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蕪並沒有跌到,她隻是有些無力,於是撇開了祁少凡的手,一步步逼近何芷珊,神色竟有些可怖,“何姐姐,你再說一遍啊!這究竟是怎麽迴事?”

    何芷珊粗粗喘了兩口氣,一眼瞥見祁少凡手中的病簿誌,一把奪過來塞在蕭蕪的手裏,“你看吧,你自己看吧!我沒有騙你!也許……也許你不是祁伯父的……但……但你……”

    “何小姐!”祁少凡幾乎是怒吼著阻止著何芷珊,“你不覺得你很殘忍嗎,何小姐!”

    何芷珊卻毫不退讓,大聲辯道:“難道要等你們鑄成大錯才來說嗎?”

    “鑄成大錯……鑄成大……錯!”蕭蕪恐懼地抬起眼,她的手在顫抖,病簿誌順著手掌落到地上,她幾乎搖晃著身體轉迴身,一步一蹣跚地往外走去……

    餘情未了終須了,琉璃杯盞盛瓊瑤。念美思欣意何處?醉育千金在今宵。

    這是用紅墨細細撰寫與病例邊上的一行七絕,筆觸無力而淩亂,病曆上,清楚地寫著一個名為葉競峰的男子因腎弱而不育……可是這一切都不重要,隻有最後那一句,那一句“醉育千金在今宵”,這是什麽意思?這究竟是什麽意思?蕭蕪的腦子“嗡”一下蒙住,大腦裏一片空白,一種難言的情緒堵得她直犯暈眩,叫她不想見任何人,誰也不想見!她不過蹣跚了幾步,便飛也似地衝了出去。

    “蕪兒……”祁少凡疾唿,可是他卻怔住了腳步沒有去追,這一刻他也迷失了方向。

    何芷珊見如斯情景,心中並沒有任何愧意,她緩緩走至祁少凡身邊,低聲道:“也許公子此刻會覺得芷珊很殘忍,但……若這一切是事實,公子又預備做何解呢?”語畢,何芷珊提裙姍姍而去,才至廳堂就被祁思楠拉著問道:

    “蕪兒怎麽了?怎麽哭著跑出去了?”

    何芷珊搖了搖頭,隻道,“我不曉得!”但卻將目光瞥向了門外,眼角露出冷漠。

    祁思楠見弟弟於後出來,亦是神色黯淡茫然,心裏不免擔心,於是安頓了何芷珊去休息,便過來道:“少凡,爹要你隨我去!”

    祁少凡先是一愣,繼而便調整了心緒跟著長姊一同往父親處去,雖然不曉得要不要去詢問父親,但眼前的確不合時宜,隻聽姐姐在耳際低聲道,“你姐夫已跟出去了,蕪兒不會有事的。”祁少凡默默“嗯”了一聲,卻又似乎什麽也沒聽到。

    且說蕭蕪跑了出去,隻不知道何琦跟在了後麵,京城熱鬧非凡,路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蕭蕪的心因此而更亂了,她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看不見身邊的人,聽不見任何聲音,腦海裏完全被那一句“醉育千金在今宵”充斥著……她甚至沒有發現足前有坑,而一腳踩了下去,失去重心的身體順勢墜下,她竟然連恐懼之心都沒有了!

    但……腰際卻被牢牢保住,一股熟悉的力道將身體攔起,一個旋身,蕭蕪穩穩地站在了地上,她抬眼去瞧,看著自己的目光是這樣熟悉而溫柔,是不是隻有這個才是自己唯一擁有的?

    “哥……”蕭蕪心底的防線再次轟然倒塌,她無力地靠在何琦的身上,但心裏卻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好希望自己能靠在另一副厚實的肩膀上!

    “哥帶你去走走!”何琦什麽也沒有多說,便帶著蕭蕪往城郊而去。

    是夜,在蕭蕪的執意之下,何琦將她送迴了蕭府在金海的宅子,而自己亦迴到了家中。

    “芷珊已經休息了!”祁思楠如是說著,一邊為丈夫寬了衣裳,換上了家常袍子,另斟了一杯茶水遞上,問道,“蕪兒,沒事吧!”

    何琦“嗯”了一聲,他抬頭看了看妻子,緩緩道:“她什麽也沒對我說!但……應當和少凡脫不了幹係,蕪兒從小就心思細膩,眼裏揉不得沙子!”

    “少凡應當不會隨意欺負蕪兒吧!我今日瞧著他,也失魂落魄的!”祁思楠思索道,“那會兒珊兒也在吧!”

    “芷珊?”何琦問道。

    祁思楠略略想了想,拉著丈夫道:“依我看……珊兒也喜歡少凡啊!”

    “是嗎?”何琦蹙眉迴憶,許久才道,“若是這樣的話,難道是蕪兒誤會了什麽?”

    “所謂解鈴還須係鈴人,我們這樣胡亂猜是沒用的。”祁思楠道,“女兒家的心思何等縝密,隻要她不說,我們終歸不曉得她在想什麽啊!總之我們看好蕪兒,照顧好她,其餘的就叫他們自己來處理吧!”

    何琦微微泛起笑容,“思楠,你總是這樣善解人意!若是別人,定然不會……”

    “蕪兒……她是我們的表妹啊!”祁思楠溫婉一笑,拉著丈夫的手輕聲道,“晚了,睡吧!”或許性情溫柔,善良大方本就是一位賢妻的氣質,因而她無需再學,就已近乎完美了。

    京城的蕭府占地不大,畢竟皇城根下,如若過於鋪張奢華,就會抹了太妃賢德的美名。但蕭府畢竟是富甲一方的巨商世家,即便庭院再小,也少不了九曲迴廊、亭台樓閣。此刻夜已深,北方終究不比南方,還未入冬,已有些徹骨的寒冷了。蕭蕪獨自坐在迴廊上,瘦弱的身軀合著颯颯的寒風,微微顫抖著。

    “輕一點,把這些暖爐放在小姐周圍就好!”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如是吩咐著身後一群捧著精碳暖爐的家仆,繼而輕手輕腳地帶著他們安置了暖爐在蕭蕪的身邊。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到少東家,誰也想不到,這樣點二大又瘦弱的姑娘,就是蕭家的新接班人。蕭家世代都善待家仆,眾人見了小姐今日歸來神形有些憔悴,也不言語,便也都不敢多問什麽,就一直這樣默默地伺候著。

    蕭蕪默然地坐著,直到感到一股股暖意湧向身體,才發現自己的周身多了好多暖爐,迴廊的盡頭,一班家仆正躡手躡腳地離去。

    家是什麽?家裏應當有嚴父慈母,應當有兄弟姊妹,應當有歡聲笑語,應當有……有什麽?我什麽都沒有!蕭蕪淒然一笑,一滴淚水從臉頰滑落,口中喃喃道:“對我而言,家不過是一間有頂的屋子罷了。”

    她從未想過父母會撇下她不管,可是他們走了;她從未想過柳心妍會離開自己,可是她選擇留在了宮裏;她從未想過自己不是爹娘的女兒,可是如今……可是如今不僅自己是誰的女兒也弄不清楚,更可能失去那個最後願意守護自己的摯愛的人!

    “小姐,紅花鏢局的少局主前來拜訪!”

    蕭蕪從沉鬱中抽身,這才發現那老實的管家又來到了自己的身邊,她緩緩道:“您說……什麽?”

    管家俯身,慢慢道:“曹局主在外堂等您呢小姐!”

    “曹大哥!”蕭蕪兀自念了念,她輕輕歎了口氣,“請他迴去吧!就說我睡了,他日再迴訪!”

    “是!”管家應了,悄無聲息地離開。

    蕭蕪頷首望天,一望無際的黑暗中,點點星光亦轉瞬即逝,不曉得它下一次發光會是在哪裏,“娘……您在哪裏,您能不能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麽了?這究竟是怎麽了?我究竟做錯什麽了?為什麽你們都要離開我?少凡……少凡說他會永遠守護我,可是……如今……他要以怎樣的身份來待我?娘……你告訴我,告訴我啊……啊……我究竟做錯什麽了……”蕭蕪的喃喃自語最終演變成了精神的宣泄,她放聲大哭,聲嘶力竭地發泄著心裏的抑鬱,其情其景,我見猶憐!

    “蕪兒……”磁性的男聲傳入耳際,充滿了關切的溫暖,仿佛能融化心底的堅冰。

    蕭蕪緩緩迴頭,她此刻已然哭得梨花帶雨、滿臉淚痕,被淚水模糊了的雙眸卻看得真切,在她眼前立著的,並非是管家口中的曹俊傑,而是她心底最深處的那個人。

    祁少凡快步走至蕭蕪麵前,單膝於地細細仰視著他深愛的女子,但見她雙眸紅腫,妝容渙散,一副悲楚的模樣,不由得心疼地蹙起了濃眉。他輕輕捧起蕭蕪的臉,柔柔地撫過她臉上的淚水,輕聲道:“為什麽要躲起來一個人哭呢?你不說以後再也不哭得嗎?”

    “我們……還可以這樣嗎?我們……”蕭蕪哽咽著,滾熱的淚水奪眶而出,叫她幾乎看不清祁少凡的臉,她亦伸手去摸祁少凡的臉,看不見,她也要能感覺他,“是不是我很壞?壞得無可救藥,所以老天要這樣懲罰我?可……可是……我就做錯什麽了?你們……你們都要……”

    一股熱烈的感覺在唇上冉冉升起,一股燙人的激情瞬間湧入心底,蕭蕪的紅唇被祁少凡抵住,那股滾燙的激情幾乎讓她窒息,她不想,可是她順從了!

    翌日清晨,何宅的大門一早便被門子大大地敞開了,管家舉著一炷香向天禱告,口中振振有詞,罷了便叫小廝接了去,轉身間卻見門庭邊站了一白衣男子,他定眼瞧了,便連忙迎了上去,口中笑道:“親家公子怎麽在這裏等著?”

    祁少凡笑道:“一清早的,不敢打擾主人家啊!”

    “您姐姐的家又什麽不好意思的?公子快快隨我進去才是,不然少爺少奶奶定怪我等怠慢貴客了!”管家一迭聲道,俯身讓道。

    祁少凡點了點頭,便抬步進去了,至廳堂果見何琦夫婦正用早飯,祁思楠見了弟弟便問:“怎麽這麽早就來了?爹爹有不舒服嗎?還是齊善堂有什麽事?”

    祁少凡卻對何琦笑道:“姐夫,我姐姐何時變得這樣……囉嗦?”

    何琦笑道:“是麽?我怎麽不覺得?”

    祁思楠被弟弟嘲笑,不由紅了臉,嘴裏嗔道:“每個正形!”又問,“早點可用過了?”

    “嗯!”祁少凡應了,四處望了望,問道,“何小姐怎麽不在?”

    祁思楠為丈夫斟了一杯清茶,緩緩道:“珊兒在後院呢!她習慣早間在晨露中刺繡,聽娘說這些年來非雨雪不假。”

    “那……我去向小姐問聲好啊!”祁少凡嘴上說著,身體已然出了門去。

    何琦坐在桌前,手中捏著茶碗,微微蹙眉若有所思,祁思楠溫和道:“少凡不是那樣的孩子,你莫要多想。”

    “昨日你說他神色黯然,失魂落魄,今日看著似乎並非如此!”

    祁思楠兀自飲了口茶,淡淡笑道:“那你記不記得我也說過,這終歸要他們自己來處理。”何琦含笑微微點了點頭,眼神中卻還是不甚放心。

    後院裏,深秋清冷的空氣裏混合著淡淡的脂粉香氣,依舊蔥綠的鬆樹下放著一張繡案,繡繃上緊緊繃著一幅《金菊》,一隻白皙纖細的手於繡幅上下輕輕躍動,不過片刻便又綻出一簇花蕊。

    “沒想到小姐還會用左手刺繡?”祁少凡淡淡一句,卻驚醒了埋首刺繡的何芷珊。

    “祁……祁公子!”

    祁少凡緩緩往前一步,目光似乎穿透了繡幅,落在了下方的那隻右手上,口中道:“何小姐右手恢複地比少凡想象的要好,不過……恐怕將來也僅僅隻能扶案了吧。小姐現在應當連一杯茶,也無法斟了吧。”

    何芷珊本還溫柔的目光徒然淩厲起來,她施施然起身直直地看著祁少凡,似乎努力克製著自己的難過,但鼻尖暈起的紅色還是出賣了自己,她雖然含笑,聲音卻顫抖,“公子……這話是……是什麽意思?你不是說,你的師傅能治好我的傷嗎?”

    祁少凡道:“當初說這樣的話,隻是為了安慰小姐罷了,你的手筋已然被挑斷,恐怕扁鵲在世也無法把它接起來了吧!”

    “是……是嗎?”何芷珊的眼眶用力地含著淚水,就怕它們隨時會落下來,殊不知祁少凡的這一句話,她何芷珊已然變成了一個廢人,“公子,公……子不覺得你這樣很殘忍嗎?”

    祁少凡頷首,輕唿了口氣,歎道:“何小姐昨日的行為難道就不殘忍嗎?”

    “是啊!你的蕪兒受傷害了,我就殘忍!可是?是我有意告訴她的嗎?我怎麽會知道她會迴來?公子,你真的好不公平啊,你就不覺得如今你告訴我這些……真的真的……”何芷珊如是說著,豆大的淚珠奪眶而出。

    “小姐早晚都會知道的,現在你不是可以用左手刺繡了嗎?”祁少凡略略有些不忍。

    何芷珊緩緩坐下,伸手撫摸了麵前的繡幅,冷笑道:“公子是行外人,難怪你不懂,這樣的繡作,一兩銀子也不值。”

    祁少凡眉頭稍動,自顧唿了口氣,頷首問道:“病簿誌上的事……還有誰……”

    何芷珊嘴角冷冷地揚起,左手輕輕捏起繡花針,“嗤”一聲穿入繡麵,口中幽幽道:“病人應當知吧!但蕭姨媽和蕭伯父都已駕鶴西去,如今這世上,就隻有祁伯伯,公子你,蕪兒還有我知道了吧!”

    “但昨日說的事,隻是小姐你自己的猜測,又能算數麽?”祁少凡蹙眉問道。

    何芷珊幽幽道:“難道公子的心中不懷疑嗎?”如是迴答著,左手卻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

    “小姐預備怎麽樣?”

    何芷珊針尖微停,隨即又躍動起來,口中道:“公子恐怕橫豎都不能和蕪兒在一起了,就此斷了這份情吧!”

    “僅僅這樣?”

    何芷珊看了他一眼,祁少凡英俊的臉龐上似乎有著會叫所有女子傾倒的光芒,她收迴目光,細細看著手中的針線,緩緩道:“自然,芷珊希望能成為公子的妻子,成為祁家的大少奶奶。”

    祁少凡有些驚呆了,原來柳心妍說的一點也沒有錯,隻是他不敢想象,何芷珊真的如此心機深重,“第一次見到小姐時,以為你是個與世無爭再純樸不過的女子了,沒想到卻如此城府之深!”

    何芷珊眉宇間掠過幾許懷疑,隨即便被冷漠所替代,她合著手間的節拍,冷笑道:“與世無爭,說的是蕪兒吧!也是,她這樣一個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千金小姐,自然要與世無爭嘍,不然老天都會嫉妒她的。”她頓了頓,口吻變得憤然,“莫說蕪兒了,就說我的堂妹吧!論容貌,汐兒她不及我。論繡技,汐兒恐怕連我的左手都比不過。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她這樣一個黃毛丫頭,就能得到郡王的親睞,做一個眾星捧月的郡王妃?就連,就連一個鄉村野婦,奴才的女兒都能一躍成為皇家娘娘!這是什麽世道?難道隻因為我是庶出的女兒,不管蟬聯兩屆的繡技桂冠,還是我的容貌個性,就都不作數?汐兒不過初次出賽,就能有會引來那麽多的名帖,而我……而我呢?我還天真地以為爹舍不得把我嫁出去,不是!是沒有世家看的上我,是這個世界代我不公平!啊……”何芷珊繡幅下的右手被針尖用力一紮,吃痛地喊了一聲,繼而繡麵上也暈出一灘水漬,她哽咽道,“是這個世界先負我,而我……不求什麽……公子……芷珊對你的愛不會亞於蕪兒,既然你們本就不可能在一起,為什麽……”

    “何小姐!”祁少凡冷靜地打斷了何芷珊的話,她微微抬起頭,一雙淚眼看著祁少凡。

    祁少凡神色定然,他靜靜地看著何芷珊,須臾,緩緩轉身,抬步間口中傳出一句話,“這一些……和蕪兒有什麽幹係?即便我不能與蕪兒長相守,祁家大少奶奶也不會是何小姐你!”

    “嘭!”的一聲,繡案倒塌,何芷珊憤然起身立於他身後,冷冷道:“公子不要後悔!這樣機密的事情若叫世人知道了……自然芷珊是沒興趣去嘲笑死了的人,但不知道……”

    祁少凡轉身怒視她,“小姐究竟預備怎麽樣?”

    “哼……”何芷珊冷哼一聲,低頭摸了摸自己的右手腕,“我隻要做祁家少奶奶!”

    祁少凡亦是冷笑,“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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