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安州宗翰大營當中,幾名從南麵銀可術處趕來的女真傳騎,這個時候都在帳下角落休息。他們迭經血戰,從古北口到七渡河,再迴轉古北口,又護送銀可術到張家塢壁,然後再飛馳迴來,這次報訊,人人帶了三匹馬,毫不休息,直抵北安州,這些日子,來來迴迴,加起來跑了上千裏地,就算女真健兒都是鐵打的漢子,這個時候都支撐不住了,勉強支撐著對銀可術迴報完軍情,甚至還有兩個人中間就暈厥了過去。


    而宗翰就站在帳中,來迴踱步。


    在帳下侍立的,都是宗翰的心腹謀克,頗有完顏家的名臣猛將側身其中。得到南麵軍情之後,宗翰將他們都召了過來。剛才大家都細細的聽了他們派遣的銀可術和完顏設合馬兩支軍馬南下以後的情狀。


    現在每個人都是神色凝重,甚至還有不可思議的驚訝表情夾雜其中。


    近千女真兒郎,再加上三千新附軍,還有深通燕地內情的董大郎帶路,居然敗在了軟弱的南人手中?銀可術傷在南人統帥手中,現在隻領殘餘,據守塢壁,等候宗翰派軍來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宗翰的臉上。而宗翰卻沒有什麽表情,隻是在帳中不住的緩緩踱步。


    此刻宗翰不過才是三十四歲的少壯年紀,女真貴人在部落當中成親本來就早,才有設合馬這個十七八歲的大兒子。這個在女真部族當中最以智計聞名的親貴,現在仿佛也在沉吟,好像沒了主意。


    宗翰如此,大家都覺得陌生。宗翰是女真親貴當中,對周邊局勢了解最多,最善於籌謀軍國大計的人物。阿骨打起兵,得宗翰助力極多,所以宗翰隻是以國相撒改之子的身份,就已經躋身於女真親貴當中最為核心的決策集團!麾下更有本部的精兵猛將,從來都是被阿骨打用來獨當方麵。


    這次西路軍的主要任務,本來是對付耶律延禧殘部的。隻要是女真人,大家都知道阿骨打老皇帝對耶律延禧的仇恨到底有多深。宗翰頓兵不進,派遣一部南下試探南人虛實。在他麾下女真親貴看來,雖然有點不情願,但是倒也沒什麽,無非就是派千餘子弟去打一番草穀罷了。宗翰如此地位,誰還敢說個不是?


    卻沒想到,千餘女真健兒,足可擊敗遼人數萬兵馬的。卻在比傳言中比遼人還要軟弱十倍的宋人手中,遭致敗績,現在處於這般窘境當中!而銀可術,居然還要宗翰派遣援兵,要在南麵大打出手,和宋人徹底分一個勝負出來!難道耶律延禧那邊,就不用管了?


    平日裏宗翰向來是指揮若定,也極其專斷,除了隻是和銀可術商議軍務之外,從來不征求其他將領意見,隻是命他們執行而已。宗翰地位和積威之下,大家無非聽鼓而已。現在看到宗翰遲疑,大家的膽子就有點大了起來,出征日久,繳獲極多,大家都有衣錦還鄉的心思,在北安州頓兵太久,人人都是滿心思的不耐,現在看到宗翰仿佛沒了主意,大家對望一眼,膽子大的就已經紛紛開口了。


    “宗翰,俺們和南人也是有一個什麽鳥盟約在,阿骨打老皇帝交代,也要俺們謹守盟約,不要越過長城一線。雖然和南人的鳥盟約,不過就是說說而已,大家是夾攻滅遼的,遼國已經差不多完了,還有什麽盟約在?派遣一些兒郎,去打一番草穀,也沒什麽了不得的。剛才聽軍情迴報,兒郎們倒是打了一場硬仗,說敗呢,俺們覺得也談不上,雙方無非殺傷相當而已............卻沒想到,南人不比傳言,倒是硬許多!既然如此,就不占這個便宜是了,讓兒郎們迴來,南人難道還能阻擋我女真健兒馬蹄不成?”


    “............阿骨打老皇帝,念念就是要俺們擒獲耶律延禧這廝,俺們在北安州已經頓得夠久的了。兒郎們都想著還鄉一趟。遲遲不見捷報,阿骨打老皇帝那裏也有些不便。耶律延禧那廝,每天都在雲內諸州招軍買馬,現在都有哨探過夾山來瞻探俺們軍勢了!早點讓兒郎們迴來,擒獲耶律延禧要緊,和南人糾纏個什麽勁?難道他們還敢北越長城不成?”


    “............南人的地方有什麽好?據說熱得恨不得將身上皮都扒下來。遼人覆滅,恁大富貴,已久足夠俺們受用。還去南麵征戰作甚?現在看來,南人也不是好啃的,不如去休,早日越過夾山,西進雲內諸州,和耶律延禧這廝決戰罷!”


    “............俺就瞧著董大郎這廝不順眼,偏偏銀可術就是輕信於他。他說南人軟弱,他怎麽被南人逐到俺們這裏了?南人兩千輕騎對俺們八百兒郎,雙方殺傷相當,這南人哪裏軟弱了,比遼人軍馬還硬上十倍!女真兒郎金貴,犯不著為董大郎去搶地盤,用俺們兒郎性命送他迴燕地去取富貴!”


    一人開口,頓時就人人開口,帳下女真大將紛紛七嘴八舌的發表自己意見。女真初起,禮法粗疏。每個人都說得手舞足蹈,聲音也越來越大,有的人幹脆湊到了宗翰麵前比手劃腳,肅穆軍帳,這個時候仿佛變成了鴨子塘一般。


    宗翰隻是靜靜聽著,臉上容色似笑非笑。他身子高瘦,和其他女真同族那種矮壯結實大異其趣,臉上胡須也稀稀疏疏的,看起來居然甚是清臒,象宋人風貌更多一些。聽他們說得熱鬧,臨到最後,隻是低低說了一句:“住了。”


    在他麵前的一名女真謀克,正比手劃腳的說得熱鬧。宗翰開口聲音不大,他沒聽清,還滔滔不絕的一直說下去,宗翰也含笑看著他。這女真謀克直著嗓門說完,才訝然的看著宗翰,撓撓腦袋:“宗翰,你剛才說什麽?”


    宗翰淡淡一笑:“某說大家都住了罷,這軍帳當中,做主的是某家,也隻有某家。”


    他聲音不高,這次卻全帳都聽見了,語調當中的森寒之意,直入每個人心底,讓每個女真大將張開的大嘴都緩緩閉上,都無聲的看著宗翰。


    宗翰的聲音始終不高,但每一個字吐出來,都如刀劍般銳利。他目光一掃,就已經環視全帳。


    “............南人地方不好?不如自家?你們在上京的家當,又是從哪裏奪來的?要是這麽念及家鄉,為什麽大家不舉族迴按出虎水?那裏才是某等起家之地,繼續睡棚子,獵熊虎,喝劣酒去!一張虎皮,換不來一捧鹽,還要幫遼人獵海東青,取東珠,用族中子女,侍奉遼人銀牌天使取!遼主頭鵝宴上,還讓阿骨打老皇帝為遼主耶律延禧跳舞去!


    ............你們富貴已足,你們兒子呢?你們孫子呢?女真全族後代呢?還讓他們迴按出虎水去,去過某等已經過了數百年的日子去?


    ............糊塗!”


    最後兩個字,宗翰是冷冷的吐出來的,就如兩柄利刃,在帳中每個人身上都剜了一下。


    “............某等女真全族,以少兵起事,遂有天命。這天命,絕不可違!不然以我女真全族不足十萬,加上遼東熟女真也不過數十萬,國族兵馬,隻有六萬之數。如何能一舉摧垮大遼?這麽點人丁,要是某等不圖進取,隻是困守家業,這點銳氣消磨了,這個家業,某等又能守上多久?


    ............南人數千萬人口,帶甲上百萬。遼人憑借著燕雲十六州的形勝之地,才壓了他們上百年。南人就要奪迴燕雲十六州了,要是某等不去和南人爭奪。這形勝之地,就在南人手中了!而某等,到時候就再難越過長城一步!


    ............這支南人軍馬突然出現,強硬若斯。某也深信,這等南人軍馬,在宋國當中,不過寥寥之數,但是誰能料到,南人不會再養育出更多這樣強悍軍馬?畢竟宋國之人丁,比俺們舉族,都多過百倍!不趁著某女真崛起,正是銳氣方張的時候,一舉將南人徹底摧垮,難道將來數十年之後,某等子孫,繼續去當南人的奴隸不成?阿骨打老皇帝的使命,就是摧垮遼國,而我輩使命,就是摧垮宋國,為女真後代,掙下千秋萬代的基業!”


    宗翰負手立在帳中,神色昂然。雖然他都發了對阿骨打老皇帝的議論,但是此時此刻,帳中諸將,卻沒有一人,敢說他的不是!


    宗翰淡淡一笑,又指指自己心口:“這等決斷,這等軍國大事,你們是不能參與決斷的,也難得理解。隻有銀可術能和某參詳一二,這等大事,決策就在某方寸之間。耶律延禧已經苟延殘喘,其魄已為天奪。招攬再多軍馬,也不足為患了。某等坐擁西路軍六千女真健兒,就要趁著現在最好的機會,先摧破宋人的膽略!將來大軍南下,就再無抗手!”


    他又輕輕吐了一口氣,失笑道:“某等這樣盤算,但是看來宋國之大,也多有人才,居然也能想明白這個道理。放著燕京不管,將他們最精銳的人馬,最能戰的將軍,遠遠遣來北上,和某等一決生死了............俺們女真健兒,難道就這樣怕了宋人,將兵馬撤迴來,不敢和宋人一決生死麽?宋人都擺下了戰場,難道俺們女真兒郎就不敢去麽?”


    最後幾句話,宗翰提高了嗓門,聲色俱厲的大喊了出來。帳中每人被他話語刺激得仿佛都站不穩腳步,胸口熱血沸騰,仿佛又是當日在護步答崗麵對耶律延禧七十萬大軍一般,當下人人拔出佩劍,大聲應和:“宗翰,俺們敢,俺們敢!天下沒有俺們女真兒郎不敢去的地方,天下沒有俺們女真兒郎打不垮的軍隊!”


    宗翰哈哈一笑,意氣昂揚,也猛的拔劍:“留十個謀克在北安州,壓住這裏情勢,其餘全軍,跟某家南下,將南人這支軍馬徹底摧垮!耶律延禧就在那裏,什麽時候,某都能生擒了他,某就要南人,經此一戰,聽到女真二字,就再也沒有反抗的勇氣!


    ............點兵,出陣,某親將之,去援應銀可術,和宋人會戰,擒斬他們的統帥!殺死他們最能戰鬥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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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濃重如漆,張家主堡銀可術所在的堂中雖有燈火,卻仍然顯得晦暗。這正是黎明前最為黑暗的時候,眼見得這一夜就要過去。銀可術在這堂中,已經守候了整整一夜了。


    一隊隊的傳騎,從各處堡寨瞻探軍情,趁著夜色,再飛也似的趕迴來。一路上宋人在夜間似乎都將哨朝迴收了,再沒碰到什麽阻攔,繞過張家主堡之下那三麵長圍的大軍,都順利的返迴了主堡當中。


    每一隊傳騎,都趕到銀可術所在的大堂當中,當麵迴稟軍情。


    張家十七處塢壁,除了主堡之外,銀可術派出了十六隊傳騎。在絕大多數堡寨之外,都沒有發現宋軍動向,這個塢壁裏麵能戰之士都已經上了寨牆值守,遠望宋軍圍住主堡,每處都心神不寧,不知道到底是向主堡靠攏,還是就地死守。


    每一道消息傳來,銀可術的臉色就沉上一分。


    宋軍,並沒有大隊趕來支援前線,還是他本來掌握的那些軍馬數量,看來已經是將主力全部堆在了張家主堡之下。宋軍輕騎,向北去得仿佛很遠,在張家塢壁左近,幾乎沒有看到輕騎在遮斷戰場。隻要銀可術願意,派出人馬,看來絕對可以在塢壁之間自由來去。


    而圍住張家大堡的宋軍主力,也執拗的張開了北麵不圍,連騷擾北麵出口仿佛都懶得去做。


    宋軍沒有援軍上來,沒有圍死張家主堡。輕騎遠遠的調走了,去追逐燕山間遊走的女真軍馬主力。也沒有隔斷戰場,讓張家十七個塢壁能夠自由往來聯絡。


    宋軍擺出了這麽一個怪陣,主力全部示形在眼前,偏偏又是四下漏風,到底要幹什麽?難道那個宋軍蕭姓統帥,就隻有這麽一點本事?


    完顏設合馬丟了這麽大一個人,卻居然沒有離開這大堂,坐在那裏,低著頭不知道轉著怎樣的心思。照理來說,女真親貴子弟,受到這麽大的羞辱,早就呆不下去了。他卻還賴在這裏,和銀可術一起聽著一道道軍情迴報,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銀可術這次和完顏設合馬南下,已經徹底看輕了宗翰這個最為疼愛的兒子的本事。他說要殺了他如屠一狗,不過是嚇嚇他而已,宗翰人傑,怎麽會讓別人輕易傷了他的兒子?更不用說,他對這個兒子愛若性命!


    完顏設合馬居然就被他輕輕幾句話嚇住,其人本事氣度,就可以想見了。他願意在這裏就在這裏,銀可術也懶得管他。反正他對軍中,也沒什麽發言權了。


    銀可術自顧自的隻是在苦苦思索,宋軍到底想幹什麽,蕭言又到底想幹什麽?這蕭言經過幾番交手,絕不是完顏設合馬這等人能比的,絕對是一個人傑!


    一隊隊的傳騎迴報完軍情,都被打發下去休息。正沉思間,就聽見堂外腳步聲響,一名親衛已經上來迴報:“銀可術,又有傳騎迴來了!”


    銀可術擺擺手,那名親衛頓時退下將迴來的傳騎領上來。每隊傳騎,都是兩名女真一名向導,這向導自然是不能上這大堂迴報軍情。這次上來,卻是三個人的腳步聲響動,銀可術抬頭一看,就見董大郎高大的身影側身其中,跟著走了上來!


    完顏設合馬抬頭也訝然的看了一眼,又陰沉著臉低下頭來。銀可術卻起身道:“大郎,你怎麽來了?不是讓你在堡寨當中以養傷為主麽?怎麽還四下跟著奔波?”


    董大郎滿臉感激的神色,忙不迭的行禮下去:“多勞將軍牽掛,俺這身子,享不來福氣。出兵見陣,這受傷還不是常事,哪需要躺著那麽久?現在已經能為將軍出力了!屬下此來,自然有要緊軍情迴報............”


    銀可術神色一沉,又淡淡的笑了起來:“怎麽,在你們那裏發現宋軍來援主力了?你所在堡寨,步軍行動,帶著輜重,怕不是要走一天。明天某自就看見了,何須大郎你帶傷趕來迴報?”


    董大郎還沒有說話,兩名女真傳騎已經急切的開口:“銀可術,不是宋軍來援主力。是南人那個姓蕭的統帥,在大郎所在的堡寨之側下了營盤。隻有一千步卒!那營盤紮得又軟又淺,亂七八糟,有一百騎,就能衝垮了它!”


    這一聲喊出來,堂中諸人,忍不住都一下站了起來!


    一個女真謀克已經忍不住先開口:“周遭沒有南軍大隊拱衛麽?就這麽一千步卒,大搖大擺的孤軍紮營在那裏?”


    女真哨探拚命搖頭:“要不俺們怎麽迴來這麽晚?俺們周圍都瞻看過了,宋軍哨探都沒有放,周遭任俺們自由來去,周圍決沒有南軍大隊,就這麽一千孤軍,在那裏立營!”


    每個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銀可術。


    張家有十七個塢壁,這些塢壁,自然都立在衝要之地,卡住了能夠讓大軍同行的道路。但凡大軍經過,不可能繞過這些塢壁,不可能隱藏住自身形跡。而宋軍偏偏又讓這些塢壁能夠自由的向主堡傳遞軍情。前麵派往各處塢壁的軍馬已經迴報,宋軍決沒有援軍跟來。那麽這支立寨於董大郎所在塢壁之側的宋軍營盤,不折不扣,就是一支孤軍!


    銀可術的目光卻投向了董大郎,淡淡問道:“那蕭言,真的就在這營盤當中麽?”


    董大郎躬身認真的迴答:“屬下和這蕭言不是一天兩天的交情,今日晚間,這蕭言還置酒高會軍中諸將,守備鬆弛,故意示形。屬下認得親切,就是蕭言這廝,就算化成灰,屬下也不會認錯!”


    銀可術又逼問一句:“這一千步卒,當真就是一支孤軍?”


    隨著逼問的話語,銀可術的目光也如電一般,死死的看著董大郎。


    董大郎略略沉吟一下,以無比肯定的語氣躬身迴報:“屬下敢用性命擔保,蕭言所紮下的營盤,就是一支孤軍!”


    一個女真謀克按捺不住的跳了起來,用力揮臂:“再派哨探去探查!”


    誰都明白其中厲害,但凡行軍作戰,最要緊的是穩操主動。被壓在塢壁當中苦候援軍,對一向作戰主動慣了的女真兵馬而言,當真是憋氣到了極點。現在宋軍陣型四下漏風,七零八落,更自己將主帥中軍割裂出來,懸於難以接應的地方,要是一舉襲破宋軍中軍,那麽勝券可操,不用等到援軍到來,就可以底定這裏的勝局!


    雖然銀可術的地位行事,將南下各女真軍將壓得死死的。但是每個人都覺得有些灰頭土臉。女真興軍以來,他們算是打得最丟人的。將來迴返,隻怕難以再進一步,在族人麵前,也難得抬頭起來。現在突然這麽一個大好的,足可挽迴局麵的機會放在眼前,每個在堂中夠份參與軍議的女真軍將,無不心旌搖動,目光炯炯的看向銀可術!


    銀可術卻緩緩掃視眾人一眼,完顏設合馬也在座中,眼神熱切的抬頭,和銀可術目光一觸,又臉色陰沉的低頭下來。銀可術淡淡一笑,看著恭謹站在那裏的董大郎,笑道:“大郎,你怎麽看?”


    董大郎沉聲迴答:“這是蕭言那廝的示形誘敵之計,想將俺們引誘出來,早日一決!”


    銀可術哈哈一笑:“蕭言有檀州為依托,又有大軍在握,他麾下兵馬,也稱得上精銳能戰,就算俺們援軍到了,不論攻戰緩急,他總是能應付一陣,不見得會吃大虧。他為何非要如此行險,哪怕以自身為餌,冒險引誘某家襲他中軍?”


    董大郎淡淡一笑:“南人至為陰柔狡詐,大將興軍在外,倒有一大半精神花在互相勾心鬥角上麵。遼人已經是苟延殘喘,結果還在白溝河擊敗了宋人大軍。要不是他們自相爭鬥,遼人哪裏能擊敗他們的北伐大軍?俺在涿州,是親眼看見了的............蕭言是南歸降人,卻立下了這麽大功勞,南人大將,怎麽能不排擠他?南人大軍,定在預備攻伐燕京當中。而蕭言被打發到這裏,來對俺們女真大軍螳臂當車............


    ............蕭言這廝,俺和他打交道不少。為人果決勇毅,心誌極大。他如何能乖乖接受別人的排擠安排?細細揣摩他的心思,無非就是想早點結束這裏戰事,好迴燕京爭功去。俺們在這裏耗得起,他卻耗不起!所以這廝才開始行險,隻領一千散漫步卒,紮下了再鬆散不過的營盤,擺出全無戒備的架勢,在他中軍左右,就算輕騎重騎主力紛紛迴援,也至少要半天時間,置身於這樣險地,就要誘使俺們出動主力——隻怕要不了主力,隻要一兩百騎,就有擒斬這蕭言的可能!”


    董大郎說的是蕭言在行誘敵之計,但是話語當中,卻是朗聲將蕭言的孤立處境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堂中每名女真將領,喘息都忍不住粗重起來。完顏設合馬從來對董大郎都是不屑一顧,極有惡感。現在卻顧不得了,抬起頭來,隻是定定的看著董大郎在那裏侃侃而談。


    銀可術不置一詞,董大郎也不提高聲音,淡淡的就這麽說下去。


    “............蕭言這廝,向來敢於行險搏命。在涿州城襲殺女真上國使者如此,混奪涿州城如此,在易州城下,以數百騎衝擊四軍大王蕭幹數萬大軍也是如此!屬下也未嚐不暗自佩服,蕭言這廝,地位前程,都是一次次的拿自己的命賭出來的!現在無非也在繼續賭下去而已!他就賭自己,能吸引住俺們大軍在他中軍,他的四下兵馬合圍,好提早決出勝負。為了引誘俺們大軍出擊,他這孤軍態勢,是再真切不過,周遭近處也絕無接應人馬,就算這個計策,被俺們看清楚,也舍不得這個可以一舉奠定戰局的誘惑!他賭的就是,他這一千步卒,薄弱營盤,可以抵擋俺們女真鐵騎半日以上!這廝............當真大膽!”


    董大郎語調鏗鏘的說完,昂然而立,微微垂首,靜等銀可術說話。但是他這一席話,已經將眼前局勢分析得再清楚不過,大堂當中,隻剩下一片粗重的喘息聲音,除了完顏設合馬之外,每個人的目光,都死死的轉向了銀可術!


    大堂當中的沉默,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


    銀可術緩緩站起來,堂中諸人,也忍不住跟著他站起。銀可術抬頭看著屋頂,突然搖頭自失的一笑:“要是某家是個謀克,恐怕就不管不顧的衝上去了罷?這等敵手,哪怕和他對陣,拚上了性命,也是大好快事!”


    他低頭看向諸人:“這個餌,某不吞了。此次戰事,實在是兩國之間互探虛實的關鍵,關係將來國運。這個險,某家不冒!某家就等在戰場上堂堂正正的擊敗這位蕭言!他要賭,某家不賠他賭!”


    完顏設合馬死死的咬緊牙關,眼睛裏麵似乎都要冒出了火光。幾個女真謀克忍不住齊齊上前一步,低唿道:“銀可術!”


    銀可術斷然擺手:“軍議已定,都下去休息罷,謹守堡寨。不與宋軍一決,一切都等待援軍到來。隻怕這個時候,宗翰已經點兵出征了!某等就要死死的釘在這裏,讓蕭言進退不得!誰敢再行多言,軍法從事!”


    蓬的一聲,卻是完顏設合馬重重的一拳敲在了麵前的幾案上。鐵青著臉大步就走了出去。


    銀可術朝著在堂下自己的親衛微微示意,幾名親衛頓時就跟了上去。其他人銀可術都鎮得住,就怕完顏設合馬胡來,所以一直讓自己的幾名親衛,死死的將完顏設合馬盯住。其他謀克,隨他們腹誹去了。反正他銀可術到了今日地位,宗翰又如此信重於他,要考慮的早就不是自己的聲名,而是將來女真大業!


    完顏設合馬不顧而去,三名女真謀克也行禮告退。銀可術朝著董大郎笑道:“大郎,且下去休息罷,到了晚上,再辛苦你迴去,南人故意放開北麵口子,白天俺們大模大樣的來去,他們還是要來攔截的,不然這戲就做得不像了............你這次南下,大有功績,偶有挫折,也是非戰之罪,到時候在宗翰麵前,某自然會幫襯於你,且安心在俺們女真麾下做去,少不了你的榮華富貴!”


    董大郎淡淡一笑,朝著銀可術深深行禮,恭謹的後退至大堂門口,才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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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已經漸漸的亮了起來,蕭言在自己帳中,還是沒有半點睡意。


    昨天鬧騰了半夜,不少軍將都是大醉而歸,他們雖然不知道蕭言怎麽突然開戒。在軍中就行酒宴,不過當兵的每逢征戰,都是今日不知明日的事情,既然主帥如此舉動,大家幹脆就爽快的吃喝一個痛快,算是盡興而歸。


    可是蕭言,卻不知道是酒量太好,還是心思太重,迴到自己帳中,卻清醒的看著帳頂,直到薄暮微光,透過帳篷灑下來。


    外麵傳來了輕輕的響動聲,不用說是張顯已經起身,去巡視他大帳周圍的警衛。自己孤身誘敵,反對得最為厲害的,不是嶽飛,也不是韓世忠,而是身邊這位掌自己宿衛的張顯。不管自己怎麽說,張顯和他身邊宿衛,就是不肯卸甲,將他拱衛得嚴嚴實實。昨夜酒宴,張顯勒著親衛們,一口酒也不許沾唇,隻是警惕的戒備著四周。


    嶽飛的兄弟,自然也和嶽飛一般,有那麽一點死心眼............


    周遭四野的泥土味道,從帳外透了進來,縈繞四下。


    這是一千年前的味道啊............


    在無人的時候,蕭言每每還有點恍惚,對自己所處的地方,所麵臨的情境。有一種淡淡的失真感覺,也許在這個時代,隻有在小啞巴身邊,才能讓自己感覺踏實安心。


    對小啞巴的這種安心感覺,莫名而來。蕭言也不想去管這種感覺到底是好是壞,甚至懶得去猜想小啞巴到底是什麽身份。隻是享受其間。


    小啞巴現在怎麽樣了啊..................


    自己也許應該不管不顧,當初就該帶著小啞巴,還有童貫送的那一萬貫財物,幹脆朝著江南一跑就拉倒。就算北宋幾年之後滅亡,南宋可還有百餘年國祚,南宋富饒繁華,也是這個中世紀的頂峰,雖然隻是漢家文明領先於整個世界的最後一抹餘輝殘照了............


    要是不在一穿越始,就碰到嶽飛。如果不是這幾個月,有這麽多男兒在自己麾下效死血戰,前仆後繼,隻因為有自己衝殺在最前麵。也許自己就真的偷懶了............


    有些東西,可能是烙印在血脈裏麵的,不管你到底是身份地位,身臨其境的時候,隻要和自己處境一樣,都會做出一樣的選擇罷............就是忍不住想將這個鼎盛文明,從巔峰滑落下來的過程,完全翻轉過來!


    那些女真韃子,不知道會不會被誘出來。就算在這裏擊敗了女真韃子,迴轉燕京,能不能如願最後底定複燕大局,將頭功搶在手中,所有一切,都在未定之天。可是不知道怎麽的,一夜無眠,此刻蕭言卻是無比的安心。自己的所作所為,這二十六年以來,從來未曾有這樣的無愧於心。


    唯一放不下的,大概就是小啞巴的命運了罷............小啞巴,你現在到底在哪裏?


    此刻蕭言心頭,完全沒有了金戈鐵馬,腦海當中縈繞的,全是小啞巴那一雙小鹿般驚怯柔順的星眸。


    自己答應過的,要在這個亂世好好照顧她,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情。


    突然之間,又有一個高挑纖細,背負著一長一短雙刀,英氣勃勃的少女身影掠過蕭言腦海,抵達易州之前那夜的春色,還有少女背後腰背連接處動人心魄的弧線,也一下都席卷了上來。這種感覺如此強烈,讓蕭言忍不住搖了搖腦袋,沒敢繼續想下去了。


    自己的命運,還在未定之天,就不要招惹這個可憐的女孩子了罷,自己算是將她的家業搶了個幹幹淨淨,還毫不客氣的將她老爹關了起來............


    自己的一切所作所為,是不是真的那麽問心無愧?


    在這一刻,蕭言突然有點心虛。


    他苦惱的將腦袋埋在自己擁著的皮裘堆裏麵,呻吟道:“韃子老爺,你們行行好,快點給老子引出來罷............我已經洗得雪白幹淨,兩腿大張的在這兒等你們過來了............早點分出一個勝負好不好?算是我求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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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張家大堡當中,董大郎的高大身形,孤單單的朝著他當日在這堡寨當中養傷的下處走去。


    跟著女真哨探迴來向銀可術複命,他自然不可能帶著親衛。在這張家大堡當中,不管女真兵馬,還是張家的新附軍,都沒有撥人過來服侍跟隨他的道理。所以在這大堡當中,董大郎算是形單影隻。


    從當初也算是身後親衛如雲的景象混到如今這個地步,在董大郎臉上,居然看不到半點不平的神色。他隻是慢悠悠的朝著自己曾經呆過的那個小院走去,銀可術一直下令給他留著的。銀可術對他,實在是客氣到了極處。可是董大郎也明白,這越是客氣,越是將他當作客卿看待,而不是象當日所說,這燕地基業,他董大郎和女真人共之!


    事情演變到了如此地步,董大郎心下也明白,隻是因為自己實力已經折損了一個幹淨。可他心頭野望,卻從來未曾消磨過半點。


    這堡寨雖然號稱大堡,可是也並不甚大。比起燕地縣城治所,差不多隻有三分之一的大小。走了不多遠也就到了下處。他身上傷勢還沒有大好,白布仍然在傷處纏了一圈又是一圈,昨夜漏夜趕來迴報軍情,已經牽動了傷處,現在眼前一陣陣發黑,也是又渴又餓。想唿喚個人來伺候茶水,都沒有尋覓處。


    眼前不遠處的下處雖然被銀可術下令給他留著,但是明顯沒有人打理。裏麵還不知道該醃臢成什麽模樣。


    他董大郎雖然記事以來,就在兵戈生死當中打滾。但是那時父親董小醜已經是初起燕地一方豪傑,後來更有三千家兵跟隨,郭藥師對他也不得不客氣對待。從來沒有淒涼孤零落魄到如此地步!


    境遇越是慘淡,董大郎反而咬緊了牙關。男兒當世,豈能不遭逢各種各樣的磨難挫折?要是就此消沉下去,棄了心頭誌向,那才真是再無希望!


    自己到底要如何,才能再度翻身?讓女真人更加重視自己,讓女真人不得不重用他,不得不真正放手扶持他,不得不要借重他,來取這幽燕之地?


    隻有讓他們也遭遇如自己一樣的慘敗,讓他們知道。但憑自己女真兵馬能戰遠不足夠,必須要借重如他董大郎這般深知燕地內情的人物!


    董大郎在迴報軍情時候的一番作態言詞,都是在他趕來這裏的時候,在馬上反複推敲過的。可是銀可術實在太過深沉智勇,自己的準備,卻沒有派上半點用場!


    身上傷處痛楚,此時此刻,卻比不過心頭失望之情。就是心誌堅韌如他,這個時候,也隻想蒙頭大睡一場,管他外麵宋遼女真,三方在這個幽燕之地打個天崩地裂!


    他強撐著自己身形,不要在這裏失態,推開了滿是塵土的院門。咯吱一聲,一股黴味撲麵而來。小院當中,到處都是垃圾。入眼之處,卻看見兩個女真親衛模樣的甲士,悄立院中,似乎早就在這裏等候他迴來。


    董大郎心中一動,卻不言聲。轉身將院門輕輕合上。看他合上了院門,那兩名女真親衛這才上前,壓低了聲音:“大郎,俺家貴人,傳喚你去!”


    董大郎心中狂跳,但是臉上卻仍然沒有半點動容處,淡淡的開口:“卻不知道這位貴人,到底是誰?”


    兩個女真甲士對望一眼,低聲開口:“還能是誰,自然是俺家小王,完顏設合馬!”(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qidian</a>,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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