,放鬆之後,看這個主持打開寨子的莊客頭目就順眼之極。跳下馬來走到那癱成爛泥也似的管事,從懷中扯出一紙文書塞在他手裏:“仔細瞧著!有俺們神武常勝軍的勘合與關防,借你們三千石糧!多了少了,俺們再說話。神武常勝軍一年應在河東路坐支九萬石糧,草十一萬五千束,人馬都在其中。到哪裏賠不出你這三千石?再說這成千上萬流民南下,你墊出這些糧草,也是一場好大陰功!收謹慎了,丟了運使那裏怕不認賬!”


    管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手腳更是僵硬,褲襠裏麵還濕冷冷的一片。頭更是昏昏沉沉,已經亂作一團,不會想事情了。隻是下意識的抓緊了這紙文書。周遭莊客也都提心吊膽,他們是依附莊客,家眷都在莊子裏,這支軍馬行事肆無忌憚,要是禍害到莊子裏,大家也隻能瞧著。


    沒想到劉保忠卻對米姓莊頭搖搖頭:“莊子俺們就不進了,等會兒這些流民俺們自會編隊。一隊百人,押著他們進來搬糧。要是有人亂動,盡管迴報於俺,俺砍他們腦袋。俺是領軍之人,將主嚴令,要是自家高坐進去,好酒好肉再抓兩個小娘陪著,砍腦袋有份。軍律太嚴,這份心就領了。”


    在場莊客都訝然。如此強橫霸道的驅流民迫開莊園。卻不進莊搶掠絲毫。這支軍馬剽悍之處,用眼都能看出來。行事更是肆無忌憚,偏偏軍中約束卻是如此之嚴。其間反差太大,讓人都完全難以理解了。隻明白一件事,有宋以來,隻怕未曾見過這等軍伍!


    劉保忠又瞅了米姓莊頭一眼,在他胸口捶了一記。他手上戴著鐵手套,這一記敲得米姓漢子一口血差點噴出來。搖搖晃晃,卻一聲不吭站定了。


    “怎麽稱唿?跑過北麵?會騎馬麽?”


    米姓漢子馬上答話:“小人米三,沒個正經名字。會騎馬,會開弓。護商走過北麵,最遠到遼人的倒塌嶺節度使司處,來迴怕不就幾千裏。射殺過六個馬賊,當麵搏殺也割開過兩個馬賊的喉嚨。將爺,你瞧小人成不成?”


    劉保忠點頭:“此間事了,跟俺走!看你練不練得出來。俺們神武常勝軍就是大宋第一強軍。能廝殺能立功有人照應,不會幹沒你的。卻是要拿性命來拚!俺們這一軍立身根本,都是在能死戰殺韃子上頭!憑著這個,俺們做什麽,都是理直氣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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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之間,已經是午時時分了。


    頭頂鉛雲,顯得越發的厚重。低低的似乎壓在頭頂。冬日陽光,絲毫無法從厚厚的雲層透下來。


    寒風比起昨夜,大了許多。卷得雪花在空中狂舞。寒氣似乎要一直沁到人的骨頭裏麵去。要是昨夜換成這般天氣,在野地裏麵苦熬的流民,不知道要凍倒多少個。


    在陳家莊園左近,卻是一片火熱的景象。


    大隊的車馬,源源不絕而來。都是神武常勝軍中軍將押送。一隊隊的流民,由神武常勝軍中軍漢們領著,打開了莊園內的糧屯。將各色各樣的米糧都運了出來。人喊馬嘶的聲音響成一片。


    莊園當中,實際存糧自然是三千石不止的。不過多也多得有限,來之前,這些大戶的底細,自然都摸得清楚了。留個一二百石給莊園中莊客度冬。其他的就清楚不了糊塗了。就按照三千石這個數字結算罷。


    三千石米糧,真是一個相當大的數字。就是這幾千流民一起動手,估計也得運上兩三天的。組織起來的車馬,更是得在雪地裏往返好幾趟。不過好在神武常勝軍中別的不多,騾馬比起大宋任何一支軍馬都要廣盛許多。更不必說北麵郭蓉甄六臣他們活動,這些時日又搜羅了上千的馬騾轉運迴來。


    一袋袋沉重的糧食為流民辛苦的扛出去,裝在車上或者馱在馬背上。湊到一定數字,就聽見帶隊軍將一聲唿喝。朝著雁門關方向轉運。那裏幾千軍馬,五六千精壯民夫,再加上源源不斷而來的流民。多少糧草都消化得掉。現下雁門關的存糧已經到了相當危險的程度,對此間收獲,可是望眼欲穿!


    流民一個個搬運糧草累得氣喘籲籲,不過也沒有虧待他們。在陳家莊園之外,排開一溜鐵鍋,鏟雪燒開。燜出一鍋鍋焦黃的黍米飯,或者熬出一鍋鍋的肉湯。扛一袋子糧食便能換一張紙籌,湊夠一定數量將去就能換吃食。吃飽為止。圍著這些鍋灶。一堆堆的流民隻顧發出稀裏唿嚕香甜饕餮之聲。


    若是已然吃飽了。照樣可以換成米糧發給。到時候還要南去代州大營,說不定還會望河東腹心之地走得更遠。雖然沿途也有發給幹糧。可是這個年月,這個天氣,身上多一升糧食,就多一份活命的本錢!


    周遭村民看著這實打實的換吃食換米糧,忍不住都是眼熱。邊地租佃為生的鄉民,日子也好過不到哪裏去。租子重,官府加上主家的差役又重。冬日又漫長得很。糊口問題還不大,但是整天也別指望能吃到塞脖子的程度。


    這裏主家陳家又刻薄,平常大族對依附佃戶青黃不接的時侯,多少會散米散柴。佃戶不比自耕農。對自耕農大族自然是百般針對,巴不得將他們手中田地並到自家手中。佃戶卻是生財工具,按照大宋的規則,大族若是太過於刻薄,那是要被其他家瞧不起的。


    偏偏在這河東邊地,染了一些弱肉強食的胡俗。沒有大宋腹心之地尚存的一點農業社會的溫情。行事苛酷許多。陳家繁峙縣莊園的佃戶,日子相當之窘迫。所以在流民迫開陳家莊園的時侯,基本上都在看熱鬧。沒什麽護主的舉動。


    此時陳家莊園被打開,還有許多佃戶男女老幼一齊上陣,參與了搬運米糧。同樣憑著紙籌,換了或多或少的糧食,眉開眼笑的轉迴家去。


    陳家莊園之外,幾千人往來穿梭。數百匹騾馬嘶鳴喊叫。幾十口大鍋冒著騰騰的熱氣。一時間竟然熱鬧得跟集市也似。


    劉保忠說不進莊子,還真就不進莊子。將坐騎馬鞍搬下來放在雪地裏麵,四仰八叉的坐著。一手端著一碗熱湯,一手抓著厚厚一張蒸餅。胡亂的就朝嘴裏塞。還得意洋洋的看著眼前一切。


    押運車馬而來的另一營指揮使和劉保忠是舊識,看劉保忠得了彩頭,沒死一人就搞到了如許多糧草。縱然是同僚也有些眼熱,湊到旁邊笑道:“老劉,沒想到你在這上頭天分也不淺。怎麽樣,幹脆做個司馬得了。不用上陣廝殺,每日就經手錢糧資財。要不了幾年就麵團團富家翁了,不必和俺們一般,提著腦袋上陣廝殺,將來說不得還能死在床上。”


    劉保忠橫了他一眼,摸著自家心愛的大鐵錘。從鼻孔裏麵發出重重的哼聲:“諸乙,論軍功,你爭不過俺,就別出這樣的鬼心思將俺壓下去。有本事下次和俺一起衝陣!要不是朝廷不給俺們糧米,俺來做這個鳥事?流民逼著寨子,眼看就要漫進去的時侯,俺背後全入娘的濕了!顯謨說得好,俺們廝殺漢,根本就在殺韃子上頭。這是眼看著河東路韃子遼人都要鬧起來,俺們才敢這樣行事!什麽直娘賊的軍中司馬,什麽錢糧財貨,嶽無敵在,你敢伸手試試?在顯謨麵前,嶽無敵一句就頂十句。除了韓將主,誰也漫不過他去!”


    叫諸乙的指揮使吃劉保忠頂迴來,不過嘿嘿一笑,搖頭道:“俺們是輕騎,你們是具甲重騎。俺得多缺心眼,和你比衝陣?到時候殺的韃子,不比你少就是............你這句話說得沒錯。俺們是新軍,在朝廷眼裏又是後娘養的。立身根本全在軍功,有軍功,俺們就穩得住。顯謨在汴梁也就穩得住。這點借糧之事,就不直什麽了............囚攮的,北麵什麽時侯才大動起來?”


    這句話一說,諸乙就覺得有些失口。劉保忠雖然粗直,這上頭也不傻。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並不答話。一口蒸餅噎著了,直著脖子灌熱湯。


    諸乙笑笑,解下腰間水葫蘆扔給他:“瞧你塞肚子那個又夯又村的模樣!俺的天下第一泉水,相公們都拿來煎茶的。送你喝了!”


    劉保忠接過水葫蘆,噴著餅渣罵他:“俺有熱的不喝,喝你這冷的?就算要做人情,也不似你這般模樣............”


    說著還是摘下葫蘆塞子,熱湯究竟喝得不爽利。他是粗豪軍漢,冰天雪地喝涼水也是等閑事耳。結果摘下塞子卻聞到一陣酒香,當下又驚又喜的看向諸乙。


    諸乙直笑:“又不是當真臨陣,你給俺們借來三千石糧,就是嶽將主在,也眼睜眼閉了。要是不要,還俺就是。”


    劉保忠吼了一聲:“囚攮的才還你!”頓時就咕咚的一大口。


    喝得猛了,淋淋滴滴,灑了一胡子。接著摸著胡子豪氣幹雲的大笑:“痛快!”


    正顧盼自雄之間,就看見楊再興滿頭大汗的擠過來,朝他稟報:“虞侯,半日就是六百石糧運出來了。散了七八十石。其他的都裝車裝馬完畢。要是連夜緊著弄,說不定到明天天亮,這三千石米糧,俺們就落袋平安,笑納他們陳家的了。”


    劉保忠罵了一句:“是借!直娘賊,說得俺們好像跟盜匪也似。俺好歹也是個大使臣,值得搶這麽個莊子麽?卻沒有騷擾莊子裏麵半分罷?”


    楊再興年輕的臉上笑得一臉傲氣,劍眉高高挑起:“俺們是神武常勝軍,欺負這些百姓作甚?嶽將主嚴令,誰敢不從?弟兄們都老老實實,就等運完糧草走人。有糧吃,女真韃子大隊南下,俺也挑他七八十個再說。”


    劉保忠大笑:“說得好!”


    就手將水葫蘆扔給他,楊再興接過來就聞到酒香。頓時眉開眼笑,直著脖子也是一大口。才喝完,一邊擦嘴一邊無意識的看向遠處。頓時低聲驚唿一聲:“嶽將主!”


    劉保忠和諸乙一起轉頭,就看見雪花狂卷之中。遠遠立著十幾騎。這般天色,形容並不是看得分明。但是當先一騎身後侍立的親衛,頭頂貂帽貂尾舞動,卻是分明。更有一人,持著一杆長長的大槍,用火紅錦緞包裹。更是嶽飛的招牌。這杆無敵大槍,槍纓的每一絲,都不知道是用多少韃虜的血染紅的!


    大雪當中,每名騎士肩上,都是厚厚的一層落雪。在那裏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如此距離,要不是楊再興眼利,隻怕再有一陣都沒人發現得了。


    劉保忠頓時一身冷汗又滲了出來。嶽飛說要巡視四下,就準定要巡視四下。自家還好沒有半點擾民舉動,更沒有進莊子勒索什麽供應。舒舒服服的醇酒美人。要是做了半點,嶽飛說不得就要過來,當下就行軍法!


    當下什麽也不顧了,伸手就去牽別人的馬,翻身上馬就要迎過去。嶽飛等十幾騎卻是似乎發現了他們的舉動。將韁繩一帶,掉頭就走,轉瞬之間就消失在漫天的風雪當中。


    這麽冷的天氣,如此大雪,嶽飛更不知道要巡視多少地方,牢牢的掌控住散出去行事的幾支人馬。


    劉保忠在馬上撓撓頭,忍不住就是嘟囔了一聲:“現在總算是有糧有錢,北麵大鬧起來,朝廷也再沒個不重視俺們神武常勝軍的道理。嶽將主年紀輕輕,也是如此地位了。怎麽看起來就是一副開心不起來的模樣............當真古怪。”


    風雪當中,嶽飛和十幾名貂帽都親衛緩緩而行。要趕往另一處行借糧事的軍馬那裏看看。軍馬撒出來,嶽飛就一時間連雁門關修築事都放下了。領著親衛就踏冰臥雪,一直在外奔波。


    這裏三千石米糧到手,其他地方還不知道有多少。至少雁門關幾千大軍,說不得還有北麵行事的軍馬,糧食都能支撐一氣了。嶽飛身後貂帽都親衛都是興高采烈,覺得甚是解氣。朝廷薄待又如何?顯謨一份號令下來,俺們也能自活。聽顯謨號令,就是痛快!


    嶽飛一張年輕的麵龐,卻始終沉著。沒有半點鬆動的意思。既然已經決定遵奉號令行事,也就再沒什麽遲疑不絕的心思。嶽飛雖然耿直甚而有點單純,卻不是拿得起放不下之輩。隻不過在這風雪當中,他心中的唿喊之聲,卻比外麵狂風大雪還要猛烈。


    “顯謨,你在朝中穩住地位,得掌大權。神武常勝軍如願發展壯大之後,但願你終能率領我輩,與鋪天蓋地的韃虜,決勝於疆場!到那個時侯,俺嶽飛,又何惜為顯謨你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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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此刻,在陳家莊園當中。那名管事,也從寨門打開時那種惶恐欲絕當中清醒開來。


    米三雖然打定主意要投軍,畢竟相交一場,對他還算周到客氣。將他扶到了自家居所當中休息。


    此處居所,卻是邊地當中少見的一座二層小樓。陳家是邊地當中難得大族,就算難得迴來這莊園一趟。住處也要氣派精潔。平日裏這管事老實不客氣的就住在這裏。每每在二樓向外看去,看著依附了幾十家莊客,再越過寨牆看河穀的幾萬畝良田,上千佃戶。就覺得自家很是一個人物。


    到了今日,他才發覺。自家什麽也不是。一些平日裏再也瞧不起的軍漢。拿他就當一堆爛泥也似的看待。


    河東路兵事廢弛,繁峙縣左近已經沒了駐泊禁軍。就算還有點廂軍,也都是給人扛活打工。再沒一點廝殺漢的豪氣。放在平日裏,這位陳家管事。哪裏會用正眼看這些軍漢?


    看著這些剽悍軍士押著大隊流民,將倉中米糧不斷運出去。周遭佃戶也來幫忙。人人興高采烈,笑逐顏開。那些莊客家眷,也未曾受到騷擾。大著膽子也就在門口張望。米三帶著一些願意投軍的精壯漢子,滿頭大汗的四下奔走幫忙。誰都將這管事當成了死人。


    主家三千石米糧看不住,大家是窮莊客窮佃戶沒什麽好怕的,了不得鞋子一拔走他娘。他這個管事,卻怎麽和主家交代?陳家家法嚴謹,說不定就活活打死了。


    管事兩眼血紅,死死的攥住手中那紙文書。到了太原府,迴稟了主家,看在怎麽說話!你們這幫軍漢,難道想造反不成?讀書的人一句話,你們還不是得乖乖的搖尾巴?就是自家不得好過,你們卻也別想就能好過!直娘賊的韃子和遼人餘孽怎麽不大舉南下,你們這些吃斷頭飯的,最好都死個幹幹淨淨!


    心裏怨毒詛咒過後,忍不住又將那紙文書捧緊了一些。


    皇天,但願真能在運使處支三千石糧出來!要是如此,自己多半還能剩條性命。也不在這繁峙邊地呆著了,自家還有幾千貫家當。在哪裏不能過日子?自家那幾個蠢笨兒子,砸鍋賣鐵請最好的先生,也得讓他們考出來,到時候給他們老子出氣!(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qidian)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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