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朵杏花

    被割下的兩個頭顱,早已被血濺的滿臉血肉模糊。但模糊間,還是能看得出來大約的輪廓的。

    太子素來愛戴玉冠,那發上簪著的,不正是太子最常戴也是最喜歡的一根白玉簪嗎?還有齊王,齊王那英眉大眼的長相,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你……你竟真狠得下手。”聖人這會兒迴避了視線,心痛得無法去正視兩個兒子那淒慘狼狽的模樣,他疼得捂住胸口,站都站不起來。

    “朕果然說的沒有錯,你殺伐太重,眼裏容不下任何人。你的那些部下,都是一群草寇,一群土匪!”聖人說到最後,竟撕心裂肺哭了起來,“我的兒啊!我的大郎,我的四郎……蒼天無眼啊,怎麽就能叫他們就這樣死了呢。”

    “蒼天啊!”聖人突然跪了下來,朝著外麵天的方向跪著,雙手也舉起,然後實實在在給天磕了個頭。

    頭磕下去後,卻是再沒起來,隻是嗚嗚咽咽痛哭起來。

    秦王這會兒雙眼通紅更勝方才,他靜默著走到聖人身邊,半彎腰蹲下來蹲在聖人身邊說:“阿父且放心,兒子是不會殺您的。就算您再不喜歡兒子,兒子也會留您一條命。”

    “那你侄兒呢?”聖人突然想起雁奴來,驀地抬起頭朝秦王望來。

    他突起想到,眼前的這個人,他殺紅了眼,或許他連雁奴都不會放過!

    秦王突然慢慢直起了身子來,居高臨下,就這樣垂眸睥睨著聖人,一句話沒說。

    聖人卻突然撕心裂肺吼起來:“他可是你侄兒!他小的時候,你也可喜歡他了,你還抱過他!”

    “那又怎樣?”秦王突然出聲,聲音啞了許多,聲線也有些微微顫抖,“我連親兄弟都殺了,我還有什麽做不來?”

    “你……你瘋了。”聖人嚎啕大哭,“你不是人,你真的瘋了。”

    而此刻,秦王卻衝外麵喊:“來人,聖人病了,將其帶下去,好好照顧著。”

    方才秦王隻是一個人進的兩儀殿,一應親隨都候在外麵。但他這會兒下了命令,不但沒人應下,甚至連個應聲都沒有。

    秦王立即覺察到了不對勁。

    可還沒待他轉身出去一探究竟,外麵,太子齊王雙雙走了進來。

    “怎麽……秦王兄何必以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和太子兄?難不成,是覺得的,看到鬼了?”齊王一身黃金甲,這會兒英氣的眉眼給他臉上

    平添了幾分匪氣。

    走近了後,他突然狠狠甩手,目光也瞬間變得淩厲起來。

    而太子,則沒搭理秦王,而是先去扶起地上的聖人。

    聖人今日也算是經曆了大喜大悲了,這會兒見到太子和齊王活生生的站在他麵前,他老人家更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怎麽……你……你們……”聖人這會兒這副模樣,哪裏還有半點身為九五至尊的威嚴。

    太子扶聖人坐去了龍椅上,這才解釋說:“二郎殺的那兩個人,乃是喬裝改扮成兒子和四弟的模樣的。阿父請放心,兒臣和四弟都好好的。”

    聖人不是盛世之主,他也是一條血路殺出來的天下。如今聽太子這樣說,他心中便也明白了。

    這是東宮在和秦王府博弈。

    是他們兄弟兩個在互相爭鬥。

    隻是如今,東宮更勝一籌,秦王敗了而已。

    這樣也好……也好。

    “你們都退下去,太子留下。”聖人突然下了這樣一道旨意。

    齊王十分得意,立即喊了外殿一群甲軍入內,讓他們把秦王捆綁起來,然後打入死牢。

    “那兒臣先行告退。”齊王這會兒意氣風發,精神抖擻。

    聖人目光追隨齊王押著秦王離去,直到這兄弟二人身影消失不見,聖人這才收迴目光。

    “大郎,你可否放過二郎一家?任憑你處置,隻要不殺他們,留他們一命就行。”

    太子說:“便是阿父不這樣吩咐,兒子也是這個打算。”

    “你……”聖人似有錯愕,但細細想了想後,他卻又笑了,“朕就知道,就知道你乃仁德之心。”又歎息說,“日後這江山留給你,朕放心了。”

    太子索性也和聖人交了底,他說:“貶秦王為蜀郡王,打發他帶著一家家眷到蜀地去。此生若不得聖召,不得踏出蜀地半步,否則殺無赦。他麾下的謀士部將,若願受朝廷招攬,兒子打算既往不咎,若不再眷念為官為將的生活,兒子可給他們盤纏,讓他們迴鄉。”

    “但若認死不從朝廷,依然有反叛之心的,兒臣也必殺之以儆效尤。”

    “好!”聖人萬萬沒有想到,在秦王做出了這樣的事來後,太子不但肯留他們一家老小一條命,還願給其爵位和封地,讓他們一家有個安身之所。

    聖人垂淚:“朕……果然是沒有看錯人啊。朕也知

    道,鬧成如今這樣,朕也有責任。如今大郎你也早已能獨當一麵,朕也就放心了。去吧,就按著你自己的心意去辦。”

    “是。”太子朝聖人弓腰抱手,“阿父好好休養,兒臣晚些時候再過來探望。”

    “去吧。”聖人朝他揮了揮手。

    先是秦王帶兵殺入太極宮,但凡有反抗和阻攔的,都被殺了。之後沒多久,太子齊王又帶兵殺了秦王的兵馬。

    不過短短不到半日功夫,整個太極宮竟然染滿了鮮血。

    宮人們不敢生事,隻能見兵就跪。一時間,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麽迴事。

    直到聖人身邊的內侍於各宮宣讀了聖人口諭,才知曉,原是秦王叛變,與皇後內應外合,又勾結了南門城門守衛將,就這樣竟一路從宮外殺了進來。

    而太子,則是來勤王的。

    與太極宮這邊比起來,東宮那邊倒好很多。至少,秦王的人還沒殺到麗正殿崇仁殿,就被太子早安排潛伏在東宮的親衛擒住。

    自也有一番打鬥和較量,但因秦王還沒來得及到東宮這邊來就被拿下,所以,這邊的緊張形勢比起太極宮那邊來,就好很多了。

    齊王妃這會兒也在東宮內,和徐杏雁奴呆一起。

    聽著外麵的打鬥,齊王妃不能心安,總來迴徘徊踱步。比起齊王妃來,徐杏倒算稍稍好一些。

    心裏雖也十分擔心害怕,但她在想,如今外麵殺了那麽久都沒有殺進來,想必是殺不進來了。

    而且,掐指算著時間,若秦王在太極宮那邊成了的話,早該親來東宮造勢了。都這麽久了,都不見秦王殺過來,想來是敗了。

    “放心吧,想來是十拿九穩了。”徐杏安穩齊王妃。

    “可他們怎麽還沒迴來?”齊王妃問。

    齊王妃口中的“他們”,自指的是太子和齊王。

    徐杏就說:“沒有那麽快吧。聖人和各宮娘娘想來嚇得不輕,叛黨還需一一掃清,人心需要安撫,太子和齊王也得朝聖人要一道名正言順的聖旨,或者一個口諭,以此來證明秦王才是叛黨,而東宮齊王府則是去勤王的。”

    “如此細算下來,也需要耗費不少時間。”她又朝外麵天空望了望,見太陽雖然已經西沉將落,但天還沒黑,故而又說,“再等等看,估計天黑前能迴。就算他們不迴,也會差個人迴來報聲平安。”

    “我真是越來越佩服你了。”鄭四倒

    是不在徐杏麵前晃來晃去了,而是停下步子來認真打量徐杏,“你也隻大了我一歲而已,怎麽瞧著,你倒像是大了我有十歲的樣子?”

    徐杏稍稍一怔,繼而忙掩蓋住眉眼中的真實情緒,她笑問:“我有那麽老嗎?”

    鄭四說:“你知道我的意思的,我是說你遇事不慌的樣子像二十多的。”然後她又說自己,“我打小特皮,除了長姊外,二姐三姐都沒我能扛事,可我今兒都這樣了。若是今兒遇到這些事的是她們兩個,估計早嚇得哭暈過去了。”

    “沒那麽誇張吧。”徐杏故意擺出不信的樣子來,“鄭二娘鄭三娘我都是見過的,她們隻是瞧著溫柔了些。但個個性子穩重,不是你說的那樣。”

    鄭四又看了徐杏一眼:“反正我覺得你比我二姐和三姐更有姐姐的樣子,和你在一起,我總有種心安感。”

    徐杏笑容頗有些僵硬,她這會兒其實挺怕誰能察覺或看破些什麽的。

    “你這樣說,叫你二姐三姐聽到,她們可是要傷心了。”徐杏無奈,隻能拚命把話往鄭二娘鄭三娘身上扯。

    但此刻,正於一旁伏案認真做功課的雁奴卻扭頭看過來,也插了一句嘴:“我也覺得四姨母說的對,阿母真的會給人這樣的心安感。”

    雁奴最開始時是喚徐杏杏娘,後來改口喊她良媛、良娣,而這幾日,在太子的教導下,他開始喊徐杏阿母了。

    其實他早想喚徐杏一聲阿母了,隻是覺得她才年長自己九歲,若喚她母親,她可能會生氣。

    但喚了一次後,並未見她生氣,雁奴之後便次次都喚她阿母。

    徐杏不是第一次聽到雁奴這樣喚她了,所以見怪不怪,但鄭四卻是第一迴。

    “你什麽時候開始改口喚杏娘阿母的?”鄭四純屬好奇,故才多嘴有此一問。

    可雁奴畢竟是鄭家大娘所出,徐杏到底怕鄭四會多心。或者說,她怕鄭家會因此而多心。

    所以,徐杏說:“你可去過雁奴崇仁殿內寢?”

    鄭四連崇仁殿都沒去過幾迴,何況是小郎君內寢了。

    於是鄭四搖搖頭:“不曾。”又好奇問,“怎麽了?”

    徐杏說:“我倒有幸去過一迴。雁奴內寢裏掛滿了鄭太子妃的畫像,都是太子親手畫的。我當時看到時就愣住了,不由感歎,這世間怎會有如此美好的女子?”

    又自嘲一笑,說:“我原倒自認是有幾分姿

    色的,但和雁奴阿母比起來,實在自慚形穢。”

    鄭四歪頭細細打量徐杏,不由說:“我長姊的確很好,但你也很好啊。這世上的美人兒大多都是不同的,我阿姊有我阿姊的美,你自然也有你的美。”

    徐杏笑容頗有幾分疲憊,附和著點點頭:“你說的倒也沒有錯。”

    被徐杏這個岔一打,鄭四倒一時忘了雁奴喊徐杏阿母一事。

    但雁奴卻沒忘,雁奴還是鄭重和鄭四解釋說:“良娣雖然不是我的生母,但卻待我極好。我想,親生母親待兒子也不過如此了。我真是個有福之人,此生竟能得兩位如此好的母親。”

    “一個為了救我而心甘情願舍棄自己的性命,而另一個,則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讓我感受到了母親的溫暖。其實我早就想喊良娣阿母了,隻是良娣太年輕,我怕自作主張喊了她會生氣。”

    “那你現在為什麽又改口?”鄭四隨口一問。

    雁奴說:“是阿父讓我改口的。阿父說,既讓我養在阿母名下,又怎能不喊一聲母親呢?為人子,就該盡足孝道。”

    鄭四笑:“得了吧,你就是貪嘴。想杏娘多做些美食喂養你,你才這麽哄著杏娘的。”

    “才不是呢。”雁奴是很認真在對待這件事的,現在被姨母取笑,他很認真去辯解,“哪怕日後杏娘再不做美食喂養我了,我也會一直喚她阿母。”

    聽到雁奴這句話,徐杏不免垂下了頭。

    或許,過不了多久,就真如雁奴所說,她再不會做好吃的美食喂養他了。

    隨著日落星升,外麵漸漸的,打鬥聲停住了。很快,便有太子心腹往麗正殿這邊來報平安。

    徐杏等幾人聽後,自都真正鬆了口氣。

    這一日算是過去了。

    徐杏不知道兵敗的秦王一家會受到何種懲罰,但她卻知,太子和雁奴父子算是不會再有什麽危險了。

    也就是說,她所有的牽掛和擔心都沒有了,接下來她要考慮的,就是如何在太子正式冊封她為太子妃前逃走。

    徹徹底底離開這裏。

    其實逃跑這件事,她從幾個月前就開始籌劃了。如今數月下來,她倒也在心中給自己安排了一個還算合理的路線。

    具體到她什麽時候跑,怎樣跑,以及離開後的第一個落腳點,她都已經考慮周全。

    若非天意,她相信,至少短世間內太子不可

    能會尋到她下落。

    至於時間久了後……時間久了,太子屆時怕也會漸漸忘了她。或者就算忘不掉,但感情總會淡。

    感情淡了,他又政務繁忙,既沒有時間又沒有精力再去找她。

    她想,等到那時,才是她真正自由的開始。

    天晚了,徐杏讓雁奴迴崇仁殿休息。她則也吩咐婢子們打了熱水去淨室,她打算好好泡個熱水澡,然後再歇下。

    雖說她沒有親上戰場,但也是跟著擔心了一整日。

    如今天氣又漸熱,跟著擔心,身上虛汗流了不少。

    現在一切塵埃落定,她可以睡個踏實覺了。

    徐杏心裏不再有心事,一夜好眠。次日一早醒過來,問了婢子後才知道,原來太子徹夜未歸。

    徐杏如今閑了下來,原是想再去何府一次的,也算是最後的道別。不過,想著昨日才發生過那樣一場宮變,她又覺得或許這兩日還是麗正殿更安全一些。

    想著雁奴昨日說的那話,於是徐杏開始換衣淨手,去了小廚房。

    雁奴饞她的菜,如今她也是能多做一頓是一頓了。如今真要走了,太子倒還好,因多少心中對他有些怨,她對他的感情很複雜,並不願意去留念他。

    但對雁奴卻不一樣。

    如今真要走了,她對雁奴是真的挺不舍。

    太子是天黑才迴來的,迴來東宮後打聽到徐杏這會兒在崇仁殿,太子便直接去了崇仁殿。

    一起用了晚飯後,太子牽著徐杏手慢悠悠散步往麗正殿這邊來。

    仲春時節,風暖花香。

    太子牽著人手,和她緊緊的十指相扣。見她隻是慢悠悠一個人安安靜靜走在他身側,一句話也不說,太子不由又想到那日和她聊到的孩子的事。

    之前要忙於應對秦王,即便這個話題開了一個頭,太子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和精力與她深談下去。於是,那日匆匆結束了後,這事就撂在了那兒。

    如今一切塵埃落定,他想,他該需要和她好好談一談此事了。

    “杏娘,這幾日孤有好好考慮這件事……”太子忽然出聲。

    一直在想著自己心事的徐杏迅速收迴自己的深思,聞聲朝太子望過去。

    “殿下在考慮哪件事?”她不鹹不淡問,頗有些漫不經心,但卻極力配合。

    太子卻突然駐足,他側身過來麵

    對著徐杏。徐杏被迫駐足,身子被她握過去,她被迫和他麵對著麵。

    輕輕眨了眨眼,徐杏一臉好奇地望著他。

    太子立在月色下,此刻神色清冷嚴肅:“孤想了幾日,隻覺得是孤自私了。從前是有自己的顧慮,但如今,孤想通了,孤不想你受委屈。”

    “所以,杏娘,我們要個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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