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和平富足的年代,哪怕軍事書看得再多,還是不能理解,一場戰爭對於民生的破壞到底有多麽慘烈。


    哪怕隻是一場冷兵器時代的戰爭!


    但凡戰事,最先倒黴的就是老百姓。雙方過十萬的大軍聚集在一處,每天消耗的糧草就是天文數字。周圍百姓,隻要沒跑掉,就得當民夫運送各種各樣的輜重。田地沒人耕種了,口糧被搜刮光了,果樹給砍伐光了做車子做器械。前線伏屍數萬,後方於路也是白骨相望。


    宋遼之間,雙方軍事對峙從年初就開始,再加上在白河溝狠狠打了一仗。方圓百裏,村村殘破,隻有一些豪門大族的塢壁還殘存著。百姓們隻要沒當民夫輾轉於溝壑之間,能跑的都跑了個精光。這也就是蕭言為什麽能在山野之間跌跌撞撞走了兩天一個人都沒瞧見的原因。


    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隻有一個個死氣沉沉的荒廢村莊,能表明原來還是人煙輻輳的富庶之地。


    經行得越久,蕭言心情越發的冰冷。自己到底來到了怎樣一個時代?別人要穿,有的盛唐,有的華宋。不是長安,就在汴梁。自己卻是天底下此時什麽地方最兵荒馬亂,就望什麽地方穿!


    哪怕身邊的人就是嶽飛也沒能讓他心情好一點。


    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到底在哪裏?該要怎麽做,才能活下來?


    不得不說,嶽飛他們對自己的照顧,的確備至。任何時候都有兩個人在左右夾著他。也不知道是擔心他的安全,還是監視防備著他呢。


    他們這支小小隊伍,沿著道路小心翼翼的一直向北,原來害怕碰上大隊大隊的遼軍遠攔子哨探,這些家夥都是一人雙馬,來去如風。被發現了就跑不了。結果這遼軍後方卻是出奇的空虛,根本沒見到遼軍哨探在自己後路活動。一天下來,隻是看見了一支運糧的隊伍,老遠就起了塵頭,來得又慢,這時間足夠蕭言嶽飛他們躲到十萬八千裏之外了。


    更多時間,就是他們一行五人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踟躕前行。


    到了快入夜的時候,才在一處偏僻荒村邊上紮了下來。牛皋他們挖灶找柴禾,到村子裏頭去找有沒有器具用來燒水,蕭言起先假模假式的想幫忙,嶽飛卻總是笑著攔住他。什麽時候都將他看得死死的。蕭言自己後來也覺得無趣,看篝火生了起來,就幹脆坐下發呆。


    夜色已經籠罩了下來,星光透過完全沒有汙染的大氣投射下來,映得周圍樹影浮動。除了幹柴在火堆當中劈啪爆裂的聲音,四下都是杳無人跡。身邊的荒村死氣沉沉,還像過了火,有的屋子倒塌了,有的敞露著屋頂,如一隻隻怪獸,蹲伏在黑暗當中。


    莽莽蓁蓁,如天地之間洪荒初辟。


    “老子上輩子得積了多大的德,才能穿越到這裏來啊............”蕭言抱著膝蓋,坐在篝火旁邊,心裏麵空落落的。什麽都不敢朝深裏麵去想,怕想深了,自己又得哭出來。


    嶽飛蹲在他身邊朝火堆裏麵加柴,不時看蕭言一眼,好像也在沉思著什麽東西。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突然轉頭問道:“衙內,這一路半點遼軍增兵動向也無,這些遼狗,到底打的什麽主意?現在遼軍後路全由常勝軍主持,怎麽連哨探也不派半點?”


    蕭言身子一顫,仿佛被嶽飛的問話從夢中驚醒一般,啊了一聲轉頭看看嶽飛。心裏麵琢磨,難道你還不知道所謂大遼已經在苟延殘喘了,女真人都快打到南京道了,各處統兵的實力派各有心思,就包括這位常勝軍統帥郭藥師在內,除了耶律大石這幾個死硬派,誰還真願意賣死力?


    “............嗨,嶽飛現在還不是後來南宋五大軍區司令之一呢,現在了不起就是一個班長,天下大局,他能知道個屁。”


    這點曆史知識,是自己現在唯一保命的本錢,可不能竹筒倒豆子,什麽都說出來了。蕭言隻是勉強笑了一笑:“......遼國燕京有哪些大臣,各處統兵大將是誰,這些在下還知道一些,兵者國之大事,在下破家之人,哪裏知道得那麽清楚............”


    嶽飛看他說得勉強,也不多問,隻是凝神看著火堆,輕輕自語:“......都說遼狗是苟延殘喘了,北邊又冒出一個更厲害的女真蠻子。咱們這次可以走著收複燕雲十六州......咱們河北幾路,說是太平了百餘年,其實哪年邊界上頭,碰不到遼人打草穀的事情?大人們明白不了糊塗了罷了............這次應募,為報仇的多,為錢糧的少......可是和遼狗碰一下,還是垮下來,要是女真蠻子更厲害,將來怎生得了?”


    蕭言隻是看著他,微微動容。這位未來的絕世名將,臉上剛硬的線條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雖然隻是一個還未到加冠年紀的青年,可這憂心的神態,卻仿佛無雙國士。


    感覺到蕭言看他的目光,嶽飛轉過頭來一笑:“衙內,俺知道你心緒不好。強你引路,俺迴去之後,大大的賠情。兩百八十九口一夜之間沒了,誰都不好受,俺就一個老娘,這次投軍,還瞞著老娘呢......張顯王貴湯懷他們幾個兄弟,都是本鄉本土的,認了俺當哥哥,牛蠻子嘴壞一點,可心地不壞,推著老娘從汝州逃難過來的......俺帶著他們投了軍,也要把他們平安帶迴去,衙內你也一樣,俺怎麽也要保得你平安。”


    人在落魄的時候兒,聽到這麽幾句暖人心的話。蕭言眼睛又有點濕了。當著嶽爺爺流馬尿有點丟人,正準備掩飾的時候。村子裏頭突然傳來幾聲打破了殘磚爛瓦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裏麵,傳得老遠。


    嶽飛一下站起來,伸手就拔出腰間鐮刀。一把將蕭言扯起擋在身後,凝神朝黑黝黝的荒村裏頭看去。不多時就看到牛皋他們人影從村子裏麵快步走出來,走近了才看出幾個人臉色都難看得很,一臉不忍的神色。


    “直娘賊,真是慘!哥哥,村子裏頭井裏麵塞滿了人的屍身,那樣子不能看了......遼狗對自己百姓都這生狠毒!就活著一個小女娃娃,咱們去找盛水破釜的時候才在屋子裏看見,小耗子似的,守著的不知道是不是父母的屍骨,都成骨頭了,也不肯離開,直娘賊的,教人好生難受!”


    幾句話說得蕭言站在嶽飛身後隻是毛骨悚然,嶽飛卻頓了一下,將鐮刀插迴腰裏:“走,看看去!”


    他們要去,蕭言自然也不可能賴在火堆邊上。牛皋湯懷夾著蕭言就直朝村子裏麵走。一路高高低低,也不知道踩著的是什麽東西。走到村子中間的井台邊上,嶽飛探首就朝裏麵看去,低低罵了一聲:“這次要是在雄州不把遼狗擋住,咱們河北百姓,下場也就是這樣!”


    牛皋冷著臉在蕭言背後推了一把,低聲道:“瞧瞧你們遼狗幹的好事!”這一下氣力好大,蕭言直衝到井台前麵,定睛一看就閉上了眼睛。


    曾經稱霸北方的大遼帝國,末世崩壞之象盡顯無遺。已經連基本的統治秩序都不能維持了,大軍過處,對自己土內的編戶齊民都能下這樣的毒手!


    為了劫掠?為了取樂?


    自己到底身處怎樣的亂世!你這賊老天,讓老子穿過來,到底要幹什麽!


    嶽飛拉了蕭言一把,低聲問道:“那個女娃娃呢?”牛皋也不說話,一指旁邊的破屋子,幾個人跟著嶽飛就朝裏麵走去,蕭言自然也不敢在井台旁邊呆著,緊緊的跟上。


    破屋子早就沒有了屋頂,星月光芒,無遮無擋的灑下來。就看到一個土炕在屋子南頭,上麵隱約有兩個人形的東西,用稻草整齊的蓋著,稻草縫隙,露出了森森白骨的顏色。炕底下一角,蹲著一個黑黝黝的人影,縮在那裏不住的瑟瑟發抖。


    “就是這個女娃娃,看到俺們過來,怕得跟什麽似的............”


    聽到聲音,那個小女孩子緩緩的睜開了眼睛。一雙眸子又清又亮,似乎帶著星星的暈芒,能一直望進人的心底。澄澈之處,竟是蕭言從來未曾見過的!


    看見他們幾條壯漢站在那裏,小女孩子趕緊又閉上眼睛低頭。她似乎在盡力控製自己了,卻仍然忍不住微微發抖。


    嶽飛低低歎息一聲,和牛皋耳語一句。牛皋倒也爽快,把捆在腰上的幹糧袋全扯了下來。嶽飛接過來卻轉手遞向蕭言:“衙內,俺們說話,怕這女娃娃也聽不懂。還是你送過去吧,告訴他,俺們隻是在這附近借宿,絕不會傷害她的。”


    我的普通話,這女孩子就聽得懂了?蕭言在心裏苦笑。隻有接過幹糧袋,緩緩湊了過去。他靠得越近,女孩子抖得越是厲害。蕭言一百七十八公分的身高,在這年月,絕對是昂藏七尺,比在場所有人都高。


    看著人家怕成這樣,他擦了一把髒兮兮的臉,幹脆就說普通話:“別怕,別怕,哥哥不是壞人............這是給你的,吃的............炕上是你爹娘麽?不能就放在這兒啊,人死了,得入土為安。你也不能光守在這兒啊,有親投親,有友靠友去......”


    女孩子隻是把頭埋在膝蓋上麵,一句話也不說。牛皋還在後頭冷哼:“還不是你們這些遼狗造的孽!”


    嶽飛低低道:“牛蠻子,住口!蕭衙內是心懷故土的誌士,和那些遼狗不一樣......他的家人,也死在遼狗手中!”


    牛皋猶自不依不饒:“這個時候想起故土了,當初幹什麽去了?還不都是一般!誰知道這賊廝鳥怎麽會出現在這裏,誰知道他有什麽盤算!”


    你以為老子想來這裏!


    在這個時代呆得越久,麵對的現實就越多,原來那種不現實感也越少。人迷迷糊糊的日子好過,一旦清醒,那就得直麵自己最為慘淡的處境!


    蕭言一直小心翼翼,這個時候火頭也忍不住騰的一下就冒起來了。他強忍著氣將幹糧袋小心放在女孩子旁邊,猛的站起來轉頭。卻看見牛皋王貴他們幾人,隻是抱著胳膊冷冷的看著自己,而嶽飛也微微的轉過了頭去。心頭那點無名火頓時就息了下來。


    這是嶽飛他們的時代,這是他們切身其中的家國恩怨,自己不過是個穿越客,還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自己要做的,就是活下來而已!和他們,有什麽好爭的?


    “............得把這女孩子的父母,入土為安啊............”下意識當中,他隨口喃喃自語。也實在是找不到什麽話好說了。


    裏頭長得最為矮壯敦實的王貴搖頭:“管不了的......”


    牛皋卻轉身而去:“要動手你自己刨坑去,你們遼狗造的孽,賴不上俺們來幫忙!”


    正在這時,蕭言卻感到身後傳來響動,迴頭一看,卻是那一直縮在屋角的女孩子站了起來。雙手捧著幹糧袋走到他麵前。蹲在那裏沒發覺,隻能看到這女孩子長了一雙燦若晨星的漂亮眸子。站起來雖然仍然是蓬頭垢麵,臉上全是塵土,但是一身破襖卻掩不住娉婷苗條的身材,瞧這身量,也沒有才看上去那麽小,至少也是蕭言自己那個時代十四五歲小女孩才能發育出的身材。


    女孩子捧著幹糧袋,朝蕭言斂衽行禮下去。接著就雙手將幹糧袋遞迴來。蕭言跟被針紮了一樣的跳起來,雙手直搖:“給你的!給你的!”


    女孩子星光一般柔和的眼神看在蕭言臉上,深深垂首下去,將幹糧袋放在了蕭言腳下,退迴了炕邊,在角落上又蹲坐了下來。


    蕭言一下子就明白了,這個女孩子,所熟悉的一切都已經突然全部喪失,她已經放棄了所有一切的希望。


    自己所熟悉的一切,不也全部都沒有了麽?連所處的時代,都轉換了千年!


    老子不過是想好好活著,這個荒村當中的女孩子想必也是一樣。這個賊老天,賊老天!


    他轉頭看向嶽飛那若有所思的目光,更覺得無法忍受。自己不是遼人,不是什麽衙內。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自己一點也不想攪合在這個亂世裏頭,一點也不想!


    沉默良久,嶽飛勉強一笑:“衙內............”


    蕭言卻不說話,板著臉轉身,走向那土炕,那女孩子募然抬頭,又清又亮的眸子驚惶的看著蕭言,蕭言卻動手就去扯那些稻草,女孩子忙不迭的站起來就要撲過來阻擋,蕭言轉臉看她,咬著牙齒大聲道:“我來幫你父母入土為安,天地這麽大,不要守在這裏了,隨便去哪裏,好好活下來!老子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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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更咯,兩更咯............本來今天就想一更的。結果還是咬牙更上來了............


    明天繼續兩更,元旦無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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